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外篇 ...
-
外篇王孙去，萋萋无数，南北东西路
第三年的时候钟子玉终于见到顾无鱼，他的顾哥哥过得很好。章维现如今也算个土财主，每天战战兢兢护着他的大厨生怕一不留神人就没了。顾无鱼被他安置在一个适合归隐的地方，可以一觉到天明或三更，然后披衣起来绕阶行，或蓬头曳履去喝一碗沙糯的豆粥。
章维知道顾无鱼的扇子中，只有一把题了字。王摩诘的诗——田夫荷锄至，相见语依依，即此羡闲逸，怅然吟式微。
而今，他终于替顾无鱼实现这个梦想。一栋城郊别业，他们不能常常见面，但章维还是争取赶回去。
他也有些胆怯。
毕竟他们可是阔别了五年，彼此都有太多改变。
而变化最大的，或许是钟子玉。
钟子玉也和章三少——不，现在该叫章老板了，在酒楼上见过那么几次。座中总有人嘲笑他章维家里肯定养了个倾国倾城的大美人，还是个妻管严，不然何至于滴酒不沾还洁身自好到了连酒筵都鲜少出席的地步。
章维只笑笑不语，他有那个能力免掉很多无意义的交际，而一切都是为了一个缘由。
钟子玉懒洋洋喝着自己的酒，“这都什么破菜，章老板家里有大厨当然不屑于出来吃。”接着他放下酒盏，拂袖而去。
座中人面面相觑。
章维苦笑，这么多年过去了脾气还是这么直。
于是他告声失陪，出门去寻那还是长不大的钟门主。却看到钟子玉早等着他了。
“我真嫉妒你。”钟子玉抱臂喃喃着，他昔日清秀的面孔已经逐渐定型，八年来商场磨砺已将他的稚气悉数化去，只残留一点棱角分明之中不可捉摸的古灵精怪。
“我知道。”章维叹了口气，“当年的事，我也要多谢你。”
钟子玉冷笑着看他，那种陌生的姿势是和他真刀真枪抢过饭的章维所不熟悉的：“我有时候真想反悔……如果不是你对他还不错，我不会忍这么多年。“
“……想瞒住皇甫钧和陈蛟，我一个人是不够的，最近他们开始有些怀疑了，我们必须合作。“
章维见他动摇，连忙补上最后一击：“你可以去我家蹭饭。“
钟子玉到底还是钟子玉，他气哼哼瞪了章维一眼，终是趾高气昂地命令：“不许和我抢。“
章维猛点头，“成交！“
——然而当钟子玉真正站在顾无鱼面前时，他嗫喏地说不出话。舌灿莲花甚至能把死人说活的百草门门主、钟家现任当家、精明得可怕还能徒手拆房的钟子玉，这一刻只想夺门而逃。
章维没好气地推了他一把，“进去，别愣着。让你见我媳妇儿我还不乐意呢。”
然后他就看到顾无鱼走了出来，扶筇摸索着四周，张开一双温柔如故却光芒黯淡的眼瞳。钟子玉觉得自己连声音都没有发出，但顾无鱼就那么分毫不差地面对着他的方向笑了。
“欢迎回家，子玉。”
章维在顾无鱼话音落地的刹那闭上眼，“想哭就哭，我俩谁也看不见。”
顾无鱼给了他一拐子，“你快出去择菜，今天做子玉喜欢吃的，你别想啦。”
“我堂堂章维居然沦落到洗菜的地步……”
“再嘟嚷连饭桌也别想上。”
“有什么关系能让我上床就好了。”
“……虽然我长大了不少但这种话章杂工你还是要点脸回去说吧。”
听到钟子玉终于开口，顾无鱼这才欣慰地笑了。章维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自去洗菜不提。
“长高了这么多啊……”顾无鱼拉过钟子玉，伸手想摸摸他的头，却发现必须要踮脚才能够到。他一边沮丧一边又有点孩子长大了的喜悦感觉，于是他情不自禁地比划起来：“当初我见到你的时候，你才这么一点点……”
他的话被一个拥抱打断了，钟子玉抱住他，姿势如同当年撒娇般，但那身躯却以足够遮蔽他眼中所见——比那无边黑暗更浓郁的情感一刹那之间就照进顾无鱼眼瞳，他好像听到钟子玉骨节拔高的声音，和他强自压抑下来的那些情绪。
他什么都没说，只是一直轻抚钟子玉的脊背。尽管他面前的青年肌理匀停，矫健有力，但哄他的手法还是和逗猫差不多。
钟子玉也闭上眼，一切想说不能说的都在此刻被传达。他所做出的牺牲终于回报他一些意义，他什么都不去想，放任自己剥离一切嬉笑怒骂的面具，不是那个假扮天真的少年，更不是钟家步步为营的当家人。
在顾无鱼面前，他永远都只是钟子玉。
尽管顾无鱼盲了，但他能在脑海中勾勒出钟子玉长大的面容。一定很帅气，比章维那个越来越唠叨的老男人帅多了，当然，比皇甫钧也帅。
他安抚性的嘟嚷似乎被钟子玉听见了，对方用已经成熟许多的清亮音色愣是憋出一声软糯的“哼”来，“我是最帅的！”
顾无鱼回抱他，“当然，我家子玉从小就帅气。”
——其实他们都知道不是这样的。
顾无鱼第一次见到钟子玉时，只觉得这个孩子很危险。他眼神清透至无物，修罗场中手起刀落，姿势完美而神情天真。
但顾无鱼还是知道，他害怕，他不快乐。
所以顾无鱼利用自己的一点点小特权，拉过了钟子玉的手。片刻接触而已，钟子玉却觉得自己被拉出地狱。
所以他拼尽毕生之力，也要让顾无鱼笑得一如往昔。如同他们第一次见面那样，虽然满身伤口，却仍有去爱的勇气。
为了这个，什么都是值得的。
钟子玉想，章维一定也有同样想法。尽管他们都曾犹豫，都想过放弃，直到今天也满怀忧虑，但他们最终没有放弃。
然后，就有了这个说不上完美的结局。
“如果他欺负你你一定要告诉我……”
“嗯，放心吧，我这次可不会再让谁欺负了。敢欺负我就停掉他的伙食。”
“你现在怎么做饭呀。”
“他打下手，其实他现在做饭好吃了不少，你要不要试试？”顾无鱼脸上微微泛起红色，钟子玉感受到他的殷切期待，但还是斩钉截铁地拒绝了。
——没有人能不离开，顾无鱼的身体更是朝不保夕，章维为了这事不知耗去多少心力。所谓的十年之约也早就作废，与其绞尽脑汁跟人斗，不如老老实实回家吃饭睡觉。可叹钟奇知就是想不明白这个道理，才会孑然一身离去。
这么多年，面前的路和选择有好多好多。钟子玉知道只要自己踏错一步，就再也见不到顾无鱼。永诀原是很容易的事，能拥抱才不易。
他是不可能常来的，陈蛟和皇甫钧盯得太紧，一旦被发现这个地方，他们的苦心就要毁于一旦。而且钟子玉手里握着一个家族的命运，不管愿不愿意，他都不可能像章维那样把生意摆在第二位。
他的命途到底是属于钟家的一生，然而就算只有一刻，他也想做回那个只知道吃的钟子玉。
他最后深深拥抱了顾无鱼一下，笑得璀璨。门外春草丛生，像是一条又一条未知的行旅。南北东西，若无别离，何来相遇。
王孙去，萋萋行路。怀抱间温度，不是桎梏，而是一句有生之年绝不会消散的祝福。
临行一眼，顾无鱼握住他的手，只说了五个字：照顾好自己。
他微笑着点头，再转过身去，重新出发。
——纵人世太多未知，千里佳期一夕休，却也有一个小小的梦想，关于团圆，关于温柔，永远在那间故宅中执着守候。
——当天你拉住我的手，经已足够。
END
作者有话说
第34章 外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