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7、红尘沙（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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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蒹葭。”他终于醒过来，第一句便是唤她，那时候他还没睁开眼。
她笑了笑，伸出手去握住他的手掌，俯身在他耳旁轻声道：“我在，一直在。”
这一声回答，温柔得让人全身充满暖意。
于是他惊喜的睁开眼，不可思议的望着她，手紧紧握着她的，再试着唤了一次：“蒹葭。”
她含着笑应了一声：“嗯。”
“你终于允我叫你蒹葭。”他欢喜得很，手脚都不知道放在哪里。
她轻轻笑了一声：“你愿意怎么唤就怎么唤吧，名字也不过是个代号。”
“我想娶你。”他看着她认认真真的说。
她笑如春水的面容瞬间就黯了下来，她抽出她的手，起身，走过去看着窗外，不再看他，顿了半响，方道：“宜安，你并不知道你爱谁。”
“我爱你。”
“你再说一次。”
“我，谢桓，爱月蒹葭，此生不悔！”
“那么，月蒹葭是谁？”她转过头淡淡笑着看他，笑容里有一种山高水远的隔阂感。
谢桓愣了一下：“月蒹葭不就是你么？”
月娘侧身倚着窗，对他笑，月光透过窗户洒在那笑容上，让人看得朦胧而又惆怅，美人窗纱月光，像画似的，谢桓却觉得，这画看起来很忧伤。
顿了一会儿，美人终于开口：“宜安，你爱的是那个涂脂抹粉过后艳若桃李，长袖善舞善于揣摩人心，温柔体贴而又杀伐决断的洛阳城最大妓院的老板娘，你爱的并不是月蒹葭。”
谢桓静静的看着她，眼神有些茫然：“我不懂。”
“我这么给你说，你还记得你第一次来醉卧红尘时的情景么？”她轻轻一笑，倚着窗，隔了几步望他。
“自然记得。彼时人声鼎沸，嘈杂喧嚣，你穿了艳红色的舞衣站在舞台中央，艳若桃李。”
“那你可还记得，那日你第一次来，身边有个怯怯的小姑娘一直在你身后，却没敢和你说一句话？”
“依稀……不记得了。”
月娘微微一笑：“你不会记得那种胆怯青涩的姑娘，你喜欢的，是那个艳若桃李，吸引了所有人目光的月蒹葭，可是你有没有想过，月蒹葭在成为月蒹葭之前，也有过胆小的瘦削的一点都不好看的青涩时光，而月蒹葭在以后，也会皮肤越来越松弛，面容越来越憔悴，头发变白，成为一个老太婆，那时候的月蒹葭还是你谢宜安心中的月蒹葭吗？你还会信誓旦旦的说，要娶她么？如果现在站在你眼前的我，就是一个一点都不风情万种的小丫头，你还会说要娶我么？”
“我……我不知道……”谢桓愣了一下，脑子打了结。
“再况且，人心皆是不知足，你所执念的，不过是一个得不到而已，宜安，你爱的是一个不爱你的月蒹葭，倘若月蒹葭真的爱你，对你深情款款一往情深，你还会如此执着？”
“蒹葭……”谢桓突然觉得满身冰凉，他从来只是想着自己爱她，从来没有想过当她不是这幅模样的时候，又会是什么境况，或者，当她也爱他的时候，他会如何。当月娘将这一切解释和剖析全部抛给他的时候，他突然感到一阵巨大的惶恐，真的是这样么？
自己真的会这样么？
他自己也不清楚答案。
也许她是对的。他脑海里隐约冒过这样一个冰凉的想法，让自己绝望。
“蒹葭，你陪陪我。”回神过来，发现她起身，不自觉的就抓了她的手，眼神近乎于哀求。
月娘只是温和的笑了笑，款款在他身边坐下，纤细的手指抚摩着他的掌心，另一只手摸了摸他的脸：“自然要陪的，你都愿意为我而死了，这份情谊无论如何都要还的。”
他越发不安心起来，她说这份情谊要还，也还是把他当成外人，他不顾满身疼痛，伸过手去揽了她，直到她乖乖的躺在自己怀里，紧紧抱着了才安心。他觉得她是要飞走了，他抓不住她。
他其实一直都不知道怎么样去留住她，她就像一直天空的飞鸟一样，偶尔有兴致了，停留在他这一根枝头上，兴致没了便扑腾翅膀飞走了，他和其他的任何树枝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而当她不习惯栖息在自己这根树枝的时候，也许她很快就会将他忘记了。他总是彷徨于这种不确定，所以一直很想给他和她套上一个世俗的链子，好让她知道，他对于她是特别的，和每一个人都不一样的，所以他一直想娶她。这样，他是她的夫君，她是他的妻子，这样就算是这只飞鸟飞了再远，当她累的时候，也知道，有一根树枝和别的树枝是不一样的，可以让她回去休息。
“蒹葭，我还是想娶你。”他亲亲她的眼睛，带着迷茫和艰难，又说出口。
“傻子。”她在他怀里，觉得有一种深切的哀伤的暖意。
等到桃花开的时候，谢桓的身体已经完全的好了。
他打了个哈欠，看见木门吱呀一声打开了，阳光伴随着粉红色的桃花花瓣，和月娘的笑容一起进了门，他马上把来人搂在了怀里，先亲一口，再笑语吟吟的看着。
月娘搂着他的脖子，笑着看他，手里的信封一扬：“傻子，给你的礼物。”
“莫不是情书？”他大笑。心里明明知道不可能。
她笑得喘不过气来，戳了戳他的额头。她从来不可能给谁写这种东西。
他拆开了来，里面只有一张字条：
七月五日，谢葆琛与天一阁接触，交易内容为谢桓之命，定金一万两。
七月二十五日，谢桓身死，谢葆琛草拟谢桓一房财物分配，提交家族商议，未果。
八月五日，谢葆琛前来谢宅探望，于茶中放鹤顶红若干。
九月五日，谢葆琛送来丫鬟一人，意图不良，已清理。
谢桓苦笑：“竟然是他。”自己的亲叔叔，在父母死后一直对自己关爱有加，原来一直想置自己于死地。也难怪叔叔之前对自己好得过分，嘘寒问暖，自己受重伤之后又时常来探视，而难怪月娘上次失手泼了茶，又吃醋赶走了丫鬟。
他心里叹了一声，她怎么会是能够因为他而吃醋的人。难为他之前还心里欢喜了好久。
“那个老家伙没事就说我的坏话，总是说你来找我是伤风败俗，没事就在家族内部散布谣言，他以为你死之后立马想瓜分你财产，生怕你娶了我之后分不着了。”
谢葆琛每每提到月娘的时候话都说的很难听，谢桓想娶月娘，反对的最激烈的也是他，总是说，怎么能娶个婊子回家，跟婊子厮混就已经够丢脸了。在以为谢桓死之后，这情况愈加变本加厉，老头子每每跟人说，谢桓那个不争气的侄儿，死在了妓女的床上，丢尽了谢家的脸面啊。月娘每每摆了一张冷笑的脸看他，看得他越发火起，又不敢对月娘下手，只能继续哀嚎自己侄儿不争气把老谢家的脸丢完了，一定要把家产分了啊分了。
“他现在在做什么？”谢桓问。
月娘扬了扬眉毛，一笑：“他最近迷上了一个烟花柳巷的姑娘，夜夜笙歌，最终体力不济，今儿个早晨死在了姑娘床上，坊间这个消息传疯了。”
谢葆琛兢兢业业的保全了一辈子的名节，奈何晚节不保。
“叔叔他怎么也没料到会落得这样结局吧。他一生以道德家为己任，生平最看不起青楼歌妓，结果最后死在姑娘床上，还闹得满城皆知，一辈子的名节算毁了。”谢桓心情复杂。
月娘轻轻一笑：“那姑娘是我的人。”
“你……杀了他？”谢桓惊诧。
“没那么严重，不过是每晚上姑娘缠着他上床，”月娘像是在讲一个笑话，“他自己老来不行，为了金枪不倒，夜夜服药，熬了两个月，精尽人亡了而已，他自找的，怎么能说我害的他。枯朽的像木头一样的年龄，我送个姑娘给他让他享尽极乐，他感谢我还来不及。”
“那他死的消息……”
“我心情比较好，一不小心给放出去了而已。人们在之前谢大少爷死在我月娘床上的消息过后都没有什么有趣的新闻，我就让大家再乐呵乐呵。”
“你呀。”谢桓叹口气，“还是这有仇必报的性子。”
“我有恩也必报啊，这就是还你的人情。”月娘眨眼一笑，有些调皮的看着谢桓：“我就是这性子，那你还喜欢不喜欢了？”
“喜欢的是你，不管你是什么样子也都喜欢。”谢桓无奈笑了笑，“就算是哪天你算计我，还是喜欢的。”
她虽手段果决，却是一心为他，他也早知道她的性情。
“哈，你算啦，等我年纪大啦，鹤发鸡皮了，神志不清了，抱着你只会流口水的时候，你就不会喜欢我了。”
他沉默。不知道说什么好。
桃花开了又谢，转眼又要到夏天。
谢桓把自己闷在房里很多天了，除非必要，死活不出房门。
然后那天，他终于出了门，直奔醉卧红尘，在后花园找到月娘。
“蒹葭，我想通了，我要娶你。”
还是那句话，说了几百遍的那句话。
“傻子。”月娘还是笑笑，没搭理他。
“我想过了，就算是你老了，不漂亮了，我也还是喜欢你，想和你一起过日子。”
“说的容易。”月娘拿着木勺子给后花园的花浇水，轻笑着摇头。
“我说真的！”谢桓着急了，抓着她的手。
月娘笑了笑，牵着他的手，走到一个房间，屋子里光线有些暗，阳光透过缝隙隐隐约约的照进来。谢桓认得出这是月娘的房间，她带着他到梳妆台前面，铜镜给人的肤色抹上一层黄，有些像是在画里，看起来有点沧桑的调子。
“你看着。”月娘轻轻说。
然后谢桓看见她一层一层静静的卸妆，谢桓平日没有想到，女人的脸原来还经过过那么多的涂抹，像是在雕刻一尊新的雕像。而卸妆就像是一层一层剥落那雕像的最美好的色泽和线条。
妆容一层层卸下，皮肤渐渐的看出来没那么白皙，再渐渐的看出眼角的鱼尾纹来。
最后月娘洗了脸，卸下头上所有的装饰，只是黑发披在肩上，洗净铅华，依旧这么款款的笑着看他，却不再倾国倾城，也不再有那种逼人的美感，看起来就是一个平常女子，带了温和的笑站在身边，而且，她的容颜已经开始变老了。
“这个样子，也还会说喜欢吗？而且以后会越来越不好看的。”月娘笑了笑。
谢桓憋了一口气在心里，仔细端详着，没说话。妆前妆后，原来可以差异这么大。不过卸妆过后的月娘，气质却柔和了很多，不再那样锋芒毕露。
月娘看他呆了一呆，心里头笑了一下，也不禁有些酸楚，朝他一笑：“宜安，你可以走了。”然后自己转身走了。
谢桓才反应过来，站在后面对着前面淡然的身影喊：“蒹葭——”
那个人没有回头。
“蒹葭！”他跑过去，执了她的手：“我要你，你嫁给我。”
月娘心里头还是他刚才看了她面容之后愣神的样子，笑着摇头不答，内心还是有期待的，只是如今更加不确定了。
“你是不是怕我嫌弃你丑？”谢桓一狠心，手里拿把刀子出来，“我把脸毁了，比你更丑了，你是不是就要我了？”
他好歹是洛阳城知名的公子哥儿，皮相一向是很好的。
月娘终于回头看他，看了很久，没说话。他一狠心，一刀朝脸上划下去，鲜血就那么流了下来。
她终于摇头叹了口气，抓过他的刀扔了，给他包扎。他倒还真的狠心，脸上那么长一道刀痕，再好的伤药估计也会留疤。
“你还不相信我？”他眼睛里憋着委屈。
“不，宜安，我信你，我只是信不过时间，也信不过人心。”
“人心如何？时间如何？”
“人心多变，你我都不能把握，人都不知道自己下一刻会变成什么样子，就像是我年轻的时候，也没有想到会变成如今的月娘，也许那时候我喜欢一个人是真喜欢，但是放到现在我只会觉得爱情是一个笑话。所以当你自己都不会预知自己的改变的时候，你怎么能够觉得你可以给一个人永久不变的承诺？我没有安全感。”
“那我怎样才能给你安全感？你怎么样才会答应嫁给我？”谢桓有些绝望。
“你真的那么想娶我？”
“一直这样。”
“我们约定个期限吧。十年。你用这十年去见识天下，倘若十年后你还记得要娶我，就回来醉卧红尘找我吧。十年后的今天，便是你八抬大轿迎我进门的日子。”
“你不要骗我。”
“我月娘什么时候言而无信过？”
“好。你要等着我，不准先嫁给别人。”
“我等你。”
洛阳坊间总是有很多有趣的八卦和新闻，去年谢大少差点死在醉卧红尘老鸨的床上，结果又奇迹般的死而复生，今年谢家谢大少的叔叔又死在了某个青楼姑娘的床上，这次是真死了，闹得满城风雨，大家茶余饭后聊得热火朝天，结果没几个月，谢家又出新闻了，富甲天下的谢家大少突然散尽家财，一夜之间失踪了，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也没有人知道他是不是还活着，谢家宅子只留下一张纸条，上面写：十年之约，望君谨记。千里之行，唯心可鉴。
月娘站在城头望着西面的云彩，望了三天三夜，而后回返。
宜安，你这一辈子，见识的太少了，包括天下，包括爱情。你自以为你非我不爱，其实不过是你眼界太窄的缘故。
十年，我给你十年，去相遇一个适合你的姑娘。
如果找到了，望你平安喜乐。
或许，我早已爱上你。
作者有话说
第127章 红尘沙（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