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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苏裴番外·北征其二 ...
时年,不过是熙容二年。
祭旗誓师之后帝驾亲送至城郊十里亭,裴彦却又在此时当着百官的面上了一道奏折,保举秘书监领礼部尚书苏振翮为尚书令,加明德殿侍讲学士,领中书事。
苏振翮是固党砥柱苏家的嫡子,亦是幼孤。苏家现任的家主乃是其祖苏斐诚均公,庚年八十有二,致仕之时得封太子太师,有生之年,也算是金紫垂腰了。
故而苏振翮便是苏家真正意义上的家主。被固党寄予重望的后起之秀,朝中唯一在年纪与品衔上都可与裴彦抗衡的人。
便将裴彦的保举看作了示好,毕竟就是再不知天高地厚,千里出师王畿远,朝中的梗怪他也是万万承受不起的。
有了诸多附议,自是当场准奏。
无人知道的是,苏敛羽与裴端允竟是刎颈之交,只因了裴彦性情使然,刎颈之交到了他这里也成了血淡如水,倒无怪乎他人眼拙。
帝驾送军不出十里亭,景弘是还想送的,裴彦款款微笑,长身一揖,“请陛下回宫,再送,便是折臣的寿数了。”
这次出征担着的就是他裴端允的身家性命,一句话就哄得景弘不敢再送,便着彼时已是尚书令了的苏振翮再送五里。
五里至,裴彦站定在苏振翮面前,深深一揖,万分郑重道:“累君劳心——莲蓉的和枣泥的也不要。”
苏振翮却是笑不出来了,很艰难的动了动唇,轻轻道:“本以为今次生辰,能有幸得邀裴相的,不想……”
不想你要上战场,前途冥茫,不知归期,不明胜负,不可判生死孰若。
裴彦直起腰,看着苏振翮微微皱起的眉宇,叹了口气缓缓地勾起唇角,“何妨明岁。”
这一句,便已是许诺了。
苏振翮展颜,轻轻吟哦:“丈夫有诺不轻许。”
裴彦已经转身,很是生疏的上马,“季子挂剑泰山轻。”
再出三里,裴彦对着身边并骑的岑元钦淡淡道,“烦请将军传令,再走七里,整军誓师。”
岑元钦一愣,“誓师?不是已经……”
裴彦瞥了他一眼,“岑将军难道不知,那是扯淡给人家看的么?本相可不以为这些将士听得懂那一串文辞优雅骈散对仗的誓词。”
岑元钦怔了怔,也不知说什么好。
片刻之后,才又开口,“不知裴相希望末将怎么做?”
裴彦攥着缰绳小心的控着马,听到这话勒住了马头,岑元钦也忙停下马,看着这个执意不愿披甲的主帅。
玉冠,朱衣,金紫垂腰。
分明是这般温润如玉的俊雅男子,缘何骨子里竟是这般的犀利冷漠?
修长纤细的,一看便是属于文人的白皙手掌拍在了肩头,“整军誓师之后,本相当不再插手军务。”
岑元钦怔住,踌躇了半日不知该怎样提出的要求,他竟是早就想到了么?
裴彦收回手,打马而走。
“孙子有云,识众寡之用者胜,将能而君不御者胜。”
“本相自问无能领军,故而这两胜中,前者交给将军,后者便由本相代劳罢。”
“本相既然说了敢信将军,便是全心相托。”
又七里,整军誓师。
持了腰扇的中书令淡淡道,“本相知道,诸位是不希望打仗的——战场上朝不保夕……然而,亦是建功立业之良机。诸位都是我大齐的精良勇士,本相虽不会带兵,然有岑将军在——当年大旗一至便吓得胡马一夜皆北遁的云麾将军岑元钦!诸位又有何可惧?蛮夷狄戎,欺我天朝宽柔,横肆劫掠,索需无度……哪怕诸位不愿为了江山社稷拼命——本相自是可以理解的——”
岑元钦倒抽一口凉气,这位中书令大人可还真是语出惊人,然而……下面那些兵卒的眼神,分明一动。
玉冠朱衣的中书令拔高了嗓音,“只是一旦上了战场,摆在诸位面前的就只有两个选择:斩下敌人的头颅换做记功簿上的一笔,或是将自己的头颅奉与别人作功勋!”
“只要将士不惜命,本相就决不吝惜赏赐!”
“金银美女酒肉官爵,只要你立了功,本相便是变卖了自家祖产也定不会亏负了各位!”
“男儿在世,谁甘心只做一个兵勇小卒?谁不想搏一个荣妻荫子名显当世!富贵险中求,诸位若是不想要这个建功良机,大可离去,本相绝不挽留!”
下面的军士默默地握紧了掌中的兵器,岑元钦却已嗅到了弥天的锐利杀气。
此方为真正的可用之师。
裴彦喘了两口气,淡淡的对岑元钦道,“将军可以颁军规了……本相该做的,能做的,都已经做完了,剩下的,便全数拜托将军了。”
而后深深一揖。
到了往日授课的时辰,景弘端坐在明德殿上,垂首看着什么。
环佩琳琅之声远远地响起,他微抬起头,眼角瞥见的如昔是一抹暗朱色,再向上看,却是缺少了那道金紫。
便合上了手中的《诗经》。
言念君子,温其如玉。在其板屋,乱我心曲。
来人整衣下跪,琅琅道:“臣苏振翮见过陛下吾皇万岁万万岁。”
及至授课完毕,出殿时苏振翮微微蹙着眉,唤过了送他出殿的,贴身侍奉景弘的女官浮欢,“明德殿里燃的香料……可是内府所出?”
浮欢欠身福礼,“陛下御用,自是内府所出,苏相有何疑问么?”
苏振翮四下看了看,沉声道,“那香是内府所调?”
浮欢这才一脸恍悟,答道,“是裴相开的香方,晗宸殿也换了,明德殿是提神的,晗宸殿的是安神的。”
苏振翮略一怔忪,猛地想起晗宸殿是景弘的寝殿。
倒抽了一口凉气,苏振翮的语气急促而严厉,声音却压的更低,“都换掉,必须即日都换掉!”
身后却有一个稚气未脱的声音淡淡响起,“不必了,太傅调的香,朕很喜欢。”
苏振翮的太阳穴再次突突的跳了起来,“陛下三思……”
景弘的目光却锁在苏振翮腰间的香囊上,在殿内并不那么分明的熟悉香气在此处却因为拉近了距离而分明的多了,语气里便也带了些许的不耐,“朕信得过太傅,莫非苏相就信不过么?”
苏振翮佩的那款香,和他的太傅身上的,分明是——
莫名的就怒火中烧起来。
振袖回身,徒留下一脸忧戚平添三分莫名的苏振翮对着浮欢絮絮地嘱托,“此事断不得对外人提起!可明白了么?……如此便好,如此便好……”
裴端允啊裴端允,你——陛下身边的东西,你怎敢插手?
若是让固党的老朽们知道了,便自落人口实……只消陛下有个头疼脑热,你岂不要死无葬身之地?
摇头叹息,径往尚书台去,心中念着,定要给他去封信的。
裴彦出师的时候还是初秋,桂子含苞未绽。
苏振翮停步抬头望了望阴沉沉的天色,深深地叹了口气。
而今却是晚来天欲雪。
前线捷报频传,俱是属的岑元钦之名,只在最末加盖了中书令的印信。
直到前日才看到那人的奏呈手迹,说要乘着塞北寒冬,蛮夷无备,一举挫败狄戎诸部。
“只此一役,可图塞北三十年烽烟不起。”
实在是诱人得很。
回想起满朝文武闻奏后熠熠的神采,苏振翮只能苦笑着回家打点入冬后的第十二包寒衣狐裘并一些药物丹方什么的。
出来时却看见府中结彩张灯似在布置什么,不由微微怔忪。
方才想起了,是自己的生辰将近了。
脑海里第一时间闪过的是那句带着温温笑意的“何妨明岁。”微微失神,方强压下心中情思,着人将那包东西送去前线。
塞北苦寒,何况严冬?那人却又是素来体弱的,竟还要乘冬奇袭……真不知身体能否受得了。
怎么就摊上了这么个……朋友。
七日之后,苏相生辰,苏府宴客。
直到宾客散尽时,苏振翮已是累的昏沉沉的了,却有人来报,有礼至。
不由想,这么晚了,会是谁呢?
来报的家人又道,“那人早上便来了,却执意要这时才肯入府献礼,这……”
心思一动,苏振翮呷了口茶道,“有请。”
送来的是一轴行楷,截取的是古诗里的句子。
昔我同门友,高举振六翮.不念携手好,弃我如遗迹.
落款是凤阙倦归客。
极好的字,却是怎么看怎么扎眼的内容。
说不出是哀怨还是抱怨的句子在犯了受礼之人的名讳后便多少成了调侃,苏振翮看着自己那十几包东西送出去换来的竟是一句“不念携手好,弃我如遗迹.”简直气得想笑。
略想了想,也回了一幅字让来人送回。
同取古诗之句,谓之“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工整的汉隶,端正大气。
落款盖得是一枚阳刻小篆的私章。
敛羽。
在离那座营帐尚还有二十余步的地方就能闻见浓浓的药味,不无恶意的想这会否暴露行踪,岑元钦拿着手上的卷轴快步走了过去,挑帘进帐,就看见那位中书令大人躺在榻上,以书覆面,似是睡了。
榻边的几案上摆着大半碗未喝完的药,装着用来过口的蜜饯的小碟却已是空了的。
本就清瘦因病更是消减了几分的人用不知何人从何处源源不断的送来的各种寒衣皮裘绣被大氅把自己裹得臃肿之极,帐内烧了两个炭盆,俱是放在了榻边——按制是一帐一个的,只是那日日夜夜的咳嗽搅扰的与他住的相近的岑元钦也不得安宁,这才苦笑着将自己帐中的那个送了过来。
近来巡营的时候总会被问,“将军——不知裴先生的病……可好些了?”
一直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让那些兵这么自然地就敢管他这位官居极品的首辅大臣叫“裴先生”的,亲昵的仿佛邻家书斋里能为他们代笔写信的讲学先生。
直到月前,某日夜里辗转难眠挑灯看兵书,却忽然听到外面响起了依稀的歌声。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挑帘出帐,却见一圈军士将那位本该是蜷在帐中榻上裹得臃肿不堪一副病病歪歪的样子的中书令围在中间,傍着一簇篝火。
不见了那些价值连城的貂领狐裘,那人只穿了一袭月白常服,披一件半旧的苍青色大氅,苍白的面孔在火光下被镀上了一层橘色的暖意,越发衬得那清秀温文的面孔显得温良可亲。
他就这么随意地坐在那堆士卒中间,以腰扇击更柝,沉声低唱着一曲秦歌。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久病之故,原本清悦玉润的嗓音不仅沙哑了不少,更是带着很重的鼻音,却是没由来的适合极了沙场荒凄。
渐渐地,便有军士跟着他一起唱,渐成巍然塞曲。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好一个与子偕行——不理军务,却是苦心孤诣的笼络人心,实在是让人捉摸不透的心机。
回神时放轻了步伐,生怕惊着他不知是否存在的梦境,似是衣甲金声惊到了他,他抬手将覆在面上的那册楚辞,保持着摊开的姿势将它合在一旁的小几上,眼清目明,哪里有半分睡意?“咳咳咳……岑将军……有事?”
岑元钦挑了挑眉,将手中那轴东西递了过去,“京城送来的。”
那人懒懒的接过,徐徐展开,看了半天,抿了抿唇坐起身来,不顾身旁的将军看见那四句诗之后摆出了一脸心领神会的暧昧表情,随手将那轴汉隶扔在榻上,趿履起身,慢慢悠悠的往外走。
岑元钦一愣,“裴相……这是去哪里?”
裴彦头也不回的拖长了声调,“努力加餐饭——。”
待到那团臃肿的衣物出了帐门,岑元钦的眸光一转,落在了那册楚辞上。俯身拿起,翻开的那一页左面是《山鬼》的后面几句,右面却是《礼魂》。
怎么看这位中书令大人可都不像是会喜欢“思公子兮徒离忧”的人。
《礼魂》么,倒也……
却猛地心思一动,岑元钦虽是一员赳赳武夫,却也不是目不识丁之辈,至少还知道楚辞《九歌》十一章,有《东皇太一》、《云中君》、《湘君》、《湘夫人》、《大司命》、《少司命》、《东君》、《河伯》、《山鬼》、《国殇》、《礼魂》。
《山鬼》,《礼魂》,独缺《国殇》。
细细看手中的书册,便果然在那两页间找到了匀整的撕痕。
是夜,帐外的歌声便由“岂曰无衣,与子同袍。”变作了“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祭魂祀曲,竟以闻军卒,他就不怕动摇了军心么?
这人怎么就这么的狂妄至极——他怎么就敢笃信将士们已信他至此?
偏偏那歌声里只有蹈死不悔的决心,毅然壮哉。
竟酿成了浓的几乎要凝成实质的战意。
却又想起,明日便是拟定的,雪袭王庭的日子了。
没由来的想起他的话,“此役若胜,可图塞北三十年烽烟不起。”
说得多好,只是想都能让人觉得热血沸腾——仿佛能感觉到刀刃刺入□□的阻滞感,喷溅到面颊上的血液有着灼人的热度,让被塞北寒风吹得麻木刺痛的皮肤感觉到一点点活着的暖意。
犹疑着是否要掀帘出帐,外面的歌声却停了,隐约听得他把一句话说得掷地有声:“明日一战,殊关生死,裴某的身家性命,便尽数托付给诸位了!”
耳畔却回响起一声轻描淡写含着笑的“本相愿将身家性命皆托付将军,将军还有何犹疑不可?”下意识的握紧了拳,转身据案,细细地看着那份早已看得烂熟了的地图。
次日出师,斩马祭旗。
越发清癯的中书令未着寒衣,只是披了那件半旧的苍青大氅。
却是朱衣玉冠,金紫垂腰。
十万带甲看着这位“裴先生”,等着他致辞誓师,他却是扫视三军,良久无言。
长身一揖。
而后他直起身子,声嘶力竭的喊道,“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带甲振戈,跟着他齐声喊道,“魂魄毅兮为鬼雄!”
打马出营的时候,岑元钦想,只怕是胜局已定。
其实这篇番外的真实年龄比正文都还要大一岁,所以文风可能跟现在也不会太一样,请多见谅哟亲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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