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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第十八阵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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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三点二十四分,陆氧盘腿坐在人工湖边的长椅上,耳机里播放着收藏歌单。
夜风挟着寒意,她把自己裹在厚重的羊羔毛外套里。
那天在木屋里睡着,醒来时她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宿舍。
雪夜的森林好像是一场梦境,但回忆起来又那么清晰。
陆氧摸到手机看了眼时间,凌晨两点多,四周静悄悄的,室友们都在安睡。
她重新躺下,却怎么也睡不着,干脆一骨碌爬下床,套了件外套踩着帆布鞋就出门。
路灯的光芒凄白昏沉,湖里的天鹅不知道去哪了,看不见身影,全世界只有猫还在精神抖擞地叫唤。
陆氧搓了搓膝盖,下半身只穿了件单薄的睡裤,冻得她双腿僵硬。
有风吹过,树影在脚边摇晃。
陆氧双手插着口袋,看向黢黑的湖面做了个深呼吸,冷空气灌进来,又凉又刺激。
下一首歌的前奏响起时,她忍不住放下腿,用脚尖打拍子。
不知不觉,陆氧跟随音乐启唇,开始轻轻哼唱。
“突如其来的念头。”
“幻想化成流星的你我。”
“明亮的夜,漆黑的宇宙。”
“通通来自夜空。”
进入状态,陆氧渐渐放开声音。
“我会披星戴月地想你。”
“我会奋不顾身地前进。”
“远方烟火越来越唏嘘。”
“凝视前方身后的距离。”
以前向则就说,有些人唱歌就是老天爷赏饭吃,这把嗓子听起来就是有故事的,不需要玩技巧也可以让人立刻共情。
湖边的长椅成了舞台,头顶的路灯是专属于她的追光。
陆氧很久没有这么尽兴过,甚至忘了冷,她完全享受其中。
“今日份烦恼已售罄
请闭眼开始星际旅行
一块硬币即可精神共鸣
Late-night longly flying”
右边肩膀被轻拍一下,陆氧打了个哆嗦,猛地抬头看去。
不知从哪冒出个人来,她倒抽一口气,吓得连连往后退,用胳膊挡住脸,失声叫道:“你谁啊!”
“哈喽同学。”那男生挥了挥手,“我听你唱好久了。”
陆氧放下一点胳膊,两只眼珠子瞄他一眼:“你,你一直在这啊?”
男生点头:“啊。”
“你在这里干吗?”
“emo。”
陆氧皱了皱眉,心想这人好奇怪,她拢紧外套,起身准备离开。
“诶,你先别走。”那男生拦住她,“不好意思打扰到你了,但我想上厕所,有点憋不住了。”
“你想上就去上啊。”
“我这不怕一回来你走了吗?”
“我......”陆氧往两边看了看,使劲抽回自己的胳膊,“我现在真的要走了。”
“等等。”男生搓了搓被冻得发紫的双手,从口袋里摸出手机,对陆氧说,“你知道Infinity吧?”
陆氧点点头,略有耳闻。
Infinity是他们学校一个社团性质的学生乐队,最初由外文学院发起,成员们用多语种翻唱流行歌。乐队自成立以来就吸引了很多关注,后来渐渐干脆把成员范围扩大到了全校。
这两年Infinity的翻唱作品在网络上也小有名气,可以说已经是杭大的一个标签了。
男孩向她自我介绍道:“我就是Infinity的现任负责人,徐天骐,今年大四,学法语的。”
“哦,学长好。”陆氧顿了顿,又补上一句,“我叫陆氧。”
徐天骐说:“是这样的,本来明年年初乐队才招新,但现在有两个大四学姐忙不过来,所以主唱的位置一直空着。”
陆氧眨眨眼睛:“所以呢?”
“同学,你唱得太不错了,你是艺院的?”
陆氧说:“我是学法的。”
“大几?”
“大二。”
徐天骐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那你有......”
还没等他说完,陆氧就斩钉截铁道:“没有。”
徐天骐继续问:“你已经有社团了?还是学生会有工作,没关系,我们不冲突的。”
陆氧摇头:“我对这个不感兴趣,不好意思。”
她微微欠身,准备离开,徐天骐叫住她,说:“大晚上的,我送你回宿舍吧,你住哪个区?”
陆氧摆摆手:“不用了,反正就在学校里。”
徐天骐坚持道:“学校也不安全啊,我不放心。”
陆氧抿了抿唇,这个时间校园里最危险的分子就是他俩了吧,不放心个鸡毛线。
怕她多想,徐天骐说:“好吧,是我怕一个人走夜路,一起回去吧,反正也顺路。”
这次陆氧点了头:“行。”
路上,徐天骐问她:“你刚刚唱的是什么歌啊?”
陆氧:“嗯?”
“就......”徐天骐一边回忆,一边哼出刚刚听到的那段旋律,“就什么‘星际旅行’,什么‘共鸣’。”
陆氧报出歌名:“哦,柠檬茶,你认识吗?。”
徐天骐打了个响指,可惜天太冷手指被冻得不灵活,没发出声音:“我知道我知道,我上高中的时候听的,你也喜欢他们啊?。”
陆氧扯了下嘴角,摇摇头:“不喜欢。”
“为什么?”
难听。”
徐天骐挠挠眉毛,难听你还哼唱得那么投入?这学妹唱歌的时候很踏实很抓人,说话倒是挺空灵挺飘渺的。
“我还是希望你好好考虑一下,我已经面试了很多来报名的同学,真的,就你的声音最戳中我。”
“学长。”陆氧停下脚步,抬头看他,“你不是也大四了吗?你怎么还不下任啊?”
徐天骐哽住,这学妹用词还挺冲。
“我保研了啊,很闲的。”
陆氧点点头,疑问道:“那你还emo什么?”
徐天骐说:“我这不就为主唱的事发愁吗?两个月没更新了,粉丝都催炸了。”
陆氧勾起嘴角浅浅笑了笑:“那你加油。”
路灯把他们两个人的影子拉得又瘦又长。
徐天骐认真而诚恳道:“学妹,要不你加我一个微信吧,什么时候改主意了就来找我,什么时候都行。”
陆氧还是微笑着婉拒:“抱歉啊,我真的没兴趣,而且学校里肯定有比我唱得好的。”
徐天骐叹了一口气,看上去很失落的样子:“好吧,但你真别浪费了你的才能,你唱歌很好听。”
陆氧低下头,把下巴埋进外套领口,没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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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中旬的时候,朔带陆氧去了鹭岛。
这里好像没有冬天,阳光灿烂,气温宜人。
终于不用穿笨重的棉服外套,时间好像一下子快进到了春天。
海水是干净的蓝,在晴空下波光粼粼。
他们坐在沙滩上,陆氧在便利店买了一盒柠檬茶,盒口钻了个小孔,然后她把一小瓶伏特加倒了进去。
她在做这些的时候,朔抱着手臂站在一边,问她:“你这身体......能喝酒吗?”
“当然不能。”陆氧轻轻晃了晃饮料盒,“但偶尔喝一次又死不了人。”
朔叹气摇了摇头。
陆氧咬着吸管喝了一口,酒味不浓,但又让柠檬茶的口感瞬间醇厚丰富起来,她满足地眯眼发出一声叹息。
海鸥在礁石上短暂休憩,然后展翅飞向遥远的天边。
朔冷不丁地开口问:“鸥鸥就是你吧?”
陆氧喝饮料的动作一顿:“啊?”
他的视线落在她手里的纸盒上:“柠檬茶乐队,鸥鸥,是你吧?”
陆氧看向大海,点头承认:“嗯,你听出来了?”
“猜的,也不太确定。”
陆氧说:“都好久以前的事了。”
朔问她:“那时候你几岁?”
“十五没到,上初中那会儿。”
他揶揄她:“看不出来啊,年少成名。”
陆氧嘁了一声:“屁个年少成名,就是玩玩的。”
“那也很厉害了。”他顿了顿,问,“你和他是怎么认识的?”
“谁?向则吗?”
“嗯。”
“那就说来话长了。”陆氧把饮料盒放到沙堆上,双手撑在身后,右腿叠在左腿上,开始回忆说,“我小时候身体原因,总是要请假,学习落了很多,到了周末我爸就会把我送到他一个同学那里去补课。有一次老师有事,提前结束,但我们家司机叔叔还没来,我就站在楼下等。”
那会儿向则十七,上高中,其他人也差不多大,在一间小车库里,组了个野路子乐队,把那里作为他们的训练室。
车库就在老师家楼下,陆氧等得无聊,听到有乐器演奏的声音,忍不住好奇向那里靠近。
大门敞开,里头的人也看见了她,每天路过驻足参观的人有很多,所以一开始他们并没有过多留意这个女孩,也没人和她搭话。
其中一个主唱叫何未,一句转音总是唱不好。
向则示范了几遍,轮到何未就唱劈了。
几次下来,大家的情绪都有些烦躁。
一个怪一个根本没认真练,一个觉得另一个教的有问题。
眼看着气氛就要剑拔弩张起来,一道声音突然响起,把所有人的注意吸引了过去。
“我一路向北,离开有你的季节,你说你好累,已无法再爱上谁~”
发现大家的目光都在自己身上,陆氧红着脸低下头,看着自己鞋尖说:“他教的没问题,就是这么唱的。”
再抬头的那瞬间,她对上向则的眼睛,看见他明朗清爽的笑容。
“你看,我教的一点问题都没有!人家小姑娘都会唱了。”
其他人也开始吁何未。
何未张了张嘴,没话说,气得哼了声:“那你们找她去做主唱呗,我不干了行不行!”
大家伙又抢着来哄他。
在满室的喧闹中,陆氧和向则又四目相对上。
他穿着白T恤,胸前背着吉他,先开口问:“你叫什么名字?”
“陆氧。”
“yang?哪个yang?”
“氧气的氧。”
向则点点头:“嗯,挺可爱的。”
“那你叫什么?”
“向则,所向披靡的向,心诚则灵的则。”
“哦。”
“很奇怪,那天屋子里有四五个男的,但是除了他,我一个都没留下印象。”
朔轻轻笑了声:“因为你那天只顾着看他了呗。”
陆氧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可能是。”
那之后陆氧每次都会早去一两个小时,蹲在门口看他们排练。
这成了她无聊生活里唯一一件乐趣。
再后来,向则提议让她也来试试。
陆氧的第一反应肯定是拒绝,她根本没想过什么唱歌什么乐队的。
听到这里,朔问她:“那为什么又改变主意了?”
陆氧拿起手边兑了伏特加的柠檬茶,回答:“有次向则教我打架子鼓来着。咚、咚。”
她用双手模拟打鼓的样子:“最后一下打在吊镲上,就那一声,那一个瞬间,我觉得好爽。”
“我小学的时候学过钢琴,要端着,要确保每一个音符都正确,我不喜欢,可能这种高雅的东西也不适合我。打架子鼓的时候不一样,每一声鼓点都像是我把我的心跳外放了出来,我是自由的、热烈的,太过瘾了。”
一开始的时候,陆氧只当向则是随口一说,觉得他们这乐队也不过是一时兴起。
她以为那一帮人是不学无术的问题学生,毕竟他们看起来太闲了,一点也不像上高中的人。
她是后来才知道,原来不是所有组乐队的人都是叛逆少年,电视剧骗了太多人。
向则家里是开乐器行的,他妈妈是某知名乐团的小提琴手。
其他人家里也差不多情况,他们就是一群音乐世家的公子哥,要不就是准备艺考,要不就是以后要去国外读音乐学院,
他们每个人都有拿手的乐器,而何未居然是个拉大提琴的。
组乐队对于他们来说不能算是一时兴起,但也没有到梦想那个程度。
就是为了开心,为了轻松,为了释放压力。
“每次看到有粉丝心疼向则以前的悲惨经历,我都很想告诉他们。”陆氧笑着说,“他有什么好心疼的,他不做酒吧驻唱歌手,回家还有个乐器行等着继承呢。”
朔也跟着弯了弯唇角,问她:“后来乐队怎么解散了?”
陆氧叹了声气,一只手撑着下巴:“时候到了呗,本来也没打算做多久,有的拿到offer要出国,有的忙着艺考,我也得上学。而且那会儿我家里出了事,大家也慢慢没了联系。”
“鸥鸥这个名字,怎么来的?”
陆氧伸出手指,在空中划了两个圈:“成俊哥家里是做音乐制作公司的,那个暑假,我们在他们工作室里录完了第一首歌,写名字的时候,我给自己想了个艺名,OO。向则说不好看,像两个蛋,所以给我改成海鸥的鸥了。”
安静了会儿,陆氧突然说:“他对我真的很重要。”
朔侧目看向她。
“我以前特别讨厌,不是,我现在也很讨厌那些正能量励志故事。世界上又不是所有人都积极乐观,有些人就是意志脆弱啊。小时候每次生病,我都会听到各种各样的人告诉我要坚强,不要怕,没关系,都会好的。屁,明明不会,为什么要自欺欺人。每次进医院我就是怕得要死,我不会坚强,进手术室之前我想的都是要不干脆死了算了。”
海风咸涩,陆氧的眼眶被风吹得泛红:“我以前有一个老师,特别有意思,给我在卡片上写什么‘裂缝里也能照进光,裂缝里也能开出花’。你不觉得这样更残忍吗?让一群健全的正常人,去告诉一个有残缺的病人这个世界其实有多么美好。”
朔动了动嘴唇,想告诉她并不是这样的,但还是什么也没说。
他继续做她安静的听众。
“我有的时候会讨厌我身边所有的人,有的时候又会为这样的自己感到羞耻。直到向则出现了,他和我说,恨这个世界也没关系,当你从它身上没有感受到爱意,恨它又怎么了。他说消极的情绪也有意义,你尽情哭了,才会更加放肆地笑。悲观主义者不一定懦弱,也不一定就代表了消极的结果。当你能清醒地看到痛苦,就已经很勇敢了。”
海风把陆氧的头发吹乱,她抬手把碎发别到耳后,最后说:“到现在我也没有办法让自己时时刻刻打满鸡血,我也没有变得更勇敢更坚强,但因为他,至少我没那么讨厌自己了。我不想战胜痛苦,我只想在痛苦打倒我之前,尽情享受我现在拥有的一切。”
她偏过脑袋,发现朔在盯着她看,脸上的表情难以描述。
陆氧故意玩笑说:“怎么?我说他重要,你吃醋了?”
朔收回视线,转而望向天际的飞鸟:“没什么感觉。”
陆氧呵了声:“那看来你前世对我用情也不深啊,都没感觉。”
他顺口接:“你不是说不是你吗?”
陆氧僵了瞬,举起饮料盒,猛吸一大口,把盒子都嘬瘪:“是,本来也爱的不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