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记事》晓月残

2、尘缘

　　【1】六师兄

　　绿萝山澜云观。
　　六师兄的卧房坐东朝西。青石倚坐在六师兄卧房的南墙窗沿下，怀抱着剑仰头看着夜色如幕，月光如银。
　　清冷的月光落在他的脸上，整个人愈发显得落寞不堪。
　　突然，他的耳朵动了动。
　　青石右手握住剑似要站起来，身体还保持微微前倾的姿势僵硬了一会，最终还是放开了剑，原样坐了回去。
　　木门吱呀开合的声响，而后窗子里透出微微烛光。——六师兄回来了。

　　虽说这澜云观自古便有不少道士修出半仙之体，而像六师兄这般年方二十出五却已能乘风来去者，可以说是绝无仅有。青石不知道六师兄是有多么一心向道才能有此成就，他只知道自己心有旁骛，这辈子是不可能了。
　　他的心，都用在了六师兄身上。
　　六师兄自幼便待他很好。可是六师兄对其他师兄弟也很好。青石用尽了一切办法，却仿佛都是打在了棉花上，六师兄仍旧对他一如从前，未曾亲昵，也未曾远离。
　　当青石发现六师兄已修得半仙之体，不顾一切地摊了牌，六师兄只是对待孩子般地摸摸他的头，“你待我如何，我岂能不知。然则……七师弟，莫要执着。”
　　六师兄没有说，可是青石都知道。六师兄的心里只有道，没有他。

　　烛火很快就灭了，屋内没有半点声音。
　　现在是深秋时节，寒露深重。丑时已过，再有一个时辰便日出了。
　　以六师兄的半仙之躯不可能感受不到青石在这里，不想便知，他已等了他一夜了。
　　【终于，连句“执迷不悟”都懒得对我讲了么……可我就是看不破啊，有什么办法呢？】
　　青石不着声地叹了口气，动了动有些僵硬的身子，轻声离开了。

　　青石回了房，也没有点烛，半倚在床头，敞着窗子看银河万丈。
　　一片黑暗中，隐约似有一团黑影从窗子跃了进来。青石原本迷惘的眼神突然变得澄澈犀利，左手中指弹出一团道火准确打中桌上的案烛，房间瞬间被照亮了。
　　是一只看起来毛茸茸的金毛狐狸。这一切变化的太突然，它保持着抬起一只前爪和一条后腿要往前走的姿势定格在房中间，看着有些滑稽。
　　青石盯着它，它保持着抬着一只前爪和一条后腿的姿势对着青石眨了眨漆黑的眼珠，然后慢慢放下前爪和后腿。
　　青石躺回床上，翻了个身背对着它，“小妖，你道行太低。这道观里半仙成打儿，我都能凌虐你。想活命就快滚吧，修行个千八百年的也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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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了一会不见有反应，青石不耐烦地坐起来，“难不成你是饿了跑我这来……”
　　“讨饭”他没来得及说出口。
　　眼前这个穿着鹅黄短褂白色长裤的清秀少年约莫17、8岁的模样，眼睛闪闪亮亮，嘴角一弯，脆生生地唤了句，“恩人。”

　　【2】阿狸

　　青石身躯一震，险些从床上跌下来。

　　“恩人小心！”少年身形一闪凑到青石身边扶住他。
　　青石抽回胳膊跟他保持距离。“小妖，你认错人了吧。”
　　少年无视青石刻意拉开的距离上前一步又贴近他，“我不叫小妖，我有名字的~叫做‘阿狸’。我也不会认错恩人，因为我的名字就是恩人起的。”
　　青石看着阿狸弯弯的笑眼，捂心，“你一定认错了，我三生三世都没救过狐狸。”
　　阿狸笑意更甚了，“是呀是呀，因为恩人是在千年之前救的我呀~”
　　青石怀疑地看着他，指指屋中央的空地，示意阿狸离他远些，“你且说来看看。”
　　阿狸会意，耸耸肩，走到屋中央面向青石席地盘腿而坐，讲了起来。

　　千余年之前，阿狸还只是一只小狐狸，而那时的青石是个太子。
　　太子随皇帝狩猎，皇帝一箭射中了小狐狸的后腿，志得意满地跳下马一步步走近受伤的小狐狸。太子见小狐狸眼中瑟瑟之情，恳请皇帝莫要杀它，说想带回宫中豢养。皇帝欣然应允。
　　太子将小狐狸带回宫中好生照看，却在其伤好后将其带到宫外，摸摸它的头，“你且去吧。”小狐狸甩甩蓬松的大尾巴，掉头跑走了。
　　然而它却没有真的离开。它喜欢住在野外，却不时偷偷溜入太子宫中寻觅太子。宫内侍卫均识得此狐乃是太子豢养的宠物，并不拦阻。
　　太子性情寡淡，无意于王位，待其胞弟初长成人，劝皇帝另封太子，而自己则寻到这澜云观潜心修道。小狐狸一路追随，也在这绿萝山麓住下了。
　　一人一狐相伴一世。
　　直至太子岁六十七，寿尽。

　　青石眉毛抽了抽，沉默了一会，突然问，“那一世，我可曾……潜心修道？”
　　阿狸点头，“再不见比你更心无旁骛之人。”想了想又补充到，“连你六师兄都比不上。”
　　青石抽了抽嘴角——连只狐狸都看出来他对六师兄的心思了。要不然干嘛不说别人偏偏提六师兄。
　　“那可曾有人纠缠于我？”
　　“你喜欢独来独往，并不见与何人来往密切，也不曾有人纠缠于你——除了我。”
　　青石翻了个白眼。托着下巴琢磨起来。这澜云观仙气缭绕，若诚心，即便不成仙，也能修个半仙延年益寿。然则那一世自己却六十七岁便寿终了。如果阿狸所言为真，那一世自己潜心修道，断不可能是这样的结果。这期间一定有什么差错。
　　“恩人。”
　　青石回过神，见阿狸双手搭在他的膝头，下巴垫在手背上，仰着头眨巴着浑圆的眼睛看他。青石一晃腿将他闪到一边，“我叫青石。”
　　阿狸瘪瘪嘴，又笑嘻嘻到，“青石，我快想死你啦。我以后可不可以常来找你玩？”
　　“若是上一世也便罢了，如今都隔了千年，你怎还对我念念不忘呢？”
　　青石说这话的时候声音很飘渺，双眼如同一潭沉寂的黑水，幽谧而深邃。阿狸望着他突然转向自己的脸，对上那一双眼睛，愣住了。
　　青石微微笑了一下，似自嘲般。“你若想来便来吧。只是若被别人发现了，我不会救你。”

　　【3】温柔乡

　　阿狸自是不会被这道观的人识破妖身的。当年他随太子来到这绿萝山，许是被太子所教化，又被这道观的仙气所熏染，修炼千余年亦未曾做过任何伤天害理之事，与其说是妖，不如说接近于仙。如果阿狸匿了身形，若非修仙大成者，是识破不了他的。
　　阿狸是每日都来的，青石却不是每日都搭理他。
　　青石每日跟着六师兄漫山跑，阿狸每日追着青石漫山跑。
　　青石看着阿狸，感觉仿佛在看另一个自己。
　　可自己终归还是会理一理阿狸，六师兄却从来没有搭理过自己。
　　青石不耐烦的时候会对阿狸说一些狠话，说得小阿狸两眼水汪汪，小脸憋得通红。可是阿狸从来也没有跟青石顶过嘴，也没有被气跑过。从来都是青石先转身离开，转身之后，默默地叹气，就仿佛是在哀叹自己为何如此不争气。

　　那一日晨练过后，阿狸没有准时来纠缠青石。青石以为这小狐狸终于厌倦了。然而没等他这口气松下来，阿狸又深夜潜进了他的卧房。
　　青石听见响动坐起身来，弹出一团道火点燃案烛，却没有见到少年的身影。余光瞄见角落一团毛茸茸的金黄，移过视线看过去，才发现阿狸还是小狐狸的模样在墙角团成一团，默默地舔着前爪。爪尖似有微微血迹。身前放着几根它叼来的药草。
　　“吵到你了？”小狐狸抬头。
　　青石看着一只狐狸开口讲人话有种说不出的别扭。一时没有说话。
　　见如此，小狐狸低头叼起一根药草，慢慢嚼了半晌，又低头舔伤口。
　　“你且过来。”
　　小狐狸似犹豫了一下，继而站起来，虚虚点着前爪，一瘸一拐地走到青石脚边。
　　“可还能化作人形？”
　　小狐狸垂着的头微微摇了摇。
　　青石俯身将他抱到腿上，拎起他的左前爪，发现上面有一道很深的伤口，伤口处还微微缠绕着黑雾——是妖气，却不是阿狸的妖气。青石将它放到床上，起身到架子上取了一瓶药粉，回来在床边坐下，重新将阿狸抱到腿上，低头给他上药粉。
　　“今日与白眉斗法伤的。”小狐狸盯着自己正被上药的前爪，也许是药粉洒在伤口上疼得慌，小爪子不停地微微颤抖。“我只想在你这借宿一宿，明日一早应该就好的差不多了……给你添麻烦了。”
　　青石不言语，只是在上完药后，将掌心附在伤口处，用法术替小狐狸疗伤。
　　小狐狸看着青石掌心淡淡的却很温暖的橙色光芒，特别想告诉青石，白眉是这一带的老妖了，他告诉自己人妖殊途，他说了青石的坏话，自己气不过才与他斗法受伤。可是当他抬起头看见映着橙色光芒却没有温度的青石的双瞳，又觉得自己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夜寒，你若不嫌挤，便与我在这床上对付一宿吧。”青石收了掌心的光芒，将它从腿上放到床上。

　　青石侧身面朝墙，随着均匀的呼吸，身体有规律地起伏着。小狐狸趴在枕头边静静地注视了青石的后脑勺大半夜，终于心满意足地钻进青石给它留的半条被子里，蜷成一团睡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