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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一、昔春(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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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睡,便睡到了次日下午。
腹内空空的高添,爬起床来,便看到桌子上的东西,他觉得如果每晚睡觉都不插门的话,另一天桌面上便会多出许多好吃的。
比如桂花团子,比如豆沙酥,比如核桃饼。
至少能挨到下一个饭时了。
吃了糕点,舔掉嘴边的渣滓,高添带着探究的目光走到院子里,他四处逛来逛去,没见到几个人影,对府内大概有了些初步的印象。
洒扫庭除的是些婆子,洗衣做饭的是些妇人,看家护院的都是些高手,就是没有年轻的丫鬟。
这个聂芩还挺洁身自好呢。高添慨然。
他见书房有缝隙,便往里面看了一眼,桌上放着一盏淡茶,一沓子看了一半的公文,香的青烟袅袅,但是不见其人。
高添转过身,被来人吓了一跳。
“小兄弟,你来找主人么?主人去山里访友去了 ,恐怕三日后才回来。”聂三手中持着托盘,显然是要清理桌面。
“这样。”那他岂不是又要闲着无事度过三日?“聂三哥,我能借几本书看吗?”
聂三愣了一下,确定是在叫他,“当然可以,主人很大方,你随便拿。”
于是高添兴高采烈地钻进了书房。
身后聂三松了口气,主人临走之时告诉他不必拿府上的规矩束缚他,包括并不限于,把书房里所有的书对他开放。
虽然他明明记得有些书架上的东西是碰不得的。比如那个匣子。
他随着高添走进了书房,看着那个放着绿玉奔马的书架,盒子不见了。
聂三此时内心很慌,看向高添的手中,大大小小摞着的是关于武术健身、江湖野史、兵家奇书一类的。
“聂三哥还有什么事吗?”
聂三把手放在桌子上,袖子做擦拭状,尴尬道,“并没有,只是来问问你,晚饭想吃什么?”
高添看了看还老高的日头:“承蒙府上收留,我和大家吃一样的就行。”
聂三:“那晚上我们吃饺子。十娘的饺子包得很不错呢。”
高添:“好啊,好啊,希望有幸尝到。”
目送聂三出门,高添急忙放下手中的书,从怀中抽出一封信,他眼角微微跳动,这封信就在拐角处的一张椅子上放着,信封还很新,封面很风骚地印着一朵桃花,然后,高添忍着上面残留的香气,缓缓掀开,找到了里面的信笺。
信上寥寥数字:“竹泠兄,中秋佳节一起赏月饮酒可好?元琪。”
景琨,字元琪,封号琴。
琴王……
高添就算久经战场的风沙磋磨,也是知晓景都这帮子纨绔脑子里都装的什么玩意儿的,景琨那点子癖好,没有谁比他更清楚了。
当年他饿猫扑食般地对聂二穷追不舍,如今认识了聂芩,就忙着在这里暗送秋波。
好不害臊!
恐怕他还不晓得聂芩其实是个道貌岸然的主,高添想,这只到处撩骚的凤凰早晚被啃得不剩骨头。
他觉得牙根有些痒痒。聂芩不就是喜欢把人玩得团团转么?
狠狠把信摔在椅子上,抱着书出去了。
他虽然活过来了,但是这副身子骨还是太弱了,可能还有些不为人知的隐疾。
他看到拿着扫把认真扫着花园里杂叶的大娘,都觉得比自己健壮结识,瞅瞅自己白得不正常的肤色,开始怀念曾经健康的铜黄色。
“哟,小哥是新来的吧,真俊俏啊,来,让大姐看一看。”扫地的大娘竟然把自己说成大姐,高添又耿直了,但是他不敢说,毕竟他也是吃过不少女人的苦呢。
他记得有年回景都述职,顺带看望父亲,前后不过停留两个月,便差点被迫尚了公主,而最后他成功幸免于难,个中弯弯绕绕,倒是一时间想不起来了。
扫地大姐把高添从头到脚细细打量,就差没用目光把他的皮剥开,看看他内里到底是个什么样,咋闻起来这么香的呢?
这目光太过直白,高添才终于发现自己这副身子的一个突出优势,可能也是仅有的优势——皮囊好。
若不善加利用,岂不是浪费?
于是美丽少年恬然一笑,天赋异禀,无师自通,人畜无害道,“我在找十娘,姐姐能带个路吗?我想拜会一下她。”
扫地大姐放下手中笤帚,脸上突然红光满面,“我就是十娘,小哥找我何事?”
高添微微活动了下僵硬的嘴角,继续保持上挑的弧度,桃花眼下是两道晶莹卧蚕,轻易将人俘获,“听聂三哥说十娘姐姐包饺子手艺极好,我能否,跟着姐姐打打下手?”
十娘心花怒放,眉开眼笑,被压抑了许久的皱纹终于重见天日,肆意展现其沟壑,以彰显主人的心情是多么的灿烂。
“当然可以,怎么就不可以呢?我会的种类很多,小哥想学哪一种?小哥这等妙人若是厨艺上有大造化,再加上这形貌,姐姐准能给你说个合适的媒,让你入赘到大户人家去。”
高添嘴角一抽,颇违心道,“我既然被主子收留,舔居府上,却不能不尽一份力,这才想着找人学习些厨艺。”
十娘地脸平静了些许,却不见有多失望,反而故作高深拍拍他的肩,“月有圆缺,人有聚散,小哥合该为自己的将来考虑些才是。”
其实十娘见高添形貌昳丽,觉得事情也许不是投桃报李那么简单,景都的富贵人家现在不是流行什么南风吗,十娘怕眼前的年轻人想不开,就不自觉多说了些。
满心满眼透露怜爱,高添忍不住喟叹,这大姐虽然说话不着四六,但其心不可谓不对,说的话也不可谓不戳心。
月有圆缺,人有聚散。
虽然他曲解了十娘的意思,但这几个字如同飞云,缠缠绵绵地萦绕心头不肯散去,他觉得在何阡这副身子里,人突然多愁善感了起来。
还是说身亡七载,心里多了许多人世沧桑的念头。
还不等他回过味来,人已经被带着到厨房去了。
于是三日便在厨房,卧室和书房之间几点一线间倏地过去了。
但日暮西斜,高添在院内打桩,余光落在安静的大门口时,丝毫没见有响动的意思。
他调整着呼吸,这副身体似乎还是无法承受他平时的锻炼方法。瘦弱如此,让他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再次无意一瞥,门口静静的,只有风吹铜栓的轻轻响动,不见人归来。
高添散漫的把手放在脑后,许是锻炼时觉得无聊了吧,他怎么会想见聂芩呢?至少在他了解事情原委之前,能不正面接触便不接触罢。
就在他刚要转头的一刹那,便听得门外一声悠长的‘吁——’高添来不及思考去留,脚步却前踏了些,一前一后的身影便随着转动的门出现在眼前。
高添微微行礼,聂芩微微点头,便错开他往前走去。
却是又回过头来,对高添道,“让你好生将养,谁许你接管这看门的营生?”
高添假装没听见,却是自顾自打起了拳。还声色并茂地“吼,哈,嘿。”
聂芩:……
聂三急忙小跑过来救场,“何阡刚和十娘学了包饺子,今日刚煮了两锅,小的这就给主人送到房里。”
聂芩挥挥手,让其余的人安置,便缓步靠近道,“为了感谢我?”
何阡停下动作,侧过头来,怎么也挤不出,面对十娘时的那般笑。
可高将军说话不用表情,他生硬回答道,“总不能白吃白住。”
聂芩点点头,“家丁都是有月银的,你也想要月银?”
高添其实并没想到这一层,便顺着杆儿爬了两道,表现得乖顺了些,“我能文能武,你看我在府上能做什么?”
聂芩这才好好打量了眼前这少年两遭,对方面色不变,样貌却是个难得的样貌,“吹牛也不捡个靠谱的,武就算了,明日到书房找我,先考校下文书。”
当年能持枪挥刀的手,如今要执笔研磨,高添努力接受现实,却行了个武人礼,“得令。”
复又改口,“好的主人。”
他想再问问能给他多少月银,都好商量,可聂芩已经走出很远了。
猝不及防总是让人心里空落落的。
高添默默转身,去找十娘开小灶。他现在要好好养身体才行。
世间好物不坚牢。眼下的安逸,让他误以为这都是梦,梦是要醒的,仇是要报的。
好些事情是要问的。
聂芩,还欠他一个答案。
聂府是不怎么明亮的,不是主人节约,而是他自战场带回来的旧习。
聂芩走过晦暗的小径,袍角刮落草叶上的露水,打湿而不自觉,回到房里,烛火下,圆桌上放着一盘饱满晶莹的饺子。
他无心去动。
三日来,他每日窝在白鹤寺的静室里,盼着有故人的梦,哪怕故人周身鲜血淋漓,哪怕他捂着肠子大声质问他,“聂芩,你疼吗?我疼。”
在这样的梦里,他反而睡得很沉,因为哪怕是这样的方式,他还能再看到高春达。
可自中元那日祭拜,他带回少年何阡后,他的梦境变得空茫一片,白雪皑皑,他却宁愿是无边大漠,至少大漠里还能找到高春达的痕迹。
离开白鹤寺前,他向僧人元华求了支签,是个空白签。
他问:“他去哪了?”
元华:“你觉得他在哪,他就在哪。”
他接着问:“可我再也见不到他了。”
元华笑:“也许只是贪玩,游历人间去了。顺其自然吧。”
聂芩想着这些,苦笑,无意识拈起个饺子放在嘴里,他盘算着,何家该登场了,他迫不及待走下一步,一步一步来,给高春达报仇。
此间恨意化作一个冷冽的笑,让他本来温和的眉眼,染上一层寒霜。
聂芩和衣而眠,他叹一口气,如果他能贪玩到他的梦里一回,该有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