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心》冰**花

12、恻隐之心

　　船刚靠岸，大雨便倾盆而至，哔哔啵啵地打在船舱顶上、甲板上，很是有些惊心动魄的意味。
　　船舱里的香气委实熏人，苍白的雾霭氤氲室内，李歆憋闷得不行，便推开窗户。江风夹杂着雨水扑面而来，雨已经下过一阵，那腥气变得淡了，闻着倒也清新——至少比船舱里的气味好闻多了。雨已经不似初时那么大那么急，如针如丝在天地间细密地编织，除了茫茫的一片灰色，其实什么都看不到。
　　李歆伸出手，接下几滴被风吹过来的雨水，窝起手掌，看水珠顺着掌纹的缝隙流走。想抓住的，原来一样也留不住。她再摊开手，更多的雨落进掌心，她一翻手，又纷纷散落了。
　　“在做什么？”李煜走过来问。
　　“无聊，玩雨。”李歆闲闲地回答。
　　他暗暗拉了拉她的袖子，低声道：“走，我们去底舱。”
　　“干什么？”李歆回头，见他一脸恶作剧般的笑容。他的身后，周蔷斜倚在床上，双目紧闭，仿佛已经盹着了。
　　“有好东西！”他神秘一笑，声音一直压得很低，像是不愿吵醒周蔷。他拖着她的手站起来，又冲坐在另一边的陆清招招手，三个人便并肩走出了船舱。
　　其实远没有那么光明正大，倒像是偷跑出去玩的孩子，有些叛逆成功的小激动。连一向羞怯的陆清在舱门关上的那一瞬间都忍不住笑出了声。
　　“别笑！”李煜压着嗓子喝止她，其实他很想板着脸，但还是没能绷住。
　　船舱的顶棚往外延伸尺许，他们三个挤在下面，免得被雨淋湿。而底舱的舱口则在大约一丈开外的地方，被一块木板盖着。
　　“没拿伞，冲过去么？”
　　“好啊好啊！”陆清今天兴奋得有些过头。
　　“不好，过去肯定淋湿了。你们等等。”李煜蹲下身，敲了敲甲板。
　　不多时，底舱的舱板被人从下面推开，一个戴笠穿蓑的人拿着几把油纸伞过来了。刚转过身来与他们正面相对，便忙不迭地躬身行礼，脸上挂着深切的笑容：“贵人，这边请。”
　　船的设计非常巧妙，下这么大的雨，甲板上却一点积水都没有，李歆等人撑着伞走过去，丝帛的绣鞋除了鞋面有些湿润之外，鞋底都还是干的。
　　甲板以下，是另外一个世界。这里没有精致繁复的装饰，也没有迷离媚人的熏香，船壁上安置一盏油灯，昏黄的光芒甚至不能照亮全部空间。七个粗衣短打的汉子围着一个小炉子席地而坐，炉子上架着一口小锅，扑扑地不知道在煮些什么东西。他们身后的不远处，散放着绳索、鱼竿、渔网等工具。空气不是很流通，混杂着鱼腥味和汗味。一切都是那么简陋，而实在。
　　听到脚步声，汉子们纷纷起身，一个像是领头的迎上来，点头哈腰：“贵人来啦，快请坐！”
　　脸上的笑容与方才迎接李歆一行的那人一色一样，有着生活在社会底层的劳苦大众特有的谦卑与恭顺。李煜与陆清都坦然受之，李歆却不禁有些动容。
　　其余的汉子从暗处搬出一张矮脚的四方桌和三张交椅，仿佛是专为他们准备的。坐上去虽然有些不舒服，感觉整个人窝着，但是却和这个不高的底舱配合得刚刚好。
　　“就快好了！”一个汉子蹲在炉旁，照看炉火，不时揭开跳腾的锅盖，免得里面的汤溢出来，一股浓郁的香气就弥散在这不大的空间里。
　　“好香！”李歆情不自禁地赞叹了一声。
　　李煜笑得越发的神秘和得意，只道：“待会儿你尝了才知道什么叫香！”
　　“什么东西？”李歆问道。
　　“是酒酿鱼。平时在船上没别的吃的，就是吃鱼，冷天加酒、姜、葱、蒜一起煮，本来都是粗人吃的，做法也不讲究。承蒙贵人们看得起，小的们还在专门去市场上买了西域来的胡椒，味道更好！”一个渔人在身后解释道。
　　李歆转头，对上一张朴实得有些木讷的脸，她吓了一下跳，因为距离很诡异。汉子们都在边上站着，因为底舱低矮，所以不得不躬着身，仿佛一直在鞠躬行礼一样。
　　“都坐吧。”她道。
　　“不敢不敢，贵人们坐，小的们在旁边伺候。”渔人忙道。
　　“不需要你们伺候，我们自己动手更有意思。”李煜说着，起身离座，来到路旁，接过做菜的那名渔人手中的蒲扇，又拿起筷子，搅了搅锅里的鱼，一副很娴熟的样子。
　　另有一名帮厨的渔人用青瓷大碗盛了切好的姜末和葱花过来，李煜接过，道：“我来，你们忙去吧。”
　　那汉子立即站起，与同伴一起退到一旁弯腰侍立，两只粗粝的大手不住地对搓着，想讨好却又很紧张很羞怯的样子。
　　“说了不用你们伺候了，”李煜抬起头来，望着渔人们，然而没有人行动，他便道，“去弄点鱼生来吧。”
　　“遵命，小的们这就去拾掇！”立即有人穿上了蓑衣，拿起斗笠和渔网外走去。
　　李歆本想说“不用麻烦了“，转念一想如果不给他们找一点事情做，这些可怜的老实人还不知要在这里委委屈屈地站多久。便由得他们去了。看着那些满是风霜的佝偻背影，李歆的心里越发的酸楚难受。
　　众生营营如蝼蚁，在这乱世之中何以讨活？

　　鱼在甲板上就被刮鳞剖腹放血，处理得干干净净才拿回底舱来，等到端上桌子，已经是一盘晶莹剔透如水晶一般的薄薄鱼片了。
　　“还有么？给船舱里的夫人也送一份去。”
　　“还有还有，小的这就去弄！”
　　李煜叫住立即开始忙碌的渔人，吩咐道：“拿个漂亮点儿的盘子装了送过去。”
　　“是，小的知道了！”
　　李煜像是终于想起周蔷似的。李歆猜不明白他这是对周蔷的关心还是冷落。
　　“要不要请王妃过来一起吃？”陆清怯怯地建议。
　　“不必了，她不爱这种地方，嫌脏，请了她也不会来的。倒不如她在上头自在她的，咱们在这儿自在咱们的。”李煜挥挥手，满不在乎地说。
　　期待了半天的酒酿鱼终于端上桌，拿一个硕大的陶土盆子装着，分给众人的也是最寻常的白瓷小碗，特特地烧了开水烫过，拿在手里还是温热的。筷子却讲究，是乌木的，感觉比李歆在家常用的那一付还重些。
　　“乡野粗物，上不了台面，贵人们不要嫌弃。”渔人们观望着李歆等人的脸色，拘谨地说道。
　　李煜却乐道：“甚好甚好，就是要这份野趣！要精致何必到这里来，直接去金陵城里吃好了。”
　　“还有酒，贵人要不要尝一尝？”渔人们得了夸赞，很是欣喜，只是不知道该如何表达，眼睛闪烁着光芒。巴巴地又捧了个小坛子上来，泥封上贴着红纸条。
　　“什么酒？”李煜拈起一块鱼送进嘴里，边嚼边随口问道。
　　“自家酿的，不知合不合贵人的口味。”渔人把酒坛送到李煜面前。
　　李煜斜斜瞧了一眼，只道一声“放下吧”，便换回渔人们的感激不尽。一个渔人拍去泥封，另一个拿过几个粗碗来，说是碗，其实又不同，宽口厚底，浅浅的，说是碟子或许更加恰当。自家酿的酒总比外面卖的要好，不掺水，所以闻着特别香。
　　李歆伸手盖住面前的酒碟，示意自己不喝酒，而是拿了勺子去舀锅里的鱼汤，那股酒香更鲜一点。
　　“来，陆清，你多吃一点。”李歆舀了一大勺鱼肉到陆清的碗里。
　　“歆姐姐，别麻烦，我自己来。”陆清伸出手，小小的一双手，手指纤细，手背上肉不多，可以看见隐隐的青色血脉。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喝了酒，陆清的脸微微发红，双眼微垂，睫毛掩去清澈如水的双眸，在脸颊上投下深重的黯影。
　　一瞬间，李歆觉得自己方才所见的那个美丽又快乐的陆清不过是个幻影，眼前这名郁郁寡欢默默忍受的女子才是真实的她，一如既往的她。李歆的心，仿佛被掏空了一般，只是一片虚无。
　　“陆清，你多吃，别嫌弃。”李煜也夹了一大筷子鱼肉到陆清碗里。
　　“怎么会！”陆清受宠若惊，微微站起。
　　“你坐你坐，今日就是专门为你准备的。你要吃好喝好，我们才开心。”李煜拉她坐下。
　　“我……”陆清的声音有些哽咽，她眨了几下眼睛，眼泪就顺着脸庞滚落下来了。
　　伤感在不大的空间里弥漫开来，李歆的心仿佛被人一把揪住。她扶住陆清的肩膀，轻拍着她的背，想安慰，却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只能默默无言。也许陆清需要的并不是安慰。
　　陆清接过李煜递来的手帕，把泪擦干，她抬起头，努力地微笑：“谢过殿下，谢过歆姐姐，陆清这辈子最开心的就是这一天，永远都不会忘记的！”
　　她说完，飞快地埋下头去吃东西。李歆可以看见，有一大滴透明的液体落进碗里。
　　也许在陆清的嘴里，这些咸涩的味道也是甜蜜的。不管今后是否沦落地狱，至少此刻，身在极乐。
　　“陆清，今天你跟我回家。我们睡在一张床上说些悄悄话，好不好？”李歆突然这样提议道。

作者有话说

　　珍惜生命，远离霸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