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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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狭小的船舱,生锈的铁桌,一端坐着困惑的温知和,另一端坐着把眉毛皱成了八字的钻石先生。
他拍着桌子,比着温知和看不懂的手势。“我们的船上是不养闲人的!这时代没有哪一艘船的日子好过,物资很紧张啦,每个人都要用自己的双手为自己挣饭吃。搞不清楚你的来历,我们就不能丢你去喂鱼,只好在你身上花点粮食。但粮食,粮食很珍贵,你得用自己的劳动去换,懂吗?”
这男人口音重,语速快,话又说得乱七八糟。
“……懂?”温知和借着发出这个字音的两秒钟缓了缓。生存危机的确能激发人的潜力,她对马来口音英语的理解水平在这两秒钟里被逼着上了一个台阶,迅速厘清了他话里的意思和潜台词——
他们会供给她食物。作为交换,她要给他们做事。
也就是说短时间内她应该没有生命危险。
温知和像抓住了救命稻草,笃定地又答了一次。“懂!”
“那么,”钻石先生很无所谓地耸耸肩,“你都擅长做点什么?”
“我——”
温知和的大脑在飞速旋转。
——你都擅长做点什么?
这多像生活还一切如常时,作为一个大学生时常被问到的问题。如果是参加学生社团,她会说她擅长弹古筝和跳芭蕾舞,还写得一手不错的毛笔字。如果是公共课小组分任务,她会说她擅长收集资料、写结课论文和做课堂展示,可以承担小组里任何一种角色,带着大家一起拿高分。如果是实习面试……
可眼下的情景却与以往全然不同。
世界已经变了。
十九年来几乎一切的生活经历、几乎所有令人称赞的优势特长,都不足以支撑她回答这个问题。一艘绑匪的船上显然既不需要人弹琴,也不需要人写论文。
思来想去,似乎只有——
“我做饭还不错。”
然而男人说,“这可没戏。我们都不知道你到底是谁,怎么可能让你接触大家的食物。不过你既然会做饭……”他思索一阵,看着她很真诚地问,“那你应该也很会洗碗吧?”
“……”
温知和不是很懂这里面的逻辑。但是,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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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艘船的厨房在二层楼尽头,还挺大的。锅炉灶台好几排,碗盆砧板到处摆,冰柜里冻满了生肉,角落的大渔网里还有几十条刚捕上来仍在蹦跶的鱼。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散不去的黏腻气味,案台上满是陈年发黑的油污。
经年累月,一日一日,整艘船的伙食全依靠这里。
忙碌着的大多是衣着朴素的马来妇女,切肉的,煮饭的,择菜的,一眼看过去满屋子里没一个能闲着。
钻石先生把温知和领到这里来,跟一个疑似厨房管事的婆子叮嘱了几句,也不管对方愿意不愿意,丢下温知和就走了。
这里的人不会说英语无法和温知和交流,又搞不清楚她的来历。尽管都把她当成稀有动物一样明里暗里的瞅着,但也还客气。
可是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呢?
厨房是闭塞环境。如果无法从周围人身上得到任何信息……
温知和蹲在水池边,一个一个洗着手里的碗,下定了主意。
两小时后。
“你连碗都不会洗吗!?”接到了厨房投诉的钻石先生赶来厨房,见了温知和就是一顿斥骂。可他骂归骂,似乎顾忌着什么,始终没有动手。
冒了一把险的温知和心里隐约有了点底。对方摸不清她的来历,也在忌惮。
骂着骂着,钻石先生的英文词汇量不够了,只好转成马来语。他越骂越凶,无所谓,温知和听不懂。
她乖乖低着头,是虚心挨骂的姿态。
钻石先生把她骂完了,还想把她留在这。厨房的管事婆子连连摇头,嘴里的抱怨几乎是唾在地上的。
婆子先是用手狠狠地比划出两个五——新来的神秘女孩两个小时里摔了十个盘子。
又伸出一个食指——其中一个盘子还挺贵的。
最后用手指在脖子上抹了一下——温知和猜测这应该还不至于是“她不走我就去死”的意思,估计只是船上人特有的某种表达强烈意愿的方式。
钻石先生恶狠狠地瞪了温知和很久。
温知和:“对不起。”
温知和:“……对不起?”
温知和:“真的很对不起……”
厨房婆子灼灼的目光里,钻石先生不情不愿地把温知和带走了。下了楼,绕了点路,把她带到了甲板上。
不久前她从昏迷中醒来时便是在这里,但这会儿时间不早了,甲板上人还挺多的。几艘刚捕完鱼的小船正围在四周,皮肤晒得发黑的水手们正忙着把渔网拉上来,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
温知和自然没有下海捕鱼的技巧和力气。
钻石先生把她交给了一个清洁工模样的大爷。余怒未消,言语间似有叮嘱,大概是告诉大爷新来的怪女孩容易闯祸,要多盯着点。大爷看着挺慈祥,却有点耳背,一句话要钻石先生重复好几次。钻石先生显然有点崩溃,走的时候迁怒,特意又瞪了温知和很久。
温知和从清洁工大爷那里得了一桶水和一块抹布。她蹲在地上,慢慢把抹布浸进水里,皮肤上蔓过潮湿的凉意。
甲板是这艘船的边界。但没用。出了这边界也只有无边无际的大海,没有出路。她已经被困在这里了。
甲板上人很多。但也没用。都是马来人,热热闹闹的说话声里,没一句她能听懂,得不到半点有用的信息。
两小时后。
“你唯一需要做的事只是把这些栏杆擦干净!”又一次接了投诉赶来的钻石先生黑着脸,“谁让你去碰旁边那些桶的?”
“因为我想把桶也擦干净啊。”
“可你桶没擦干净,反而把里面的鱼倒进海里了。”
“对不起。不会有下一次的。”
钻石先生拍着栏杆骂骂咧咧的时候,拎着抹布的温知和虚心受教,甲板上的人都望着这边窃窃私语,时不时还有人插上一两句话。清洁工大爷似乎给温知和说了几句好话。
钻石先生又一次带走了温知和。
——稍等,为了避免这个世界染上儿童文学的气息,还是不要再叫他钻石先生了。就按他的意愿叫他戴尔蒙徳管事吧。
——上面那句正文重新再来一遍。
于是,戴尔蒙徳管事又一次带走了温知和。
短短一天里,温知和得以上上下下辗转了好几次,医务室、缝衣洗衣房、木工角……路上她总是刻意放慢脚步,用心观察四周情形。沿途所见,终于覆盖了船上将近一半的范围。
这艘船……好奇怪。
它一共四层。不是渔船,不是货船,也不是旅行船。更不像电影里那些在海上为非作歹的海盗船。这里的人们有老有少,有伙伴,有家庭,有邻里……它根本就像一个海上的小村落,一个四处漂流的村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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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知和今天最后一次被戴尔蒙徳管事领着走过甲板时,已是黄昏时分。金红色的夕阳漏过云层落在大海上,静谧而又悠长,仿佛谢幕前的灯光。
甲板栏杆前倚着一个身影。明明甲板上这样热闹,他周身却空了一段,没有人。他手里有一节亮着光的香烟,但,也只是拿着而已。夕阳映在他侧脸上,让他左耳下那枚鲜红的耳钉里像是闪着光。
其实,也挺奇怪的吧。这艘船像一个马来西亚小村庄,他这张东亚面孔,不也是个外来客吗?
从那青年身前经过时,戴尔蒙徳管事毕恭毕敬地用马来语打了个招呼,对方轻轻点了个头,算是回应。跟在后面的温知和出于礼貌,也打了个招呼。
是一句中文的,“晚上好。”
黑发的青年抬眼看过来,竟是笑了笑。不知他是否听闻了有人今天到处闯祸的趣事。
他似乎要说些什么,然而一次路过的时间毕竟太短,于是他只是望着她,也用中文说了一句,“晚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