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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情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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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生从报恩寺偏殿穿过来,去往后院找你。你当时被那暖阳晒得将要睡着,就这么毫不舒展地蜷在一处廊柱下,蜷成小小一团,似芥子微尘,等着日光把你收拾回去。
没想到来收拾你的人是他。
此时寺内已做完早课,不是进香日,没有香客入寺烧香,四周一片阒寂。他从远处来,站到你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你。看了好久,你一直没有动静,他便躬身一抱,将你抱入怀中。
你看着他,有一点茫然。
柳桥,跟我回去吧。他说。一会儿我便带你去向你爹娘辞行,明早我们从水路进京。
你问他能否再宽限几日?
他反问你因何事须宽限?
犹豫多时,你说:可否让我见我妻女最后一面?
他冷冷回你:你孩儿仨月之前已然见过,至于你妻,她已将你在贡院旧街存放的一应物事送来,又说与你再无瓜葛,如此,还要见么?
你还窝在他怀中,他那张阴沉的脸噩梦一般贴在你侧颊,这次,你并未躲开,也不挣动,任由他将你压在怀中细嗅。
许是那从塔顶坠死的想象给了你莫大慰藉,你终于将那蚀骨的怕磨钝了一些,居然敢软语求他了,虽然嗓音带颤,姿态又放得极低:求你让我见孩儿一面吧,她已将满四个月大,与生落时必定是大不相同的,让我见她最后一面吧,好么?
他死死盯住你,似是想从你脸上寻那诳骗的痕迹,你向来不会撒谎的,什么都摆在面上,若是想打小算盘,必定瞒不过他。
你被他盯得将要溃不成军时,他忽然说了一句:今夜你若顺着我,我自会让你见她。
他还是想要你。是见了你就想,也不知你身上著了什么媚香或是迷魂的药,让他那点瘾头怎么也打发不掉。
你被他带出报恩寺,也没回舒家河房,为着方便过几日从水路进京,你们宿在了临近河口的一处别业。白日他将你带来,人就没了影踪,直至暗晚才见他从外来,一身寒气,带着仆仆风尘,竟像是去了远路。进你屋之前,他先问了服侍你的人,今日你可有何异样。服侍你的人简白报出你几时做了某事,时辰衔接严丝合缝,绝无错漏,最末尾才依着判断说你未有异样。
与往时不同,在这别业当中供差的,换成了清一色的宦者,这些人久在宫闱,训练有素,不该说的绝不说,不该问的绝不问,加上一家老小的性命都攥在他手,不由得他们不誓死效忠。如此看来,这些人正是一班称职的“牢头”,他们如影随形地跟着你,你周围但凡能致命的东西,他们都提前收走,别说刀具、筷条儿、汤匙之类,就是长一些的绸布都不留。
但生防你寻死,防得滴水不漏。你今日实在是太“乖”了,“乖”得不同寻常,像是终于熬到头,再“乖”一阵便可得解脱的一种平静。到了他与你沾接时,你更是“乖”得异乎寻常,他让你做什么你便做什么,让你如何做你便如何做,全没了廉耻。对着这样软媚惑人的你,他是矛盾的,一头盼着岁岁如同今朝,一头又疑心你在作伪骗他。他恋着这样的你不肯撒手,于是进京的日子又延宕下去。
终于,拖了五日之后,他答应让你去见你的孩儿一面。此前他已带你去向你爹娘辞行,说是要带你进京谋个前程,请二老不必挂心,大约明年春日便将他们接上京城,让你们一家团聚。你爹娘还不知状况,一则心内不舍,二则盼你借力谋得进身之阶,他们也好沾你的光衣锦还乡。
去看过你的素素,你就要走了。
一样是锦娘将她抱来,一样是周遭围满了看不见的人,一样是相对无多言。
素素偎在你怀中,也是小小软软的一团,也是小小鼻梁高挺,眼睫长翘,似你又似胭脂。你贪恋地看着她,想把这最后一眼看到天长地久去。
外间宦者在催了,你恋恋不舍地把她交还给锦娘,低声对她说道:素素眼角有颗小小的红痣,待她大些须得点掉才好,生在那处的痣,多是要惹泪的。
锦娘满面泪痕,呜咽着点了点头,再说不出话来。
或许只有为人父母者,才能看得这样细致,直看到那藏在眼颊中细小的泪痣,怕它将来真能惹来孩儿的泪。你看不到以后了,只能在当下把这可能的小祸端点出来,指望以后能看到的那个人,去为你做你做不来的事。
留到不能留时,但生进来,拖起你往外走。
你被他拖得一个踉跄,将要出门之前,你回头看了一眼东厢房的方向,而后低眉敛目,随他去了。
你在心内小小声问她:胭脂。你何时来接我?再不来,我要熬不过去了……
她若真与你心有灵犀,会否听见?
没人知道你一直在等她,从水路走了这么久,路过高山大川时,你就想,胭脂会不会在这儿等着我?
每一次你都失望了。她没有来。没有来接你。
你们水路上走了多日,终于上了岸,你问身边宦者这是何处,宦者答说快入平阳府了。
平阳啊?为何不走直道呢?还要曲里拐弯地走到平阳来,绕了不少远路呢。
你不知道这是但生刻意挑拣的路线,就为躲开你妻。他料定她必不会就此罢手,于是早早做了安排,专挑这荒僻又曲折的地方走,不仅如此,他还放了另一批人出去,扮成他自己的模样,张旗扬帜,招摇过市,将你妻的人手引向岔路。
你与她南辕北辙,终至交错。
这日你们经过一处石窟,你一路看过去,看到一尊叫岁月风尘消蚀了的弥勒造像,便央求他停一停,让你上去烧一炷香。
他问你:为何此时忽然要去烧香?
你说只是心血来潮,起心动念,想要为爹娘烧一炷平安香,毕竟离家千里,不能在他们身旁亲身侍奉。
他又是一脸狐疑:弥勒乃掌管来世之佛,未必能保谁平安,求来何用?
你忽然回头朝他一笑:那便一同求你我来生缘吧。
一笑春生。
他从未见你如此笑过。
他说:你骗我。
你又一笑:我爹娘还在冶城道院呢,我又为何要骗你?
你的笑似漫天飘落的乱花,迷了他的眼,复又迷了他的心。
他问你:你是谁家相好的?
你答:……你。
一点不忸怩。
他说:我不信。你要说完全。
你说:我……我是舒但生相好的。
再说一次。
我是舒但生相好的。
再说一次。
我是舒但生相好的。
我家相好的,想要与我长长久久,生生世世不分离,才去佛前求缘的么?
……嗯。
莫要骗我。若敢骗我,被我揭破时,我便造一座如那报恩寺塔一般高的塔将你锁进去,关在塔顶,整座塔用铁丝密密匝匝围住,除了透风口,你再也看不到外边一丝风景。我要将你锁到死为止。你死在前,我便将你用药泡起来,我死在前,我便安排人将你药死。我们叠股交缠,埋入地底。我说到做到。
我不骗你。
他信了你一次,随你一同爬上那立于绝壁之上、年湮代远的石窟,去给那尊弥勒造像烧一炷香。
这残破的石窟内,刻着众生驳杂的心愿。有求升官发财的,有求阖家安康的,有求去远路谋生一路顺遂的,千百年之后,那许愿之人早已在时光中湮没无声,只剩这些石刻造像还在寂寞地喧哗着。
弥勒脚下放着两个小小的供养人像,虽然被风雨剥蚀得看不清面目,但仍能看出是一对夫妻,刻在造像旁的心愿也颇为直白真挚:愿我俩生生世世得为夫妻,黄泉碧落,不要分离。
你朝弥勒跪了下去,双手合十,心中轻轻呼唤胭脂:胭脂,你来带我走吧,再不来,进了京城,我便要被他关入深院中,再没有解脱的机会了……求求你,快些来吧……
烧一炷香的功夫多么短呢,不待你自身立起,他便已一把将你搀起,又将你挟往车上,说是路途遥远,需着紧些赶路。
与前生一般,今世也是变起突然。当时一道刺目的光从对山照过来,耀得人睁不开眼,你正在抬手捂眼的当口,一股巨力从旁袭来,一下将你撞下山崖……
那山崖高耸,深不见底,你坠下去时,先是感到一阵锐痛,有人往你心口喂了一刀,好快的一刀,那刀穿胸而过,将你扎穿。你咳出一口血,那血被一对柔软的唇接住,你的泪潸然而下——胭脂,你终于还是来了。
你用仅剩的力气环住她,她紧紧抱着你,你们一同往那深不见底的崖底坠落。
她说:别怕啊柳桥,我来带你走了。
刀上淬了剧毒,又是一刀穿心,她还喂你吃下了断肠毒药。是怕你不死。
将要坠地之时,她将自己垫在你身下。直到死,她都怕你摔痛。
但生追过来时,你还未死透,还在细细地抽搐,他将你从她身上扯离,死死压入怀中,想要把你一点点凉下去的身体捂暖。
你眸中的光渐渐散去,带着解脱的欣快。
不要……告诉……我爹娘。
这一世的终了,你留给他的仅有这七字。
那一瞬,天道将这声色世界收了回去,收成一粒微尘,而后叹息一声,对那一夜白头的魔物说道:但生,你这世情劫又没渡过去。
那魔物不应,半晌,他才哑声开言:我不该信他的。
天道问他:那你为何又要让他去烧那炷香?你就是自信太过了,上一世如此,这一世还是这般,一点长进也没有!
他反问天道:你为何不肯把他给我?
天道被他气得笑出了声:但生,你渡的是情劫!我如何能将劫数直接送与你?!
那魔物抬头盯住他,通红的双目一瞬不瞬:我情愿堕入无间地狱,永生永世留在地底,为你看住那道裂隙。把他给我吧!
天道瞥他一眼,并不答话。
他说:算我求你了!
天道攒眉道:我若是不应呢?
他冷笑一声:那我便立时投身进那道裂隙,将它炸个稀烂,让天地六界从此不得安宁!
天道长出一口气,低头不语。许久之后,他试着劝那魔物:但生,你总得从情劫当中学会些什么,比如成全,比如开解,又比如放手……
那魔物打断他:你知我从来学不会。只要是魔物,就永远学不会你们那套成全、开解和放手。对我要的,我必不惜一切将他攥在手中!若要我放手,我情愿永远渡不过情劫,就这么烂在情波孽海中,再不要上来!
试问要如何说动一个入了“我执”的魔物?
他也不听谁说,就这么拂袖而去了。
天道看他渐行渐远,最后只看见一点白,是白发。那白发如静夜里的深雪一般,披了那魔物满身。
两百多年后,你再度转生在一片野莲海边,你娘是人家小妾,你是庶出的孩儿,前头有好些个兄姐,你与你父一年只能见上有数的几面。你娘病弱,常常挨人欺负,当年你年岁尚且还小,还有娘亲照护,日子过得虽不算太好,但偶尔也有甜甜的时刻。每年清明节上,你娘带你回乡扫墓踏青,路上她总会偷偷拿出几颗糖来喂你。那饴糖是乡野间最廉价的吃食,甜甜的滋味却一点也不廉价呢。你被那糖甜得眯起了眼,真是太甜太美好了。
你六岁那年的清明,你娘带你回乡扫墓的路上,那骡车忽然坏了,你们停在半路,你见路旁飞过一只硕大的蝴蝶,那蝴蝶是青莲色的,你从未见过,一下就被引了过去。
柳桥。
有人叫你。
你回头看一眼,什么也没看见,就又追着那蝴蝶去了。
柳桥。
又有人叫你。
你再回头,没看见人,却看见树下放了一包饴糖。你捡起来反复看过,不知是谁落下的糖,拿过去问你娘,你娘说许是树精给你的,要你去向那树道谢。你一路小跑过去,仰头望着树顶,小小声说了一句“谢谢”,然后打开纸包,捡了一颗糖放进嘴里——太甜了,甜得你笑了出来。
又是一笑春生。
但生在树顶看着小小的你,骤然心酸。
罢了,这一世,他不求什么爱与不爱了,“爱”太过缥缈,隔着云端那么远,他只要得到就好。只要把你拽入地底,你们之间就再也没有什么蛇妖、什么天道,什么父母儿女,只有你和他。你爱不爱他无所谓,就这样吧。
——第二世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