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疾而衷》橘子没汁

2、贰

　　庞榭的步伐中有一种看似从容实则小心的缓慢，慢得几乎已看不出他在那些日程紧凑的岁月里步履匆匆脚下带风的样子，心中默数着步子，他感觉着盲杖敲击长廊下的矮阶传来的震动，更不灵敏的右耳似乎听到一丝额外的声响，他有些迟疑的停了下来，向长廊的方向微微转过脸去。
　　“好久不见。”
　　正为自己烂俗的开场白后悔着，江茉却楞楞的看着庞榭置若罔闻般神色依旧的向前走去，下意识的伸手捏了他右边的衣袖，衣料下僵硬而冰冷的触感又让她心头一沉。
　　并没有察觉到被人拽了袖口，可是按照以往的经验，庞榭仍觉出自己大概已走过了。
　　“江茉？”
　　他将脸转向长廊，不出意外的话，那应该就是声音传来的方向。
　　“嗯……”
　　“你刚说什么？”
　　“我说好久不见。”
　　“甚是想念。”
　　庞榭转过身来，被墨镜挡了大半的脸上露出了一排整齐的白牙齿。
　　“记性真不错。”
　　感慨于昔日唱和时隔多年的再次上演，江茉的神情松弛了些，她用左手拍了拍身旁的石凳。
　　“过来陪我坐会儿吧，高跟鞋走多了，脚疼。”
　　“高跟鞋……”
　　庞榭哧的笑了一声。
　　“撑到一米七了么？”
　　“就你腿长。”
　　江茉翻了个白眼，用尖尖的鞋头踢了那渐渐点过来的盲杖尖。
　　盲杖伸上矮阶，一点一点触到江茉的右脚和石凳凳腿的边界，庞榭的鞋底蹭着地面，笑着在她右边慢慢坐了下来。
　　江茉也笑了，她忽然觉得，他，或者他们之间，似乎和当年都没有什么分别。
　　下午的海边有些凉，偶尔有枯萎的细碎花苞随风落下来，掉在两人随笑骂微动的肩上。
　　旧情人微涩的情结褪去，言语中更多的是老友的再见如故，仿佛又回到单车后座上烂漫飞扬的校园时光，原本有些惴惴的心熨帖成舒缓柔软的本真颜色，江茉将手臂支在腿上托着腮帮，在谈笑间颇有些肆无忌惮的观察着庞榭唇齿的开合，他依旧高挺的鼻梁上多了几道疤痕，那些凹凸的痕迹越过逆光中微亮的轮廓潜进深沉厚重的镜片后，又不甘寂寞一般在边角露出些颜色浅淡的尾梢，墨镜方正的镜框连着形状粗放的腿儿，在它的阻碍下，江茉只能窥见那张侧脸上眉梢偶尔从那片阴影中逃出的几星飞扬，镜腿儿穿过乌黑依旧的发丝没入耳际，他耳后的发丛中隐约露着一块银白的金属色，一根纤细透明的轨道连着它伸入耳中，她的目光只是略有疑惑的掠过，并没意识到那究竟是什么。
　　“本来没打算让你跑的，这地儿偏，不好找。”
　　庞榭微侧着耳朵，嘴角清浅的弧度浮起当年偶带促狭的爽朗。
　　“真有进步，原以为你到滨海大道就该丢了。”
　　“滚蛋。”
　　舌尖在牙齿上毫无力道的弹过，江茉垂下睫毛，目光落在那些精巧明艳的花砖间。
　　“不过你也真是，找这么个荒郊野外窝着。”
　　唇角的笑意还未褪去，她托腮的手懒懒的垂下来，轻嗤出一声鼻音。
　　“这小区清净，人少，无障碍做的不错。”
　　耳边庞榭的声音仍是一贯低而澄澈的色泽，细长的银白光泽横在花砖间，突兀的有点刺眼。
　　庞榭的盲杖在他坐下时并没有被折起来或是放在一边，它随他下降的身形在凹凸的花砖上咯咯的划着，最终搭在他的膝上，就那样有些碍事的在她眼前的地面上一直杵着，那根细杖越过膝头后毫无预兆的隐入一只黑色衬衫的袖口，袖口的布料尚算挺括，形状却有些坍软，无法维持成一个通常应有的圆，江茉酒红色的指甲就在那只怪异的袖口旁无心的垂着，一丝探究的欲望漾上心头，她抬起两根手指挑着那些墨色的布料，沿着悬挂它们的细杖向上，轻轻悄悄的撩着。
　　黑色的衣袖一寸寸褪却，露出的原本应是手或手腕的位置只有泛着金属冷光的盲杖，金属尽头套着黑色刻满防滑菱纹的发泡塑料，塑料握柄后终于露出皮肉应有的颜色，那颜色映在江茉眼里，却让她结结实实的愣住了。
　　……这什么鬼？
　　“……基本都是外地人买来养老，也许过个几十年能热闹点儿……”
　　庞榭的嗓音落在江茉耳中，只同风声鸟鸣一起混成了被抛在脑后的背景，她不是没有在那截干瘪袖口后面对残缺的心理准备，也并非从未见过残断的肢体，儿时住处附近菜摊的摊主是个少了半截小臂的残疾人，她还记得那个大叔理菜时常从毛衣中露出夹着青笋或山药的那截肢体:光秃圆润，上面残留着些许疤痕。
　　而眼前这截肢体并没有愈成那种可以想象的，手臂截断后应有的样子，它从肘下五六公分后便匪夷所思的裂开，分成了两只一粗一细，不到一掌长的枝丫，那双枝丫内侧爬着细密的旧疤，圆钝的末端略粗一点，上面覆着颜色暗沉的薄茧。
　　仔细的观察后初生的一丝恶心或是害怕渐渐褪去，江茉只是在惊讶中觉得它丑怪得有些滑稽，就在她在心中默默纠结该把它吐槽作筷子还是蟹钳时，那东西似乎觉得夹持盲杖的姿势需要调整，还在她眼前蠕动了一下。
　　“江茉？你在干嘛？”
　　掠过皮肤些许的凉意和身侧骤然敷衍的回应让庞榭在闭塞的感知中觉出一丝异样，他微侧了脸，对向那丝渐渐接近了些的温热鼻息，左臂末端突然感到皮肤轻而微凉的一点，他松弛的身形马上条件反射式的紧绷起来。
　　银白色的细杖跌落在地咕噜噜的滚出一串金属质地的脆响，那只被自己好奇中鬼迷心窍的触碰过的残肢触电般缩回袖里，江茉抬起头，看到了庞榭退远了些，斜转过来的上半身，和低垂着，似乎皱着眉头，不安的紧绷起来的脸。
　　江茉颇意外的看着那个似曾相识的表情，它在多年前一个因忙于建模比赛而被错过的纪念日里出现过，那是一种看似坦然，实则混合着忐忑与愧疚的焦虑。
　　“给我看看。”
　　她还没习惯庞榭的眼盲，在他眼前徒劳的摊开手心。
　　“别看了，就是一截断胳膊。”
　　庞榭的嘴唇抿得很紧，唇角尚未散去的笑纹有些僵硬，墨镜在他低头时略滑下了一点，露出了几分微微颤动着的眉头，似是感觉到鼻梁上重量的下坠，他的肩头抬了一下，却终还是向后张着，带着那条怪模怪样的残臂躲在身后。
　　暗叹似乎终于想通了他所说的难看到底是指什么，江茉无心僵持，心头未尽的好奇又更盛几分，略加思索，她转了手腕又凑近些，轻轻的捏着庞榭耳边的墨镜腿儿拽了一下。
　　曾经的无间让她对庞榭细微的动作和情绪都看得清明，不出所料的，庞榭的肩膀在江茉眼中尴尬的挣扎了一瞬，而后还是抬起那只躲躲藏藏的残肢，阻止了墨镜滑落的趋势。
　　“噗……”
　　忍不住奸计得逞的快意，江茉拍着身侧的石凳笑出了声。
　　“都这样了你还欺负我。”
　　听着对方幸灾乐祸的笑声觉出自己被下了套，庞榭抽搐着嘴角懈了身形，无奈的摇了摇头。
　　“好奇而已，哪敢欺负你。”
　　喘了两口气，江茉拉过那只还没来得及甩下衣袖的胳膊，在眼前仔细的看着。
　　“哎……你。”
　　庞榭几乎词穷，感到微凉的触点小心的印在那截自己努力隐藏却又不得不依赖的肢体上，他心里莫名的轻松了些，却还是褪不尽心底曾因惊叫和议论所生出的暗影。
　　“不怕做噩梦啊？”
　　嗓音降下八度只剩叹息一般的气声，庞榭低垂微侧的脸上仍能看到一丝无奈中略带着忐忑的笑纹，他挪了挪手肘，试图把残臂抽回来，却又不想显得太过刻意。
　　不屑的嘁了一声，江茉拽着裙摆硬盖住膝盖，又继续轻轻戳着捏着那只怪钳子研究起来。
　　“能动么？”
　　那截肢体在手中皮肉紧绷的安静着，她抬眼看看似乎已放弃了挣扎的庞榭。
　　“能。”
　　“动一动。”
　　“不。”
　　庞榭坚定的摇着头。
　　对对方一贯的固执和有时毫无必要的谨慎只能嗤之以白眼，一阵凉风吹过，江茉冷不丁打了个哆嗦。
　　“怎么了？”
　　觉察到身边人不寻常的异动，庞榭侧过了那只相对还算管用的耳朵。
　　“没事儿，有点儿冷。”
　　“起风了，上楼吧。”
　　他缩回胳膊站起来，方要抬脚，才发现身边似乎少了什么。
　　一阵嗤笑隐约从身侧传来，而后是几声鞋跟轻磕砖面的笃笃。
　　江茉拾起那根滚去一边的盲杖吹了吹灰尘，转身用它轻轻碰着垂在他身侧那只肉钳子细小圆钝的尖端。
　　“动不动？”
　　她歪着脑袋，挑起嘴角和眉梢斜斜的瞟着他。
　　几乎能脑补出江茉此时的表情，庞榭薄薄的嘴唇哭笑不得的抽了一下，最终还是摇着头无可奈何的笑开了。
　　“还挺好使的嘛。”
　　认真的看着那只钳子张张合合的将盲杖仔细夹好，江茉慢悠悠的迈开步子，走在在路上敲敲打打的庞榭的侧面。
　　“现在很少有人再做这种肢体重建手术，毕竟真太丑了，一般人接受不了。”
　　左耳的助听器中除了啸音偶尔也会传来几声属于江茉的动静，庞榭分了心思，走的似乎比来时更小心，也更慢了一些。
　　“我眼睛瞎了，不能再没触觉，做这样的手术才好生活。”
　　傍晚的天空有些暗沉，昏黄稀薄的日光透在庞榭遮盖了半张脸的浓黑镜片上，让他平静淡漠的神情染上了些许莫名的阴郁，也让江茉难得的违了隐隐酸软的心，积了句口德。
　　“其实也还好，没你说的那么难看。”
　　“反正我眼不见为净。”
　　已习惯了他人的敷衍和安慰，庞榭撇撇嘴，挑起一边儿的嘴角里带着不知真假的不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