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梦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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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样的导演算是一个好导演？
或者说，是对的起观众对得起票价的导演？
杨孟知道，但他不是，他是国内众多商业工厂流水线上的导演，他的导演水平就如同他产品经理的外号一样。人们花钱进电影院，或许只是为了他的电影中出现的那些一个个面目英俊，演技陈善可乏的明星。
即便他死的时候，也没拍出过一部足以铭刻在国内电影史上的好电影。十年之后，将无人再会忆起这个毫无个人风格，毫无思想精神的量产型导演。
而他的处女作，却曾经冲击了整个华语市场。年仅二十二岁的他，也曾经被称为新一代电影人的标杆，被打上天才的烙印。
“杨导？”有人附耳，聆听他最后的遗言。
杨孟并没有说话，他躺在病床上的时间太久，在这生死大关来临之时，他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我这一生，毫无意义。
他在闭眼之前想。
只是好运从天而降，砸了他个措手不及。
这夜杨孟从睡梦中被尿憋醒，一双眼睛睡意惺忪，光着脚踩在水泥地上，打着哈欠，颓废又邋遢地走向卫生间。
这个房子是他二十年多年的老房子，没有时间安装地板，家具也是简陋的零碎几件，胡乱的堆在屋子里——除了他的书柜，里面放着十年来所有的优质影片。他如饥似渴的学习着所有前辈留下来的精华，每分每秒，丝毫不忘。
他回到了自己的二十五岁，他整个人生最为灰暗的时期，也是他成为量产型导演的重要转折期。
有一句老话，小时了了，大却未必。
江郎总会才尽。
这是二十五岁的他最真实的写照。二十二岁的处女作星之海票房口碑双丰收，甚至一举包揽了海外金雄奖的最佳男女演员和导演以及配乐奖。他被称为华语影坛最强大的新生力量，然而继星之海后的两部电影都遭遇了滑铁卢般的冷遇。
他是现实版的伤仲永，也是完结版的奇迹。
直到他死于肺癌的前一天，他都活在颓然与现实的败落中。然而他从没奢求过重来一次，他在年复一年被讥讽与嘲笑中，默认了自己的没有才能。
而大多数年轻导演，都死在了才能这道高高的阶梯上，尸体一层一层的堆砌，最后堆出了个面目全非。
放完水，杨孟在卫生间的镜子前打量自己，他和过去的每一天似乎没什么不同，就连唇角的那颗痣也依旧安稳的待在它该待的地方。除了岁月带来的痕迹，他与之前的每一天，着实没有任何区别。
杨孟看了看表，此时才下午六点，但拉着窗帘的房子却密不透风。整个屋子黑得令人压抑，思前想后，他最终还是拨通了手机里的那则号码。
至少他才拍了两部烂片，看在处女作的份上，还是会有人卖他面子，请他去导演那种中等投资，不求大卖的影片。
他想：我总还要给自己一个机会，给自己那无人认可的才能一个机会。
“蒋先生，你之前说的那部剧本，我可以接，但我有两个条件。”
那头的人沉默了一下，最终妥协于杨孟仅剩的一丁点希望与口碑：“你说。”
“其他角色你都可以定，但主角要交给我。其他人你都可以换，但编剧要交给我。”
这两样加一个导演，几乎决定了一部电影的灵魂。杨孟在争夺自己唯一的机会。如果再次失败，他将永不踏足电影界。做一个真正的没有才能的普通人。
那头明显考虑了很久，杨孟甚至能听见吸烟时的吞吐声。气氛僵持不下，杨孟的手心都捏出了汗，他的小指开始微微颤抖，心跳几乎要震裂他的耳膜。
“好。”
杨孟松了一口气，觉得自己骨头都松了。
“很好，我会马上安排男主角的试镜。编剧明天就可以找我报道。”
手机对面的蒋先生不知为何，感受到了杨孟那最后一搏的绝望，于是他叹了口气，说了句加油，就挂断了通话。
黑暗里的杨孟拉开了窗帘，打开了窗户，他一本正经的坐到书桌前。像他曾经怀揣激情与梦想时那样，一字不漏的翻看剧本。
这是毫无新意，老套又令人尴尬的剧本。
男主角从农村出来，没有钱，没有后台。只有一腔热血和激情。他遇到的人几乎都是好人，修车行的老板愿意资助他，遇到的少女愿意抛弃一切跟他走，最终他成了大老板，功成名就。衣锦还乡，成了一个标准的传统意义上的“成功者”
这个故事里，男主角除了激情与热血。别无其他，女主角成了一个冰冷的符号，配角们毫无人格魅力可言。
而最大的反派，女主角的追求者，一个富二代。从头到尾都在比他跟男主谁更加弱智。
剧情浅薄，人物面具化，情节狗血。节奏和逻辑几乎为零，说它是狗屎，都是侮辱了狗屎。
原来自己二十五岁时，竟然拍了这样的一个剧本，灰心丧气，甚至没有修改就搬上了荧幕，奠定了自己烂片导演的称号。
杨孟深吸了一口气，拉开抽屉，拿出纸笔，自己重新修改。
直到再次抬头看时间，发现早已过了凌晨三点。他的眼睛受不住这样的疲劳，眼泪从酸涩的眼眶中滑落，算得上是泪流满面。
第二天早晨九点，编剧过来报到时，杨孟还在睡梦中。他做了一个冗长的梦，在这个梦里他光鲜亮丽，拍的每一部电影都堪称教科书级的大师之作。只是梦，终有醒的时候。
编剧是个年轻的小伙子，戴着巨大的遮住了半张脸的方形眼镜，局促不安的站在杨孟面前，有些无所适从的低声问好：“杨导。”
但杨孟没有给他揣揣不安的时间，直接将他领到了书房，又将自己修改后的剧本扔给他。面无表情地说：“你来润色。修改剧本。”
杨孟将剧本的脉络做了一个大幅度的修改，除了男主角依旧是从农村出来的之外，几乎改的他妈都认不得了。
编剧小心翼翼地看着，最后却真的看进去了。他抬头看着做出修改的杨孟，忽然想起了一句话——
这个人的眼里，有浩瀚无际的星辰，与熊熊燃烧的烈火。
一语中的。
“杨导，改的很好。我也一直觉得剧本缺了点什么。”陈然将剧本放在腿上，他茫然地看着杨孟。“可为什么我以前没有发现，它缺了最重要的东西。”
灵魂。
内涵，以及一个好电影剧本所应该具备的一切。
杨孟原本不耐于指导他，但在想起以前的自己的时候，还是开口：“因为你把他们当成人物，而不是人。”
男主还是个农村小伙子，但他离开故土却不在是成就伟大的事业，而且为了养活自己，养活自己的家人。
立足点忽然就变低了，男主角从一个臆想中的英雄，便成了一个尘埃中的小人物。
他去修车厂，但那里的人都不曾对他和颜悦色—他是个农民工，被压迫，被歧视。厂主拖欠他的工资，却让他干双倍的活，没人愿意接近他，因为他贫穷，因为他是个文盲。
他是泱泱打工潮流中一颗不引人注目的石子，被胡乱丢弃在路边，没人会在乎他的才华与光芒。
如果他是千里马，那么在这样的条件下，他将一生都碰不到自己的伯乐。
“你就在这儿写，这半个月你就住在这儿，在我眼皮子底下写。直到写好了，我们再进行下一步。”
杨孟面无表情，但心脏的跳动，在他曾经的四十多年人生中，从未如此鲜明激烈。
剧本的修改，总会碰到这样或那样的问题。毕竟杨孟的要求太高了，他不愿意让陈然仅仅塑造一个角色，而是完整的塑造一个人。可整部电影，有戏份的角色并不少，要是力求完美，那么也太容易舍本逐末了。
他们这半个月都没有出门，有专门的助理负责采购生活用品。他们抓耳挠腮，却从未想过放弃。写秃了两只钢笔头，废了无数篇稿。也争吵了无数回。
“不可能每个人物都设置精细，不然要主角做什么！”陈然忍无可忍的发难了。
可惜杨孟不为所动，他甚至连眼珠子都没有转动。他就像古代的军师，心如磐石，运筹帷幄。不战死最后一个兵，就不会轻易撤退：“只有当你完善他们的性格背景，才会了解他们在什么场合下该说什么样的话，做什么样的事。配角亦有生命和闪光点。情节有百分之三十是他们在推动。你把他们画成脸谱。那观众看到的，就全都是符号和该被摈弃在镜头外的垃圾。”
“如果连你都不了解他们，又凭什么觉得观众会买账？”
“写作分两种，但我不是会让你随着灵感发挥的人。我只需要你唯规矩马首是瞻。你可以有自己的想法，但绝不能跳出既定的框架外。”
于是当晚陈然熬夜写了满满十张纸的配角人物设置，包括这些人的家庭背景，社会背景，人物性格和他们的三观。
直到杨孟满意了，他才继续修改剧本。
修改了两个月，原本计划半个月修改好的剧本才终于浴火重生。厚厚的一叠纸被陈然捧在手上。
一克重千金。
而男主角的试镜就在后天上午九点。
杨孟已经准备好了。
试镜是在中和电影集团的大楼内，这栋大楼建成已有五年。
总层数三十二层，装修是今年重装过的，主色调是白色，有黑色的菱形装饰，简洁大方。
大理石地板亮可照人，杨孟微微低头，尽可看清自己在地板上的那张脸。他甚至能在自己的脸上看到明显的惶惶不安。
毕竟试镜的是男一号，又是三年前荣获众多殊荣的杨孟导演。可想而知，试镜人数几乎都快比大楼内的总人数都要多了。而且杨孟还没有设置门槛，想拍的演员，无论班科还是非班科都可以来试一试。
工作人员紧紧跟在杨孟的身后，他们小声的讨论，却不敢让杨孟听见。
他隐约能听见‘江郎才尽’这四个字，所有人看他的表情，都带着了然的同情。
于是，人潮涌了进来，简直要吓到杨孟了。他没想到这时候的自己原来还有些号召力，还没真正被打入烂片导演的地狱。
人们还在等着自己于火焰重生。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梦想
，还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