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珍珠》飞鸭

1、初月

　　何烨去年大学毕业，已经在公司当了一年多的社畜。
　　这日，他盯着电脑屏幕右下角看，已是5:55分，快到6点了。坐了一天，腰酸背痛，颈椎错位。
　　他用右手掌心揉了揉后颈肌肉，想放松一会儿。

　　正当他眯着眼睛时，电脑屏幕上的公司钉钉小图标，突然狂跳起来。

　　和钉钉一起狂跳的，还有他的心脏。

　　果然，快到点下班的时候，领导总是会很贴心地安排任务。这次又会是什么？

　　“我要的这两份市场策划方案，你明天早上给我，任务有点多，你晚上就辛苦一下。”刘主管说。

　　何烨想回过去：“那你做？还有三分钟就要下班了。”
　　内心os是很钢，但是他回复道：“好的，领导。”

　　“最好明天上班的时候就给我，大boss发了紧急需求。”刘主管说。
　　何烨内心os道：“抱歉，您的好友已下线。”
　　他回复：“收到。”

　　关掉钉钉后，他坐在位子上叹出长长的一口气，这种事情已经在心里忍耐了很久很久，每次都是这样。上次是周末找他，说有一份紧急文件需要马上处理。

　　现在是21世纪，是通讯极其便利的现代化信息社会，各种联系十分便利。但是，正如硬币的正反面，便利的通讯手段，也让你的顶头上司特别容易找到你，给你布置各种工作任务。

　　私人时间和工作时间模糊不清。

　　何烨知道现在毕业工作难找，辞职了不一定就能很快找到下一家，而且下一家也不一定就好，所以一直默默忍受着，忍受着996，忍受着无休止的加班。

　　懦弱，且怂。
　　他知道，现在的自己，就是长着这么一张好欺负的脸。
　　但是，新来的毕业生一个比一个强调自己吃苦耐劳，抗压能力强，还有什么能接受加班！

　　他也很想给上级甩脸色看，告诉他：“这tm就是剥削！剥削他们的劳动力！”
　　现实是，
　　好的，领导。
　　收到！

　　他连“哦”都不敢回复一个，怕老板觉得敷衍，只能“哦哦！”表示自己看到了，并且认可老板说的话。

　　他用力揉了揉眼睛，让屏幕前的Excel清楚一些，刚才恍惚一瞬间，表格有些重影，看不太清楚上面的数据了。

　　一天有18个小时都在公司里，他都不知道为什么而活了。

　　他憋屈地将最后一串数据输入电脑，一看时间已经是凌晨两点多了。

　　这个点，早就没有公共交通工具了。
　　他只能在街上随便扫了一辆共享电动车回家。

　　他租的房子离公司五六公里，电动车开回去就要半个小时，到家的时候，已是三点了。
　　没有洗漱，没有脱衣服，他直接将自己摔在床上，死死地入睡了。

　　直到早上的闹铃将他叫醒。
　　一听到这魔鬼般的音乐，感觉整个脑袋都要裂开了。本来是一首他很喜欢的歌，现在每次听到，就像上坟的感觉。
　　再睡五分钟吧，他想。再睡一小会儿就起来，真的好累啊。
　　他将闹铃关闭，又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多睡五分钟的结果就是——上班又迟到了。

　　他到公司的时候，刘主管正在生气：“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一点都靠不住！一点都没有时间观念！”
　　何烨赶紧上前，歉然道：“对不起！”
　　“对不起有什么用！”
　　“我昨天加班到两点多。”何烨说，“所以起得晚了。”

　　刘主管气道：“就算你加班到深夜，这对公司来说，也是没有任何价值的！”
　　何烨憋着心里的气，还是唯唯诺诺道：“真的，对不起，文件马上发你。”

　　“头发乱糟糟的，就来上班，一点都不顾及公司形象！”刘主管说。
　　何烨赶紧开机，打开电脑，手握着鼠标不住地发颤，他感觉刘主管要把他吃了一样。
　　“满脸都是困意，这说明你对自己没有一个管理能力！”刘主管说。

　　何烨觉得他不体谅自己辛苦加班也就算了，还说这种话，内心受到十分大的侮辱。他也想精神满面，他也想双目清澈，没有红血丝，但是，明明就是他造成的，为什么还能居高临下地、理所当然地说出这种话！

　　但是，社畜能说什么，自己只是公司的工具人，随时都可以替换，比他年轻的比比皆是。
　　他还不想失去这份工作。

　　等刘主管走后，他默默地发了一会儿呆，才真正进入工作。
　　他大学学的是市场管理，说是管理，管理什么，管理谁呢，被人管理还差不多。

　　“这次营销策划方案，这个数据有问题啊？”王组长拿着一张a4纸到市场部问。
　　大家本来都对着电脑，噼里啪啦打字，看到王组长来了都抬头看他，然后面面相觑。
　　没一会儿，小李问：“领导，是上周帮欣荣建筑公司做的策划吗？”
　　“对！”王组长说。
　　“哦，那个啊，小何做的。”小李淡定道。

　　我tm！何烨真想破口大骂！
　　“我只是做了下数据汇总。”何烨解释道，“小李提供数据的。”
　　小李转头笑着问：“那你的意思，是我的数据提交有问题？”

　　何烨这个我字都还没说出口。
　　王组长说：“做的资料和垃圾一样，重新做！”说着，他将文件啪一声，扔到何烨桌上，头也不回地走了。

　　何烨将怒火压了压，问：“你说这话什么意思？”
　　“我没有什么意思啊，领导问话了，我总是要解释清楚的，不然要产生误会的。”小李说。

　　何烨知道小李是公司的关系户，工作有什么锅总是别人来背，今天只是轮到了自己。
　　虽说他很生气，气得想把她的脖子都给拧下来当凳子坐。

　　“行，麻烦你，把正确的数据再给我一下。”何烨压下火气说。
　　“你这么说，我就爱听了嘛。”小李说，“你等着啊，我找找看。”

　　何烨等了半个小时，她才将数据给他。
　　“真是麻烦。”小李说，“你能进公司是你的福气，好好做，别被开除了，就遇不到那么好的工作了。”
　　何烨无话可说。
　　“像这样，就是在锻炼你，锻炼你的抗压能力，也是赏识你的一种。”小李说。

　　何烨一年前作为刚入职的新人，很吃这一套，他觉得这就是公司在培养他。
　　很多时候不明原因的加班，再加上周末加班，让他觉得都不想活了。
　　工作！工作！还是tm工作！
　　可是再愚蠢的人，都会有幡然醒悟的一天。

　　强制性加班，做得好是理所当然的，做不好就是你工作能力欠缺，做错了劈头盖脸的骂。
　　毫无尊重，毫无人格尊严。
　　你身后还有大把的新人，随时随地都会取代你，你还不好好努力！
　　年轻人入职场就是要吃苦啊，我们也是这么过来的！

　　他有时候在家对着电脑接电话，看着电脑上的文件，大脑特别紧绷，情绪极度低落，开始自我怀疑，自己难道真的那么蠢，那么笨？
　　领导的指示怎么听不懂啊？

　　可是醒悟了又有什么用呢，还不是一如既往地战战兢兢地坐在电脑前，完成今天的工作。

　　他不敢辞职。

　　这天中午，他路过刘主任办公室的时候，看到自己做的那两份文件还是放在他的办公桌上，一动未动。
　　果然，一点都不着急的。
　　只是，他非要完成，仅此而已。

　　今天还算幸运一些，不需要反复修改了。
　　有时候，领导自己都不晓得要做什么东西，说一个模棱两可的东西让你做，他觉得不好，或是因为心情不好，就退回去让你修改。

　　大boss看了好，那是主管的功劳，要是大boss觉得不好，那就是手底下员工没做好了。

　　这种事情，在他的职业生涯里，已经见怪不怪了。
　　顶头上司总会有折磨你的办法，让你在他的管理下服服帖帖。
　　他说东，你不敢往西。他说西，你不敢往东。

　　就这样，他被驯化成了一条乖顺听话的狗。

　　做完今天的工作，总算有一回，是准点下班的。他也无处可去，两点一线，机械式地回到自己租的房子。

　　在这个城市里，他没有朋友，没有亲人。
　　大学时候交往的女朋友，在大四那年轻飘飘地提了分手，他也顺势答应下来。
　　毕业季就是分手季，与其大家往后为了经济上的事情吵架，还不如在还留着些许爱意的时候分手。

　　这世界上没有最完美的分手，留下的仅仅是相互的体面吧。
　　大家都知道未来没有结果，各奔东西才是真正的解脱。

　　他在这个城市和人合租，租下了一间十几平米的房间。房间朝西，根本晒不到太阳，可就这么一间小小的卧室，也要2250块钱，加上水电费200块、网线100块、垃圾处理费50块、物业费50块，一个要2600块钱。

　　一睁开眼，这些数字都会在脑海里掠过。

　　什么梦想都会在现实里败下阵来。

　　这个繁华的大都市，霓虹整夜整夜地闪烁，繁华喧嚣，夜生活十分丰富。有钱人夜夜笙歌，纸醉金迷。
　　可是，他却觉得前所未有的孤独。

　　像他这样的穷人，在这样的世界里，根本算不上“人”吧，只能说，是这个城市的原料，不断地消耗着自己的青春，直到被完全榨干，随后抛弃。

　　人就像一个个原子一般，独自运转，和周围的原子不产生任何联系。
　　人与人之间异常冷漠。即使合租了很久的室友，连话都没说过几句，连他们叫什么都不知道。
　　每个人出门上班的时候，都带着一张扑克脸，回来的时候，也是一张扑克脸。
　　有些人搬走了，有些人又住进来了，恍恍惚惚之间，才发现合租的人已经变过了。

　　大城市中，家族关系的解体，每个人都是那么疏离和陌生。
　　感觉好寂寞啊，总感觉自己会随时随刻被抛弃一般。

　　时代飞速发展，他只是小小的一颗尘埃。
　　根本感觉不到自己存在的必要。

　　如果说迷茫和不确定是所有青春的底色，那他的困扰还有，作为一个独立个体，在集体中价值的缺失。

　　我确定，还活在这个世界上吗？
　　何烨经常这么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