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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月谶 ...

  •   倏忽已至八月,松州官使女子舍厨下廊边的桂树渐渐着花。被宁王喂饱了荷包的红莲一开始颇为另眼相待,但炽繁执意继续做粗使活计,红莲虽莫名其妙,也便许了。
      其他官妓中心有不忿的,好奇嫉妒的,见炽繁如此做小伏低,也就相安无事。炽繁每日与下等仆役做活,听她们嬉笑怒骂,说那为米为柴的苦处,倒觉心上稍轻松些。
      这日见桂花越发开得好了,可惜竟无人欣赏,就与阿园一起折些,预备插几枝在粗瓷瓶里放在窗前,夜里一阵阵香得了不得的。阿园因抱着瓷瓶笑道:“好香啊!可惜吃不到嘴里。真想吃吃这花什么味儿!”说着便真去舔那枝叶间细碎的黄蕊。
      炽繁笑夺下来道:“好没出息!你想吃的话,叫我十声好姐姐,我就照咱们长安的旧法儿,蒸桂花糕给你吃。剩下的,酿桂花酿也好,裹小圆子也好,嗯,就用小园子你来裹吧!”
      阿园听得说做桂花糕,早百声千声的“好姐姐”叫起来,又听到后头打趣她,便扭股糖一样缠上炽繁,哼哼唧唧左不依右不依。炽繁一手推她,一手举高瓷瓶笑:“哎呀,又不是猫儿狗儿,蹭得人好痒!还不快起来呢!”

      正笑闹着,炽繁觉得有人在旁,抬头一看,竟是芸夫人和念奴。

      芸夫人依旧云髻峨峨,玉佩锵锵,缠枝西番莲青云帔子迤逦垂地,仿佛她并未长途跋涉,而是刚从惊鸿庭中走来。念奴则梳着螺髻,点着明媚的花靥,一身鹅黄清水长裙,静静侍立在旁。
      在厨下乱糟糟的柴禾与鸡笼之间,她们俩就像两株刚展瓣的牡丹。

      芸夫人看她的眼神很冷。
      阿园怯怯走开去,炽繁垂下头,看见自己露出足趾的线鞋,忙往粗布裙里缩了缩,理理鬓发,向夫人叉手敛眉一礼。
      芸夫人的眼光落在她被洗衣水泡的发皱的纤指上,冷冷道:“你跟我来。”
      炽繁忙跟上她进到前庭侧厅,芸夫人坐定便道:“跪下。”
      炽繁依言轻轻跪下,不由又往前膝行两步,软软道:“芸姨,炽繁大错了,连累芸姨为我奔波,炽繁该死。”
      芸夫人点点头冷笑道:“好,你还知道错。你又知不知道,前些时韦节度使差些要召你回蜀?你却……你却偏为那宁王侍夜!他如今一去长安,生死难卜,你就预备做一辈子厨娘吗?”
      炽繁登时红了双脸,低眉讷讷道:“我觉得挺好……”
      芸夫人一把拉过她的手,指着上头新结的茧子道:“好在哪里?宁王若真爱你,何不带你一同往长安,就死,也要死在一处,做同命鸳鸯?”说着将她手一摔:“却留你在这受这样腌臜!”
      炽繁猛抬起头,看着芸夫人的眼睛:“得成比目何辞死,但殿下要的不是我们死,而是我们生,一起生。”
      “笑话!”芸夫人气得发间步摇玉珠穗子簌簌抖动起来:“两句花言巧语,谁不会说,他一个失势亲王,自己都顾不了,拿什么周全你?”

      念奴在旁已站了半晌,这时忙奉盏茶与芸夫人:“母亲休要动怒,姐姐是一时糊涂,只要改了,蜀州依旧回得。我看节度使对姐姐一往情深,心里眼里都摘不去呢。听府内的仕女说,侍妾、官妓,节度使一个不召,时常独自在阆苑里和那两只孔雀待在一处,这可不是睹物思人吗?”

      芸夫人推开茶盏,叹口气道:“你起来。今日我若不救你,就毁你一生。由你怨我也罢,将来,总会明白我的苦心。孩子,太子监国不会让宁王活着再走出长安的,圣人春秋已高,再护不得他。你现在就写信求节度使召你回蜀。”
      炽繁蹙眉道:“芸姨,宁王不会死。”芸夫人摇摇头,目露悲悯:“那会被软禁到哪里?北漠?岭南?还是哪个海沿子?你愿意跟他一辈子守在个四方院里,随时等候新皇帝送来的白绫吗?你可别忘了,你的出身,也是一道催命符。”
      炽繁不禁打了个哆嗦,喃喃摇头:“不会。我觉得不会。”正心如油煎,却不妨颊上竟挨了一掌。

      “孽畜!念奴,去研墨,伺候你姐姐写信!”炽繁惊得看住芸夫人,脸颊滚烫,这些年她从未弹过自己一指甲的,不由傻了。
      念奴忙搀起炽繁,低声道:“好姐姐,这不是硬分驰的时候。好歹先写下来。”
      炽繁的眼泪滴在念奴铺好的松花笺上,胡乱抹抹泪,提笔就写。

      芸夫人跟过来看着,只见她写的是:
      奉韦节度使足下:
      犬离主
      驯扰朱门将一年,毛香足净主人怜。
      只缘咬著亲情客,不得红丝毯上眠。

      鹰离鞲
      爪利如锋眼似铃,平原捉兔称高情。
      无端窜向青云外,不得君王臂上擎。

      芸夫人不禁又气又笑:“你这是做什么?把自己比作韦节度使的鹰犬?”炽繁掷笔哭道:“我们这样的人在他眼里不就是猫儿狗儿吗?芸姨要我做猫做狗,我做就是了。”
      芸夫人一愣,沉声道:“我是为你好。”炽繁又哭:“我已是宁王的人了,再逼着我,我还有一死。芸姨替我收尸时,记得告诉殿下一声,就是了!”说罢扭身跑了。
      芸夫人默默收了信笺,对念奴道:“你先回客栈休息罢,我去再劝劝她。”

      宜春匆匆从房内赶出来,恰撞见尉迟炽繁满面泪痕快步走着,大非往日清淡情态,便提名叫住:“你等等!”炽繁抬头见是她,放缓了步伐。
      宜春赶上去,见她已将泪擦干了,一双翦水瞳子明净照人,不由撇撇嘴道:“这是干什么?美人垂泪,魔力无边啊。”炽繁让开她就走,宜春忙拦住:“哎哎,我要烦你件事,应是不应?”
      见炽繁止步,宜春便道:“听说你蜀中来人了,替我捎些东西回去,如何?”说着便将一包东西捺在炽繁怀里:“送到锦江边窄巷子,张家花生酥旁就是。我还有客在前头,先走了啊。”
      都到了廊子外,宜春又忍不住回头道:“我说你,真蠢到家了,听闻那位贵人的夜资你全给了红莲。你以为这样她就会放你回蜀州么?她可比无底洞都贪。要回去,还是自己想辙吧!”
      炽繁看着手内的东西,是几串通宝、两颗金锭子,两双小虎头鞋。她叹了口气。

      打盆水净过面,日影已斜斜铺在纸窗上,黄灿灿的。芸夫人迈进门,见一床一几,窗边还有瓶花,被褥亦且洁净,略觉安慰。炽繁却兀自又出去了,片刻端着清粥小菜进来:“芸姨请。”看她用罢,炽繁收拾了,两人俱是无言。

      月亮升起了。“今儿十五么?”炽繁也正看那冰轮乍涌,回头道:“芸姨,才十四。”芸夫人微笑道:“倒赶早了。我原想着无论如何要和你一起过节。”
      炽繁猛然才想起明日就是中秋,不由心内酸软,嘴上却犟道:“赶什么,又不是小孩儿,我还等月饼吃不成。”芸夫人笑道:“你忘了小时候自己做玫瑰月饼的事?把个簇新月白上襦染地乌七八糟。”
      炽繁想起当年事,不知怎么心里更加酸痛,哽着嗓子道:“芸姨累了,睡罢。”说罢自己先卸了簪环躺下。

      芸夫人知她心内还扭不过来,摸着她的漆发,半晌方道:“我也曾和你一样。”炽繁不吭声,却不由支起耳朵听着。
      “其实我对不起你母亲。当年我不知轻重,死活恋上了你父亲。你父亲……军中人称尉迟郎,侧帽风流,英武倜傥。有次我到长乐长公主府上表演剑舞,他也在场。那时人人都说我高傲,漂亮,剑舞胜过我母亲,连公主殿下都想把我献给她的哥哥明玄圣人。只有你父亲不屑一顾,说我拿的是花枝而不是剑。我就让他教我怎么使剑,他教了,我就爱上他。”

      月亮大地似乎占满了半扇窗,炽繁有种不切实际的做梦的感觉,而外面没有一丝风,桂花香得人发昏,似乎所有人都睡死了,只有芸夫人醇美动人的嗓子在月光中浮动:“我认定他是爱我的,那时候,我以为无人不爱我。五陵少年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啊——直到他迎娶了你淑贵娴雅的母亲。我不再跳剑舞,又高傲地拒绝了几门可以将我脱出贱籍的婚事,后来,我就老了,然后我就遇见了你。”
      炽繁想张口,却不知怎么发不出声,只听见芸夫人握着她的手继续梦呓般低语:“我以为我会恨你,但是没有,因为我发现你竟然很和我很像。也是那样充满梦想,那样炽热,但你应该离开这泥淖,有一个比我更好的人生。”
      炽繁的眼皮越来越沉,月亮大得要落到她脸上来。芸夫人还在絮语:“睡吧,明天就是中秋了,我给你做月饼……”

      炽繁猛地一震,睁眼那瞬间她喃喃道:“月亮着火了。”
      芸夫人已冲到门口,抽出腰间的软剑回头道:“是吐蕃人。我去引开他们,你从后门走。”熊熊地火光映着芸夫人镇静的眼眸,炽繁这才全然醒来,外头嘈杂混乱着粗鲁的异族语言,和官妓们的尖声哭叫。
      炽繁立即冲到隔壁抱起坐在床头揉眼发怔的阿园,拽住芸夫人就往外走:“不!跟着我!”

      “快走!他们马上就到后边来了!”有人顺廊子飞跑过来,竟是诗人王建。他的白衫已经撕破,面上有血,手里持着一柄长剑。
      阿园忽然尖声哭泣,炽繁撒开拽着芸夫人的手去捂她的嘴。芸夫人快步迎上王建看到他眼睛里:“带她回蜀州。”说完便向火光处奔去。
      炽繁忙去拉时,却只碰到她帔帛飘起的一角。王建愣了一瞬,立刻拦腰抱住她:“来不及了!快走!”炽繁眼见廊子尽头已有两个暗黑服饰的吐蕃兵发现了芸夫人,她尖叫道:“芸姨!”话尤未完,颈上受了一击,最后一眼她看见的,是芸夫人月光下如电如雪的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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