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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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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睡得极好,并未做梦。曹宜梅醒来的时候天还翻着鱼肚白,渗着一点沈青,颇有些寒意。窗子是开的,风打着窗子,发出有节奏的低低的磕碰声;窗子前的人却不在了。她裹着被子从床上起来,站到昨夜陆少霖站过的地方,只望见一片片波涛汹涌的屋顶,近处是鲜亮的,远处是乌灰的,横七竖八的线条浮在上面,隔了一层稀薄的白雾,下面全是深渊一样的黯,望不见尽头。她向外微微探出身子,一股大风登时扑来卷乱了她的头发。不夜城的平溪也终于睡了么?她对着渐渐现出真迹的小楼老虎天窗发愣,晨曦亮了,盛了,黑暗旧了,淡了,山的轮廓,房的轮廓,教堂的尖顶和十字架的轮廓,晒台上一律五颜六色,飘着隔夜的衣裳,白鸽在屋顶的海上掠过去,成了青灰的海鸥。阳光照着山墙的裂缝,由点到线,由线到面,里面露出斑斑点点的锈红色的砖,绿得发黑的青苔,完全新鲜的阳光已经沿着光线的轨迹走了无数年,一笔一画勾出了清晨的平溪,有它独特的耐心。只有离她最近的这一处,最最安静,最最不费力,因为这里的房子都是一个式样,一样的冰冷。她突然觉得更加的冻人,却忍不住要看着县城完全现形,黯没有了,没有底的深渊成了人海。——这才是让她迷恋的使人心安的平溪。也许她要在此度过一生的平溪。
她回到卧室的梳妆台前坐下,台子上留着一排红红绿绿的大瓶小罐,上面贴着各种美妇的风情照,或坐或站,卷头发,穿了大红绉缎或暗青绿乔其纱的旗袍,高开衩,短袖子,露出两只圆润饱满的胳膊。有的拿了一柄印花团扇,眉毛修得细细,两只大而明亮的眼睛向着青鬓高高挑起,抹了鲜红的胭脂,红唇明润欲滴。陆少霖当然用不着这些。
曹宜梅抬手在那些瓶罐上一一扫过去,触手之地皆带了一分凉意。这都是她的姑妈用过的东西,是让女人更加美丽的神奇工具。
她飞快地抓起一只瓶子旋开,闻了一闻,是玉兰花的气味。里面有一团白色的膏子。她小心翼翼地倒了一些在手心里,又怕多了,想再倒回去,却舍不得。想了一想,还是往脸上抹了。水银镜子里清晰地映出她略略仓皇的脸,脸是白的,唇是干的,睡乱的头发像一团毛线盖在她头上。手里的膏子用不完,她索性把剩的都抹到头发上,用梳妆台上的牛角梳子梳好,那一头浓黑的长发便妥妥贴贴地顺着脑袋垂下来,一直垂到她的胸口,随着呼吸的动静微微起伏。她拍一拍裙子,又站远了照一照,才满意地下楼去。陆少霖正翘着二郎腿坐在客厅里看报,一手拿了一只玻璃杯子,里面盛着牛乳,边看边喝。曹宜梅走到楼梯拐角,陆少霖从报纸上方探出眼睛,“醒了?”
曹宜梅高高站在楼梯上说,“我们什么时候去找姑妈?”
陆少霖把杯子放到面前的几子上,翻过一页,看着报纸说,“先下来吃饭。”
她走到陆少霖身边坐下,瞥一眼报纸头条:硝烟又起。后面还有字,被盖在陆少霖的手里,指缝里露出残缺不全的几个部首。硝烟呵硝烟,是要打仗么?到处都打打杀杀,世界是男人的世界,顶顶无聊的世界。她觉得不屑,就嗤之以鼻:“这有什么好看的?”
陆少霖侧过脸看她一眼,笑了笑,道:“你以为什么才是好看的?”
她无趣地荡一荡腿,看着自己皮鞋鞋带末端上的铁管子说:“你们大人……”又改口,“你们男人,最喜欢做奇怪的事情。包养小老婆,打仗,芝麻大的事情也要对着家里埋怨好几天。”
陆少霖闷声发笑,摇一摇头,又去看报纸。过了一会,把报纸头条翻过来,又看一遍,突然哈哈大笑起来:“说得有理。真是有理。”一只手伸来摸一摸她的头。皱皱鼻子,又说,“你抹了什么东西?”
曹宜梅立时两颊火辣辣的烧起来,犹豫一下,终于决定扯谎:“没什么。”
陆少霖盯着她笑:“妞儿,这味道不是最适合你的。”气定神闲地继续看先前看的那一版。曹宜梅窘得说不出话来,忍了许久,终于站起来道:“我需要牙刷和毛巾。”
陆少霖看着报纸,伸手随便一指,“洗手间就在前面。”
她连忙出客厅去找,果然就在厨房隔壁。台子上早放好了毛巾牙刷。她刷着牙看一看镜子,突然觉得自己的样子滑稽得可笑,草草刷完便去洗脸,恨不能把脸搓下一层皮来。天呵,她才十二岁,姑妈却几岁了?她竟然用姑妈的东西!陆少霖一定是发现了,这时候不定就在客厅里用报纸蒙着脸偷笑……她越想越羞赧,越想越气愤,哗哗的泼着脸,又去洗头。水是冷的,刚触到头皮,便冻得她浑身打颤。她又想哭。
从洗手间里出来,厨房的红木桌子上放了一杯牛乳,一叠奶黄色的切片面包,是陆少霖为她准备的早餐。她拉开椅子坐下去,拿起牛乳就喝。头发上的水滴滚进杯子里,冲开一团淡色,摇一摇,又渐渐的拢合了。客厅里突然传来人声,她悄悄放慢咀嚼的速度,只听见陆少霖对着话筒道:“……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你听谁说的?”
又过一阵,他说,“空穴来风。”
她以直觉猜电话那头是个女人,连忙把剩下的几片面包往嘴里胡乱一塞,偷跑到隔墙边去听。陆少霖的声音像是在笑,又笑得格外的媚,只连连说,“好,好……”曹宜梅终于从门后闪出来,假装才发现陆少霖在打电话,一路走到他身边挨着坐了,随口问:“谁的电话?”
陆少霖摆一摆手,往他专属的藤椅里用力一躺,对电话里又笑道:“我早说了……”
曹宜梅头一次被这样冷落,忍不住嘟一嘟嘴,心里想:“臭和尚!”见报纸摊在几上,就抓到手里看。头版“硝烟又起”,和打仗有关,她不喜看,就翻下一面。“陈氏缫丝厂倒闭”,“国人自强之铁证”,“卢放将何为”,又是无趣的东西。“讣告”,“名影星吕凤翎复出”,“桐军总司令卓恂忠宣布订婚”,……全都是穷极无聊的字眼。死了的那个是谁?吕凤翎是谁?卓恂忠又是谁?他们做什么与她有什么相干?竟然占了一幅又一幅的版面。印了大幅照片。旁边的陆少霖换了一条腿,“你理当多用个心眼。”
她丢下报纸,把头发梢盘在指上打卷。卷到尽头,放下来,飞快地打转,又直了。现在的她像一条刚被人拎出水的鱼,脾气暴躁,又无可奈何,陆少霖终于放了电话,看一看她,问,“洗澡了?”
她不耐烦地甩开头发,“只洗了头。”
陆少霖顿一顿,笑说,“现在就打电话给你的姑妈?”手指已伸去拨号。抠在号盘上的号洞里,一转,嗑啦啦,再一转,嗑啦啦,慢条斯理。
她突然紧张起来,死死盯着电话,好像姑妈下一秒就会从小小的话机里跳出来。陆少霖拿肩膀架住话筒,等电话通了,对里面道,“我是陆少霖,找你们太太来听电话。”
过了一会,陆少霖摸摸曹宜梅的头,对电话里慢慢地笑起来,“密斯曹,晨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