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色满京畿》仲吕二五

76、梦梁之行

　　不远处的岛礁在孤风中矗立。
　　城池上方，斗云汇聚之处，点点黑色星斑像是有人在画纸上漏了墨，边缘处又散发着隐隐红芒。漩涡状的墨点交缠，形成一个黑不见底的巨洞，像瘟神一般笼罩着梦梁郡。
　　透露着不祥之兆。

　　“天上……还真是有个洞。”轮船缓缓靠近岸边，柏水玉不可思议地盯着。

　　附身在柏水芹身上的穿书人已经拿着六千积分离开，此刻的柏水芹仅是个有些淘气的女童，因被这巨观景像所骇，紧紧躲在柏水玉身后。

　　商人都是趋利避害的。
　　“柳姑娘，梦梁呈诡异之相，你当真要下船？”原本打算到梦梁做生意的商贾，此刻都默契地选择不下船，只有虞芮让人提前打包好了她三个大箱子，同谢随站在甲板上等待最后靠岸。
　　“要得富，险上做。”虞芮十分自信的口吻。

　　梦梁郡看上去凶险万分，柏水玉想要再劝服她留下，终是没留成，自讨了个没趣。
　　轮船上的众人目送两人下了船。
　　近滩上，打渔归来的渔民见从船上下来外乡人，亦是十分惊奇。
　　这个节骨眼上，谁还敢往梦梁跑。

　　除了守兵之外，郡内空空荡荡，除非必要，家家户户皆闭门不出。

　　梦梁是高家父子的守地。
　　“将军，眼下我们该如何是好？”梦梁郡守吴淳哀声道，他上报京城的书信至今未回。
　　听说关中一整片盗匪猖獗，不知是不是被截停了。

　　虽说巨洞还未有实际的妨害，但城中平民天天头上顶着个可怕的东西，人心惶惶，哪能安居乐业。
　　在府衙内来回踱步的是高将军，他皱着眉，无奈道：“吴郡守莫急，我已修家中一封寄予京中小儿，只能静待圣上裁决。”

　　高吾瀚于行军打仗之事勇而有谋，但如今梦梁的情境，不是兵马能轻易改变的。他能做的只有将全城戒严，派官兵巡逻，一有风吹草动立刻报告。

　　“将军，这天降异像，难保不是郡中那些术士做了什么事，搞得天怒人怨。”吴淳道。
　　此地重巫蛊之术，寻长生之道。
　　术士是他们当中扮作鬼神祈福的人。

　　吴淳非梦梁人氏，在他看来，梦梁的术士整日神神鬼鬼，算命卜测，是些不安定因素，给他惹了大麻烦。

　　“就该将他们抓起来。”吴淳恨恨道。

　　高吾翰出声阻止，他倒觉得不过是些风俗旧习，强制镇压说不定要起反效果。

　　二人在商讨对策时，府衙外小卒来报：有两位洛京人士在梦梁郡城门前。
　　说着将令牌献上。
　　一块儿是象牙制的，一块是纯金制成。
　　高吾翰认得象牙制的那块，上面刻着栩栩如生的白虎，是南阳世子令。另一块……

　　“大楚昌乐郡主之令？”吴淳凑上前，面色凝重，甚是疑惑。
　　梦梁瘴雾之地，即便京中不知如今异像，一个身娇体贵的郡主来作甚。
　　他几年前有一个殷姓养女，早已离开梦梁，但似乎是在洛京和昌乐郡主有过节。
　　这次不会是专来找他的茬？

　　两人皆是不解，问小卒：“你且看清楚，只那两人？”身边没个侍从什么的？
　　“他们自南面乘船而来，只有两人下船。”

　　“只有两人下船？！”吴淳睁大眼睛，“快快带老夫去迎！”
　　梦梁郡是他的管辖区域，这二位要是有任何闪失，他官帽难保。

　　梦梁郡城门前，虞芮坐在她的箱子上歇歇脚。
　　远远地看见灰败的褐色府门快速掀开一条缝，眼见那条缝隙越变越宽，一个穿着七品官员常服的头头，身后跟着两排府兵，朝她疾驰而来，下摆都快跑出影子来。

　　“郡主，在下梦梁郡守吴淳，有失远迎。” 先对她行了个礼，随后又向谢随作揖。
　　吴淳恭敬地为他们安置好住所，顺便找人拉马车将她那三个大箱子拖了进去。

　　接待妥帖后，吴淳才满脸堆笑道：“郡主远道而来，不知所为何事？”

　　虞芮抬头看向天，从郡内看更加恐怖。天中央漆黑一团，以一根白柱上方为中心发散，四周的微光免可视物，整座城池像是陷入了永恒的黄昏。
　　吴淳打着哈哈掩饰，“最近异像频发，郡主万加小心。”

　　“不必。我正是为此而来。”虞芮单指指天。
　　吴淳大喜，难不成是京中收到了他的信？不过，昌乐郡主又能做什么。

　　她指向白柱，“带路去那边。”

　　吴淳劝阻：“这实在太危险了，臣怎能让郡主身处险境。郡主乘船初来，路途万里，不如先至在下府衙，请郡主吃一顿饭。 ”

　　她确实饿了。便点头同意。

　　路上，她问了些关于梦梁天洞的事精。不过似乎吴淳所知也甚少，和她胡诌了些术士的所作所为。在府衙用完膳后，便回到吴淳准备的房间，虞芮觉得她还是要去柱子那里看看。

　　“去哪儿？”虞芮刚要轻轻走出院门口，谢随便冒了出来。

　　她生无可恋地后退一步，看来是躲不过去，“去天洞地下的中心，你和我一起。”

　　谢随的方向感不错，即便没有本地人引路，也带着她找到了白柱子底下。

　　远看只是一根直戳天地，走到近处才发现柱子建在一层层宽阔矮台基上，看样子是一个祭台。

　　虞芮正要动身上阶，却被谢随拽住，“他们这里有忌讳，不可上。”
　　谢随原先来过一次，此处是梦梁境内最大的‘天地坛’，是术士打坐修行，沟通天地，算卜问卦，采食日月精华的地方。
　　普通人上天地坛，据说会招惹厄运。

　　可是她必须上去。那怎么办？
　　谢随妥协道：“寻个术士，做道法事，便可以了。”

　　昏黄的暗影里，她和谢随站在台下望着，这一眼望去掩门闭户的，人影都看不到。怎么寻个术士？

　　吴淳似乎不喜这种巫蛊之术，她也不能让吴淳找来个。

　　谢随折来一根柳树条，抖了三下，随即用柳条在她脚下方寸之地划了一个圈。
　　左手执新鲜的柳树条，右手掐着手势，变换了三次。

　　“好了。”

　　虞芮还没反应过来，谢随便都收了回去，在她后面贴上一道符。
　　她看傻了。

　　谢随施施然抬眼：“上次来的时候，学了个皮毛。”

　　一股雾气升腾，风起，天色阴上加阴。

　　雷声若有似无地呜咽，似乎快要下雨。

　　虞芮很快接受事实，“谢随，你在这里也能看见我。”意思是你看着我，我不会有事的。
　　她快步登上几步台阶，要是待会儿下起大雨，可就淋成落汤鸡了。

　　天地坛上十分洁净，被八个黄幡团团围住，幡与幡之间用铁锁连接。那根白柱有一人合抱那么粗，柱子上有她看不懂的画符。
　　从柱子底下向上看，那是……

　　隐隐黑云间，似乎有一个小白点，刺痛她内心的某一处。

　　她揉了揉眼睛，欲看得更加真切，果真那白点变大了些，有一个铜钱那么大。
　　有风声自她耳边传来，慢慢回荡成说话声：万死万悲，永无善终。

　　虞芮听见这话就来气，凭什么她要永无善终？

　　一个久违的机械音颤栗，不知何时，她进入了系统空间。

　　身份：楚朝郡主虞芮
　　任务名称：反派吸收计划
　　任务等级：五颗星
　　任务内容：人物【楚国南阳世子谢随】轨迹已偏离，出现自主意识，立即销毁。

　　宿主，请确认是否要放弃任务……
　　是或否。

　　这面板冷冰冰的触感，她最讨厌了，她哪个都不想选。

　　渐渐地，她的意识越来越空明，猛地抬头往上看，目光穿透空间和雷云，中心的白点正在一点点蚕食她的记忆。

　　虞芮忽然明白，白点是什么。
　　是她杀了谢随之后，使用的道具：一梦了无痕。
　　它是个极神奇的道具。既可以暂存他人记忆化作力量，也可以让人永远忘却一切。
　　第一次被她用来迷惑系统，第二次……
　　竟被系统利用来对付她，没想到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她不愿意。

　　凭什么要她去当穿书人！
　　凭什么她的人生要受系统的摆布！

　　一声嗡鸣。

　　“……你的人生，十四岁的时候不是已经结束了吗……”

　　“……被我们选中，是你的命运……”

　　她的眼前霎时浮现出《锦瑟》话本里的句子：杏花落了，谢随十四岁的小青梅也落在树下。

　　恍惚间记忆重叠，仿佛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挤压在一处，虞芮有些迷乱，她此时此刻仿佛趴在地上，鼻尖上是浓浓花香，她死了吗？

　　过往暗恋的心酸涌上心头，更加肯定了她的判断。

　　她却死死抓着一把花，挣扎揉进手心里。
　　莫名地爱恨情仇涌上心头，执着道：“我不想死。”总感觉有人在等她。

　　……

　　“我也不要死。”

　　“我要阿娘，我要阿娘，”

　　“雪儿还在家中等我，我不想死。”

　　“我们也不愿意死啊！！！”
　　三言两语逐渐合成怒吼之势，凄切哀怨，震耳欲聋，虞芮被这声催的站起了身，周围白茫茫一片，只有一颗杏树，不知道是谁在说话。

　　“是谁在说话？”

　　她转了一圈，倏尔四面八方传来声音和回荡来回答她，
　　“我们是，梦梁四万冤魂。” ，

　　这声音齐齐诵出，有幼童之啼哭，老叟之哀叹，壮年之悲声，四万黎民与官兵同哭，霎时间冲破白壳，光芒大盛。

　　直冲梦梁郡上方的黑色空洞，巨大的能量将她的青丝一瞬间映得发光，她站在光环中央：

　　系统提示：神级道具「一梦了无痕」已损坏。

　　系统警告：正在遭受不明力量攻击！！

　　四万人百年来困住的哀恸此刻尽数爆发，此刻仍以源源不断的趋势直冲云霄，白光吞噬着黑色星斑，只见梦梁天洞以肉眼可见的趋势缩小……

　　与此同时，系统的警报声在楚地此起彼伏地响起，

　　江南，江北，京畿……大楚各地的穿书人被强制召回。
　　松风坐在八仙椅上，正啜茶看着傀儡戏。方寸戏台上，木偶制成的男男女女，穿着花花绿绿的，似乎也懂情情爱爱，诉说半生风雨漂泊。
　　他忽的愣住，随后淡然化笑，似是感应到了什么。
　　虞芮的动作确实比他想象得快一点，他放下茶盏，这下，终于能摆脱这副臃肿的身体了。

　　随着系统力量退去，梦梁郡重现天日。
　　大本营空间内，庄生迷蝶服务器里的《锦瑟》副本消失。

　　雨声。
　　落在宁雪琼白得像纸的脸上，她手中的油纸伞霎时间落在地上。
　　“芮芮。”

　　雨声又隆隆，她看见谢随一身红衣浴血，抱起了倒下的青色身影。

　　一时间，些许记忆涌上心头。
　　幼时，有个术士曾告诉她：“若是突然记起原本没有发生过的事情，大概是前世之缘。”

　　前世，她依旧嫁给了高期宁，随军共同驻守在梦梁郡。
　　谢随叛国，携两万大军攻破城池大防。

　　“谢随为什么会叛国？”宁雪琼有些不理解，她在京时与此人结交，谢随幼时外表顽劣，其实是个温和不争的君子。

　　她的丈夫没有回答，只是在临行前握着她的手，“等我回来。”
　　高期宁是将军，保家卫国是他的天职。

　　但怎么也不会想到，高家的一万精锐尽数折下。

　　宁雪琼得知此消息立马奔向城楼，“夫人！夫人莫去！”，不顾侍从的阻拦，她才知晓为何让她莫去。
　　三大城门皆失守，高将军在西城楼割下头颅，以身殉国。

　　她站上城楼时，看见这般骇人景像，一下子竟跌坐在地。满地残血，这似乎便是他们夫妻的命运，梦梁郡的局势已成定局。

　　宁雪琼靠着城墙站起，看见城下为首的便是谢随。长得已经和幼时不大像了，宛如修罗魔煞般。
　　她知道她要死了。

　　最后一眼，却是看见谢随倒下，一个酷似儿时玩伴的女子亲手为她报了仇。
　　因此死之前，她极其痛快高兴，
　　可是又怎么可能……
　　不过是，幻像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