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音》听鹿

14、第十三章

　　十二月迅速入冬。

　　张春蛮将火炉拿了出来，贺逢最开始还有些不屑，但等他坐在了暖洋洋的火炉前，瞬间觉得自己之前可真装。

　　这简直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发明物。

　　贺逢在一楼陪她聊了一会儿天，就上楼去找春灵了。

　　她裹着厚厚的外套，明亮的灯光落在她轻蹙的眉眼间，正专注在算一道题。

　　贺逢拿起她的一张卷子检查，余光却定在了她红肿的手指上。

　　“你手怎么了？”

　　春灵抽空看了眼自己的手，她似是习以为常，“起冻疮了。”

　　贺逢放下了卷子：“怎么不保养一下？没有护手霜吗？”

　　“没必要。”

　　贺逢有些不同意，“怎么没有必要？”

　　之前他那些世家叔伯家的大小姐，哪一个不是爱美的？别说手了，从头到脚，连根头发丝儿都要好好护理。

　　春灵似是觉得他有些无理取闹，她停下笔，有些无奈道：“我现在还是学生，哪有时间搞这些？”

　　贺逢拧着眉，春灵根本不给他开口的机会，继续道：“护手霜？”

　　“大少爷，我们家每个月的钱也就够吃穿了，保养这种事情，对你们有钱人来说是消遣，对我们来说，是浪费。”

　　“我们光是活着就很困难了，这种消遣，对我们来说是痴心妄想。”

　　贺逢被她的话堵住了，只见她收回视线，继续写题。

　　他从小养尊处优长大，从来不知道没钱是什么滋味，也不懂如何将就自己，要什么有什么。

　　可来了春灵家后他才知道，这世上，还有人在苦苦挣扎。

　　他喉间上下一滚，声音含着些许涩意：“贺章林没有给你们钱吗？”

　　春灵动作一顿，她这个反应，让贺逢意识到什么，他顿时站了起来，因为动作太大，椅子划着地面发出一道刺耳的响声。

　　“他没给你们钱？”

　　他一直以为，贺章林会给的。

　　“你别激动。”
　　春灵反过来劝他了，她没有将所有事情告诉他。

　　“给了。”

　　贺逢此时有些不相信，“真的给了？”

　　春灵点头。

　　贺章林确实给钱了，春鹏去世前还有些债没还完，贺章林帮忙全还了。

　　除此之外，她答应了贺章林的条件，他每月会固定给她打钱，一大部分都拿来给张春蛮每月买药了，还有一部分用于生活开支。

　　从小春灵就有攒钱的习惯。

　　未来读大学，总不能让阿婆供她。
　　她得早点买房，把阿婆和哥哥接去城里，给阿婆用更好的药，带哥哥去旅游，给小花买罐头。

　　她想对所有人好。
　　却很少考虑自己。

　　或许是潜意识中，她觉得没必要。

　　在春灵的生命里，阿婆和哥哥比她更重要。

　　她找了个理由糊弄过去，贺逢半信半疑，睡前，他还特地问了春起。

　　但春起哪知道这些，他砸吧砸吧嘴，翻了个身不理他。

　　-

　　之前和姜如音说的搬家，她答应了。

　　这天放学，春灵去帮她，贺逢也来了。

　　只是还未走到，只见不远处姜如音家所在的方向缭绕着灰色的烟。

　　几人脸色骤变，等赶到时，熊熊大火几乎将屋子烧得透彻。

　　姜如音不顾一切地要往里头冲，春灵及时抱住她：“姜老师！火这么大你不能进去！”

　　“书！书还在里面！”

　　姜如音发了疯般，脸色煞白，眼泪夺眶而出，声嘶力竭：“她的书还在里面！”

　　她的情绪很不对，春灵险些拉不住她，幸好贺逢在，他箍住女人的手臂，眼前的大火燃烧着滚烫，里头的东西估计都是烧没了。

　　姜如音崩溃至极，她的眼泪像是被火焰烫进了皮肤里，看着面前几乎将整栋房子烧毁的火焰，整个人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哎呀哎呀！我的房子怎么烧成这样！小姜你要给我赔的啊！”

　　房东匆匆赶来，见着面前的惨状，他开始大声要着各种赔偿。

　　可姜如音什么也听不见，她双眼无神地看着大火，整个人无力倒在春灵怀里喃喃。

　　“没了。”
　　“什么都没了.....”

　　“小涵。”
　　“什么都没了.....”

　　贺逢帮姜如音付了赔偿，两人带她回家。

　　张春蛮一见她的样子，顿时惊了。

　　她让春起将火炉拿出来，随后去给三人煮面吃。

　　姜如音轻声说了声谢谢，春灵坐在她身边，时不时地看向她，眉眼间尽是担心。

　　阿婆一直陪着他们，春灵不知想到什么，她起身：“阿婆，我先扶您上去休息吧。”

　　一场意外结束，夜已经深了。

　　春灵再下来时，只见小花窝在姜如音脚边，它似是能察觉到这个人类心情不好，无声蹭着她的脚踝安抚。

　　“姜老师。”

　　春灵将怀里的两本书递给她，姜如音干涩的眼眶瞬间湿润，她抿直的唇轻颤着，接过这两本书。

　　她小心翼翼地抚摸着书本，翻开一页，能看出春灵平时很爱惜书籍，没有一丝折痕。

　　姜如音笑了。

　　却还是哭着的。

　　她的指尖落在了作者的名字上——「涵如」

　　“小涵.....”

　　滴落的泪珠刚好浸在了她的手背上，姜如音抬手擦了下眼泪，她抬起眼，触及三人的目光，她努力笑着，可眼泪还是不受控制地往下滑落。

　　“对不起....我.....”

　　春灵摇了摇头，她接过贺逢递过来的纸巾，给她擦着眼泪。

　　“姜老师，不想说就别说了。”

　　“老师别哭。”
　　见她哭，春起也急了，他像是个孩子一样眉头紧簇，一遍一遍地重复姜姐姐别哭。

　　贺逢想，现在他和春起两个男的留在这可能不太合适，正想拉着他起身离开，姜如音哽咽着，她抱紧手中的书，任由泪水湿了眼眶。

　　“她....是我妹妹。”

　　春起不肯走，贺逢看了春灵一眼，只见她的注意力都在姜如音身上。

　　姜如音似是没有注意到他们的动静，她只是看着手中的书，自顾自地说着：“我们一起在孤儿院长大，她的梦想，就是成为一名作者。”

　　小的时候，姜如涵就喜欢看书。
　　每次有好心人送书过来，她总是第一时间捧着新书待在角落看书。

　　她总对姜如音说：“姐姐，我以后一定要成为像他一样的大作家，赚钱，给你买好多新衣服。”

　　姜如涵做到了。

　　她就像是为写作而生，16岁投稿的一篇文章在网络上爆火，那一年，天赋型作者【涵如】成为了黑马横空出世。

　　贺逢原本只是想做个耐心的倾听者，可听到这个名字，他抬起眼皮，灯光下，他的神色有些凝重。

　　那时，涵如的书被炒到高价，几乎是书店最火的一本。

　　而她的辉煌只持续了不到两年。

　　涵如突然被人爆料找枪手，成名之作并非她自己所作。

　　那天，铺天盖地的恶意向涵如涌来。

　　无论她怎么解释，怎么反驳，都没有人相信她。

　　仅凭一张模糊的，疑似她与枪手交易的照片，世人就将她判了死罪。

　　书粉，路人，还有她不知道的谁，所有人....他们用满怀恶意的语言去辱骂她，诅咒她去死，将她书中的一字一句无限放大，批判她，希望她立刻暴毙，如同千万张密密的网，要将她紧紧桎梏，直至没有喘息的机会，直至死去。

　　所有人都觉得，他们这是“正义的审判”。

　　在涵如十八岁生日的前一天，她在这场审判中，跳楼自杀了。

　　那天晚上，她拉着姜如音说了好多话。

　　她说。

　　姐姐，他们为什么这么讨厌我啊？
　　我明明没有做这些.....
　　他们，好像都希望我去死。

　　我连累你了。
　　姐姐，我写不出东西来了。

　　曾被人不吝赞赏的天才少女，在这一夜，背负着所有骂名，选择结束自己的一生。

　　“如果她还活着，她今年，就该上大学了。”

　　姜如音看着春灵，她露出苦涩的笑，“灵灵，你说，那么高跳下去，疼不疼啊。她们....疼不疼啊.....”

　　小涵，最怕疼了。

　　姜如音哭得崩溃，没有人注意到，贺逢的脸色逐渐有些沉重。

　　“可笑的是，真相大白那天，却没有人向她道歉。”

　　「我只是骂了她几句而已，她这么玻璃心？」
　　「谁知道那不是她啊？有照片在。」
　　「都赚这么多钱了，被骂几句怎么了？卖什么惨？」
　　「谁知道死没死。」
　　「只是一本没找枪手，谁知道其他的有没有找。」
　　「我们也是被营销号误导了，谁能忍受作者找枪手？再说了，她别听不就好了？我们也都是义愤填膺罢了。」
　　「路人，虽然她很惨，但人都死了，还上什么热搜？不会是家里人要消费涵如吧？」

　　姜如涵爆火时，到底还只有16岁，姜如音也只有18岁，两人经历太少，对一切都还懵懂。

　　所以在出版社要与她签订条约时，姜如涵开心地答应了。

　　她还以为，自己的梦想就要成功了。

　　可将她捧上梦想云端的人，也生生将她推了下来。

　　后来，出版社先是利用“真相大白”消费了姜如涵一段时间，再之后，越来越少的人知道她，她的书也逐渐被出版社舍弃。

　　“这什么出版社？”

　　春灵气愤不已，姜如音的情绪已经逐渐平复下来，她将书翻了过来，只见蓝色的背面，赫然写着出版社的名字——

　　“云志出版。”

　　一瞬间，贺逢心底的预感似是得到证实般，重重坠下。

　　“我怀疑，小涵的死和出版社有关。”

　　“为什么？”春灵问。

　　贺逢今天难得没有多嘴，他视线紧紧落在她脸上，灯光落在女人的侧脸处，电光火石间，他总算想起来第一次见到姜如音时，为什么会有一种熟悉感了。

　　姜如音，涵如，航彦旗下的云志出版——

　　“她告诉我，出版社背后还有其他资本利益，他们想让小涵做别人的枪手，但被她拒绝了。”

　　“砰！”

　　贺逢突起身的动静让众人的目光都看向他，他唇线抿直，没有平日里那吊儿郎当的模样，落在裤腿旁的手攥紧。

　　“不好意思....”

　　他声音有些哑，“我有点不舒服，先上去了。”

　　春灵唇瓣翕动，还来不及说一句话，他就转身上去了。

　　春起茫然地看着他们，春灵回过头，问姜如音：“那后来呢？”

　　找到证据了吗？
　　你又为什么，来坪雨镇？

　　姜如音眼睫轻垂，敛下的一小片阴影似是藏着茫然的情绪，“后来啊.....”

　　找证据，哪有这么容易？

　　她一个普通人，站在高楼大厦下，宛如蝼蚁般渺小。

　　在那个城市，恶意与冷漠让姜如音无法再生存下去。

　　所以，她选择逃离，孑然一身地来到坪雨镇。

　　懦弱无用如她，没办法为妹妹报仇，却也承受不了那些铺天盖地的恶意。

　　你说人真的普通吗？

　　□□凡身，普通，却能用一句话杀死一个人。

　　可他们又渺小到，站在高楼大厦的霓虹之处，仰望而去，却无人在意。

　　她原本，只是想带着妹妹的书，就这么过一辈子。

　　可一切都没了。

　　姜如涵的书，就只剩下这两本。

　　时间已经很晚，姜如音今天只好暂住在她的房间。

　　等陪她上去以后，春灵想了想，拿出那只白色的手机，给人发消息——

　　「你今天怎么了？」

　　她并不是关心贺逢，只是他今天太过异常了，她只是怕他情绪不好，会打扰到春起。

　　AAAAAAAA宇宙无敌帅哥：「姜老师怎么样了？」
　　「情绪好多了。」

　　AAAAAAAA宇宙无敌帅哥：「嗯。」
　　「？」

　　他不回答，春灵也懒得问了。

　　才刚打算将手机收起来，他发来了一条消息：「那本书，能借我看下吗？」

　　她指尖顿住：「什么书？」

　　AAAAAAAA宇宙无敌帅哥：「涵如的那两本。」

　　姜如音正好洗完澡回来，这两本书本身就是她送给春灵的，但现在因为出事，她又将书还给了姜如音，好让她做个念想。

　　所以还是得问问她。

　　姜如音没有犹豫地同意了，她希望小涵的书能被更多人看见。

　　春灵抱着书出去，贺逢也刚从房间出来。

　　“哥哥睡了？”

　　她下意识地问，贺逢点头，他黑发遮住了眉眼，不知是不是错觉，春灵觉得他今天看上去有些低落沉默。

　　“你怎么了？”
　　她又问了一遍，贺逢还是摇头，但走之前，他突然喊住她，“春灵灵。”

　　春灵看向他，“怎么了？”

　　贺逢似是在犹豫着什么，他垂眼看着手中的书，最终还是摇了摇头：“没什么，晚安。”
　　“.....”

　　....

　　在隔壁邻居离开那天，春灵就问过他们能否租给姜老师。

　　他们答应得爽快，只要每个月将租金打到卡里就行。

　　周日，他们一起帮姜如音搬家。

　　其实东西都烧得差不多了，她已经没什么东西了，春灵又陪着她去镇上买了些生活用品。

　　等回来时，贺逢和春起也已经将屋子打扫好了。

　　“春灵灵，你可得好好犒劳我，可把我累坏了。”

　　春灵将水果放在桌上，她瞧都不瞧他一眼，“就你娇贵，哥哥都没喊累。”

　　贺逢吊儿郎当地翘着腿，“我不管，你就得犒劳我。”

　　“今晚我做饭犒劳你们。”姜如音笑着道。

　　“那可谢谢姜老师了！”
　　“姜老师，你别这么惯着他。”

　　“姜姐姐我想吃鸡腿！”

　　新屋子里，几人吵吵闹闹的，都没注意到院子里有人来了。

　　“姜老师，阿婆。”

　　一道沉稳的男声从门口传来，几人齐齐看去，只见一个高大的身影站在门口，光线昏暗，有些看不清男人的面孔。

　　张春蛮眯着眼，似是觉得这人觉得有些熟悉，直至春起先认出了他，他跑过去兴奋地将人拉进来：“北南哥！北南哥回来了！”

　　春灵和姜如音也放下了手中的东西，在众人惊喜时，让人猝不及防的一幕发生了——

　　只见贺逢漆黑的眸子冷冷，脖颈间青筋凸起，像是要将他千刀万剐般，他冲了过去，毫不收敛的力道将余北南打倒在地。

　　“居然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