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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第 20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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铜人风灯燃了整整一晚。
快到四更天的时候,赵高进来道:“皇上,少皇子求见。”
嬴政揉了揉酸软的双眼,打了个呵欠:“怎的,他这个时辰竟还没睡?”
“父皇勤于政务,废寝忘食(出现于南北朝,毋考据),承蒙父皇厚爱,儿臣自当向父皇看齐,又安敢不用心办事?”嬴渠梁将“废寝忘食”四字咬得极重,白皙漂亮的小脸上,一双红肿的兔子眼却让嬴政一阵闷闷的疼。
这个年纪,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小小的胡亥却整日整日不能够得到足够的睡眠。便是他寄予厚望的扶苏,在胡亥这个年纪,也只是读书习武,很少参与政事,更遑论会被繁琐的政务击垮身体,压弯腰。
少年时代的扶苏一直是朝气蓬勃的,而胡亥,自参政以来,或者是更早之前,便已是一副沉稳的小大人模样了。从前,对于胡亥的转变,嬴政是欣慰的,如今,看着他日益消瘦的面庞,更多了一种心疼。
难道说,竟是他错了么?觉得这个孩子可以与自己一同扛起大秦河山的重担,便委予重任,却过早地摧残了他稚嫩的双肩……
嬴政的手不由地抚上胡亥的眼角,面色却极为阴沉,呵斥道:“胡闹!你如何与朕相比!”
“如何比不得?父皇身系亿兆黎民,尚且当自个儿是铁打的,胡亥不过区区一皇子,如何好意思喊累?”
孩子的眼神清澈明亮,透着无法言说的坚毅,嬴政顿了顿,终于忍不住伸手揽过孩子扣在胸前,感受着胸前那绵软的呼吸,轻声道:“你可知,你是第一个敢与朕顶嘴的人。”
嬴渠梁被嬴政按在胸前,看不清他的表情,自然也不知道,嬴政正用着柔和的表情说着听似颇为恼怒的话语。
他没有答话,这个话头,饶是他也不知该怎样来接,便只得沉默。
“好了,快去睡吧!”嬴政松开了揽着他的手,拍了拍他的脑袋。
“那父皇……”
嬴政又好气又好笑:“自然是与你一道休息个把时辰,否则还不知你会在朕这儿说项多久!——胡亥,也就你这小东西敢管着朕!”
嬴渠梁指了指房间内唯一的一张御床,疑惑地望了望嬴政。嬴政挑挑眉:“怎的,五更天便要起了,如今统共才不过两个时辰了,你还想慢悠悠走回去再走过来?”
嬴渠梁闻言,也不再争辩,横竖是皇帝自己应允的,也算不上逾矩了。他扑倒在大床上,不一会儿便睡死过去。
嬴政看了眼躺在床上的人,许是因实在乏得很,他竟是斜着睡的,小小的一个人,竟占去了大半张床,越发哭笑不得:“你啊你,你到底是想让朕睡,还是存心不想让朕睡了?”
小心翼翼地将小人儿挪了个位,嬴政侧身而卧,却又辗转反侧,不满地哼哧一声,终于伸手将小人揽在怀里。
一夜无梦。第二日,赵高等人来伺候皇帝洗漱之时,惊讶地发现皇帝倒在御床上,犹自睡得香甜。旁的人许是不知,但赵高知道,近些年来,若是四更天了还不能入睡,皇上便很少能再睡过去。
眼看着躺在皇帝高大的身子那一侧,几乎快要完全被遮挡住的孩子,赵高眼中闪过一抹了然的光芒,看来,少皇子如今对皇上的影响越来越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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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身宽衣,待走出了寝殿,嬴政便又是神清气爽。嬴渠梁虽也熬得了夜,但躯壳到底是个孩子,精神有些萎靡。
前来给始皇请安,并请示何时出发的扶苏见状,一手将嬴渠梁拦在怀中,微凉的手掌贴上了他的额头,见他没有发热的迹象,方才淡淡开口:“一会儿不许骑马,在车中好生休息。”
“无碍的。”嬴渠梁摆摆手,“多谢大哥关心。”
扶苏却是少有的强硬,“长兄如父。”
见扶苏坚持,嬴渠梁也不再说什么。虽然不是不能拒绝,但来自亲人的关怀……他怎么也拒绝不了。
有奴仆将路上所需的一应物事搬上了车,随即便退到了一边。
始皇出巡为求稳妥轻便,素来不带过多奴仆,只必不可缺的左膀右臂及其属官随行,以及一应侍卫。
此番出巡途经咸阳、陈仓、上邦、临洮、北地,主要是为视察匈奴状况。由于原六国老氏族暗中买卖土地培养私兵造成了极其恶劣的后果,嬴政临时决定暗地里去三川郡、胶东郡、上党郡等地视察一番。
六马王车拉着在前拉着,别有一番气派。王车共三辆,其中两辆是预备的副车,若半道有人来袭,至少还可以分散一下注意力。
始皇停在一辆副车之前,眼见着扶苏翻身上马,道:“扶苏,你与朕共坐一车,朕有事与你商议。”
嬴渠梁打着呵欠从右边绕过,看了嬴政几眼,见他没有让自己知晓的意思,便按嬴政先前的吩咐上了另一辆副车。
扶苏与嬴政坐在宽敞的车中,父子二人神色皆是淡漠。此时,像是想到了什么一般,扶苏随手挑起车帘,望向了车窗外的建筑。
入目的是几座正在修建的宫殿。
这一年来,嬴政除了忙着开朝改元事宜外,还命投降的六国王族贵族前往咸阳居住。此举既有就近监视之意,又有安抚之图。为那些亡国之君建造与他们原先所居一样的宫殿,便是为此。
扶苏开口道:“父皇,儿臣以为,不该再为那些亡国之君的宫殿劳民伤财。”
嬴政眼中寒光乍现:“那群不安份的东西……乖乖给朕住驿馆便了。若再不行就丢到云阳国狱中去!反正谁都知道他们是亡国之臣,一个个的,都对朕怨念大的很,朕也不屑再做这些表面功夫!”
听了此话,扶苏才知,原来这一世嬴政早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却是他多此一举了。
随即,扶苏又试探性地问道:“那父皇修建这些宫殿,是为了……”
“给儒家腾出个做事的地儿,帮他们找点事儿做,省得那群书呆子一闲下来便开始想东想西!”
“……父皇预备让他们做什么?”
“修书!”
“此法虽好,但一则博士之首周青臣不足以担此重任,总揽全局,二则……”扶苏迟疑了一下:“儒士果真愿听我大秦指挥么?”
“难说!”嬴政冷哼一声,似讽非讽:“儒士与我大秦素来不对付。孔丘西行而不入秦,其弟子多以蛮荒之国视秦,自孝公变法以来,山东士子入秦者众多,法家、道家、墨家、兵家、纵横家……独不见他儒家!孔丘后裔孔鲋论声望论学识倒是足以统揽全局,只是他却不肯入朝,只派了弟子叔孙通到我博士学宫中,何其敷衍朕!敷衍大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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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开两朵,各表一枝,这一厢,赢离一面与赢烟说这话,一面命人收拾东西。
“哥,为何那么多皇子,偏是你去做这等吃力不讨好之事?”赢烟拉着赢离的手,面色愤愤:“且不说大皇兄与二皇兄,既然赢胡亥那小子也领了差事,何不让他去!都是父皇的儿子,为何只有你要背井离乡,去做那不知何时才能做完的事儿!呵,莫不是父皇的孩子,也有远近亲疏之分?”赢烟冷冷一笑:“我就知道,父皇平日里虽宠着我,心中却是瞧不上我们兄妹的,谁让我们有那样一个娘!”
“烟儿!”低低地一声呵斥,夹杂着警告之意。
“哥,每当我想起这些,都忘不了是谁陷害咱们的娘亲,让她声誉尽毁,让咱们兄妹在咸阳宫挺不直腰杆抬不起头。父皇的信任,母亲的仇恨,你难道竟一点不在乎?”
看着爆炭似的妹妹,赢离眼中隐忍已久的某些东西如同雾霭般氤氲上了眼球:“在乎,怎么不在乎。可我在乎,就能不背井离乡,就能改变现状?你这性子,什么时候也改改罢!”
“我……”
“烟儿,听我一句,稍安勿躁。娘亲的仇,我会报。但这个外出的任务,是我自己求来的,你莫搅合,也莫怨任何人。”
赢烟皱眉,狐疑地望着赢离,最终点头道:“行,听你的。不过,平日在宫中不好动手,如今难得有这样的好机会,胡亥那小子,我不会让他好过的!”说着手握成拳挥了挥。
“烟儿,听话,莫胡闹!你难不成想要我在外头也不安生吗?”
“我……”赢烟紧咬下唇,泪花在杏眼中打滚儿:“反正,我做什么都是错!”说着,一手捂脸,哭着跑了开。
看着赢烟离去的背影,赢离发出了一阵轻微的怅叹,摇摇头:“烟儿终究还是太嫩了。”
“公子也莫恼了,侬也是晓得的,公主不蠢,只是性子忒急了些。”从暗房中走出一中年男子,楚服楚音,面相普通,一脸虬髯,眉目细长,几可眯成一条线。
他是三皇子赢离的谋士何生。
战国之时贵族以养士为荣,譬如孟尝君田文门客三千便曾名满天下。如今到了秦朝,在大多数大臣国民都看好皇长子扶苏的情况下,赢离养士为自己筹谋也只得低调再低调。
赢离一声轻哼:“性子急?自家妹妹,自家最清楚,烟儿她虽有些小聪明,但终究短视。”
那人瞥了瞥摆在桌案上的茶壶,嗤笑一声:“一口气倒下交拐(许多)泻药,公主可真是铁了心毋让侬走。”
“所以才说她短视。”赢离扶手踱至窗边,看也不看那桌案:“父皇最恨‘因私废公’,我即便真病了,也得带病出行。况且,阴谋终只是阴谋,如何与阳谋相提并论?”
“侬要去六国故地?”
眸中精光一闪,赢离道:“我不但要去,还定要做出一番成绩!”
“不错,侬可借此提高侬的声望。我兰陵学宫中的师兄弟如今遍布各地,我会飞鸽传书给他们,请他们前来助侬,侬也可趁此机会多拉拢些得力助手。”
“如此,谢过先生了!”赢离嘴角一松,露出一抹如释重负的表情。
“对了,我见外面有人——”
“先生是知道的,父皇素来疑心极重,我若不带着这些人,怕是父皇要疑我了。”
“原来是这样。”勉强接受了这个说法,何生却仍是半信半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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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一辆六尺伞盖的青铜轺车载着赢离出了咸阳。此间,相送的官员甚多,独不见赢烟,想是她气恼已极。赢离想着终究她是小儿女心态,也未把此事放在心上。
车马行过一路之后,赢离回转过身,凝重地望着那高耸而巍峨的宫墙,心中默念:别了,咸阳。
此番出行,赢离带着皇帝的召旨与一队百人的护卫队北上,渡过渭水分支,掠过泾阳,再一路西行,经栎阳、黄河分支而入原魏国腹地。
赢离计划在安邑、大梁等几个魏国原来的主要城市率先实行统一货币的政策,而后北上入原燕赵之地,从齐地入楚,取道韩国故地回咸阳。如此一圈下来,便整好能完成一货币的差事。
却不想,他在第一站安邑便陷入了困境。
到安邑的头一天晚上,他命人召集了安邑的百姓,当众宣读皇帝的召旨,百姓们默默地伫立着,没有赞同或反对之语,只是用一种近乎于麻木的茫然望着赢离。赢离见此,皱了皱眉,却没多说什么。
第二日,赢离开始命人铸币,想起一名经济大臣叮嘱,一时之间颇为头疼,不知该铸币多少方才合适。
他只得暂且停下手中的工作,日日奔波,风里来雨里去地对民情进行深入调查,又与安邑中掌管经济的官员一道,连着查看了几日安邑的收支账目,这才堪堪廓清大局,拟定了长策。
谁知,铜铁熔了,币也铸了,安邑的百姓却仍旧用着旧币,新币反倒无人问津。
赢离心知又是窝火又是不解,在大街上随手拦住一青年大汉,尽量以平静的语气问道:“大哥,我听说这儿的官府正推行新币,怎么这几日都没见人用?”
那大汉打量了赢离几眼:“你是新来的吧?”
“正是,这两日才到的安邑。”
大汉用一种“果然如此”的眼神望着赢离,拍了拍他的肩:“小兄弟,你既叫我一声大哥,我少不得嘱咐你两句,那秦币啊,千万不能去领。”
“哦,为何?”赢离挑了挑眉。
“嗨,咱们安邑人,谁用的惯那玩意儿!我妹夫前日去换了秦币,可奈何人家商铺不收,愣是拿着新币成了穷光蛋!唉,这几日,只靠几个亲戚接济罢了。”一面说着,一面摇头叹气,脸上颇有几分戚戚然。
晚上回了驿馆之中,赢离静静地倚在案前沉思。
随身侍奉的小厮进来道:“公子,何先生来了。”
赢离眼中闪过一丝异色,“快,快些请先生进来!慢着——我亲自去迎!”
片刻功夫,一前一后两个身影便进了这三进院落。赢离一眼便望见了左侧那楚服身影,何生的右侧,赫然立着一黄衫老者,眉目间尽是凛然肃穆之姿。
何生指着黄衫老者对赢离道:“这是刍先生,论起来,我还得叫他一声师兄,晓得无?”
惊讶地“啊”了一声,赢离恭敬地向着黄衫老者拱手:“原是何先生师门之名士,失敬,失敬,来,先生与何先生上座了!”
说罢,举袖躬身扫了扫两人的坐席,以示敬意。
黄衫老者哼了一声,一撩下摆跪坐而下,期间未置一词。
赢离不以为意:“不知小子何处惹得先生不快,还请先生告知。”
“你手底下那些人总是盯着我们这边作甚!莫不是把我们当做囚徒?”
“非也,颁布法令,易生变故,父皇想是考虑到了这一点,才命他们时时跟着小子的。”言下之意,这些人只听命于嬴政。
“晓得你不是故意的啦!只是皇帝也忒紧张了!”一旁何生似是感觉到了场面的僵硬,将茶碗放下:“刍先生在安邑与大梁已有年岁,此间之事,你若是有困惑之处,尽可询问于他。”
“如此,便请先生拔冗了。”有了台阶下,赢离便也从善如流,在下首坐下:“不知刍先生师何门之学?”
“自然是计然经济之学。”斜眼看着赢离,仿佛在说,你连这也不知?
“甚好!甚好!”赢离顿感精神大作:“我来安邑,原亦是为经济之事。先生助我,一来可解我燃眉之急,二来放开手脚一展胸中长策,岂不妙哉?”
“话忒多!”刍先生依旧冷冷淡淡,甚至有些不耐:“甚事,说来我听!”
赢离见状,不再与他客套,用简洁的话语将自己此行的目的以及受到的阻碍说清,而后便将思考空间留给刍先生。
刍先生忽道:“以你之见,是何阻碍你同货币?”
赢离蹙眉,试探般地道:“是民风民俗?”
“是民风民俗!”刍先生点头道。
“我纵然知晓此理,然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魏立国百年,民风民俗亦是根深蒂固,我却奈何?”
“移风易俗,有何不可?”刍先生凛冽的目光直直刺向赢离,似要刺到他内心深处,直看得他发沭。
“移风易俗?谈何容易!”赢离移开目光:“所谓风俗,非积年不能成,不过一个小小的安邑城,若要三年五载才拿下,我如何对父皇说话?”
“这有何难,效法商鞅,法治易俗!想当年,为改秦人私斗之风,商鞅可是杀得血流成河!结果如何,你身为秦人之子,当再清楚不过!”
“可……商君功绩卓越,却也树敌无算,更落下残暴之名……”
刍先生冷哼一声,讽道:“功绩、名声,二者素难得兼。既要功绩又爱声名——公子未免贪心太过!”
赢离眼中似是闪过一阵挣扎,半响道:“好,就听刍先生的!只是此番停留在安邑的时间终究过长,委实不曾料到。我特特带了母亲的骨灰前来,想必母亲在天之灵,定也是想魂归故里的。如今我被绊在此处,还望先生,将我母亲带回郢都……”
刍先生的面色这才略略好转:“说起来,你母也是我大楚王族的旁支了,也罢,好歹让她落叶归根,入土为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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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赢离此人,可试探过了?可信否?”
“然。赢离才大志疏,恨赢秦逼死他母,对我大楚有归属感,当能为我王所用。”
“再试他一试。”
“属下明白。若他果真可靠,属下定当竭力为他谋划,好助他早日离魏,为我王大业效力。”当真将他困在这小小的安邑三年五载,这颗棋子也算废了。
“只是,他身边那些秦卫有些麻烦,属下难以在他们无所察觉的情况下行事。”
“这个不牢你操心,我自会想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