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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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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那烟火百般花样地放出来,待得这些烟花爆竹燃尽,就有几人端着进上的新式屏风过来,灯火辉煌里就见那屏风上外画钟馗捕鬼之类,他们将屏风置于地上,随即点火,那屏风上人物齐动,一髜连百余不绝,原来这屏风内暗藏药线,故此一点火,那人物故事一起皆动,又有烟花喷出;这样绚丽图景,正是箫鼓迎春的风流,直过了好一阵才歇。
众人看毕,才转自内厅,就有服侍的仆妇上汤过来,又献上一味八宝鸭子,一味胭脂烤鹅,又是一道杏仁顿豆腐。邓夫人看了,就道:“这倒好,夜长,原也有些饿了。”就笑着招手叫萱姑娘上来,以手摩挲着她的脸儿,笑道:“与我们几个一块儿坐着,不要拘谨了,想吃什么只顾叫那些丫头们递,我们也好聊聊。”刘萱然就笑着侧身坐在邓夫人边上,半环着邓夫人之腰,撒娇道:“真真还是太太疼我。”就道,“我也无什么想吃的,单单想吃些清淡点心儿。”
刘姨娘在下席见此,忙忙笑道:“果真还是太太疼这孩子。”又作势呵斥道,“萱儿,少挑嘴,这多少菜,还有什么不喜欢的?”薛姨娘见了,就是鼻子里隐隐哼了一声,便斜睨自己儿子一眼,见柳卿也不露声色,只是噙着一颗梅子微微笑着看着;心里就有火,登时也按捺不住,就笑着凑趣儿道:“可知我们刘姨娘、萱姑娘都是得人疼的。”然则话语之中,酸味不胜。
谢夫人听了此话,便知钩动薛姨娘的心思,也不戳破,不过旁敲侧击一句,“依我说,卿儿也争气,而今身上也担着官诰,益发出息了。”这一句话一说,薛姨娘就满脸堆出笑来,喜孜孜道,“卿儿毕竟是我——是太太的儿子,自然是要光宗耀祖的,将来,自然也提携着我们薛家。”此话说罢,谢夫人就是一笑,那眉目间隐约带着不屑,便是身后站着的丫头们,亦忍不住伏身偷笑,
柳卿听得,心头就是一恼,又不能说什么,就讪笑着,吐了梅子,又伸着筷箸夹菜,却夹着一片胭脂鹅脯,却又并不往自己嘴里送去,那筷箸就停在半空中,良久才道:“这些菜都太过油腻了。正是萱妹妹说得,得吃些清淡的才好。”说罢,心头又是一痛,自己,终究不过和柳逸差着这么一层,自己就永生永世不得翻转似的,便是九王爷处,自己只怕,也终究不过是一枚棋子,一枚使得顺手的棋子。
谢夫人半倚在榻上,懒懒一笑,就道:“厨房里预备下了鸭子肉粥,也有燕窝粥,枣子熬的粳米粥,预备着太太们吃斋的。你们倒要吃什么?我叫他们端了上来。”萱姑娘听得,忙笑道:“我只依着卿哥哥的,他喜欢什么,我也就吃什么。”说完,微微冲着柳卿一笑,眼中满是安抚之色,颇足关怀之意。
她这番柔情,柳卿却未看见,他掷了筷箸,以指部关节微微顶了顶鼻梁,眉头微皱,随口吩咐身边伺候的仆妇道:“可有杏仁茶没有?”又踌躇道:“只怕也甜,叫厨房里弄清爽些,少放些糖。”萱姑娘听得,赶紧也道:“正是卿哥哥想到了,那杏仁茶又好喝又润肺,我也要尝尝。”说罢,又冲着邓夫人笑道:“太太饿了,也吃一碗,如何?”邓夫人见她这样,心里就是隐约一隔,但恼她有些放肆,脸上就微微沉下来,却也不点破,就悠悠道:“有□□没有?端两盏上来,我与谢姑奶奶吃。”说罢,又命人撤去残席,外面另设上各种精致小菜。
大家随便随意吃了些,用过漱口茶,邓夫人就道:“这已什么时辰了?”旁边就有仆人忙回道,“已快三更了。”邓夫人见萱姑娘、刘姨娘几个都有些打熬不住,就笑道:“也非除夕,我们今儿不过好好聚聚,待大节下,我们再闹上一晚,而今,便散了罢。”又携了谢姑太太的手,指尖微一用力,在她掌心内按了一按,口里就道:“我们几个一路,你今儿也别回你那里,就在我屋里住下。”原来那侯爷自来少在屋内过夜,众人皆知的。
此刻见邓夫人发话,于是众人皆散,邓夫人手下彩霞几个大丫环并屋内仆妇、婆子十余人,又是谢夫人身边青箱并几个丫环、仆妇,萱姑娘身边翠闾、四儿,一行人就迤逦往邓夫人屋子行去。
屋内,早已有管事的丫头铺设好了床炕、帐幔、褥被,安息沉香薰的喷鼻香;房里吊着一对纱灯,地下笼着雕金熏笼。邓夫人进了屋,就笑吟吟与谢夫人道,“今儿委屈你,我们一张床儿上睡。”萱姑娘进来请安,便自回自己屋内歇息,彩霞、青箱就进来,向前打发宽衣解带,又端了洗漱器物,伺候两人一时洗毕,方才解了帐帷,伺候两人就寝。彩霞、青箱又检点了诸事妥帖,方才吹熄了灯儿,掩门出去。那屋内,地下只留着一盏纱灯,渲红纱罩着,灯光就自那红纱内逸出来,映照着那满室皆是温柔甜旸的粉色,又隐有沉香暖融、芙蓉褥影。
邓夫人两人一起卧着,她辗转半晌,也难以入眠,只静静听着帐外,室内原设着流金错珐琅座钟,那钟摆细微的咔嚓声于夜间分外明显些,倒如人心跳一般,一搏一搏地,在空气里流连。她不由自主便轻轻叹了口气。
谢夫人心内原也搁着心思,知道嫂子心里不定,就压低了声儿低低地问:“还没睡着么?”又快速补了一句,“玉郎也快回来了,倒不必耽心。”邓夫人就轻轻一叹,“我却非耽心这个。”话说到此,又是顿住,灯影里,她微微侧过身子,手臂绕在脑后,半撑着身子侧躺着,一双杏眼半闭,脸上若有忧容。谢夫人瞅着,也是低低地一叹,“有时候我也在纳闷儿,”顿了一顿,依旧声如蝇语,细细说来:“那春纤自赶了出府,就再也寻她踪迹不到。”
邓夫人一笑,低声道:“敏儿,这还不好麽?若是他寻得她到,又是一场事儿。只是……”敏儿,便是谢夫人闺中名字。
谢夫人微挪身子,也侧向邓夫人,她裹着杏黄锦被,灯光里,那杏黄色的光泽,就隐约映在邓夫人颊上,倒似涂了一层脂粉似的,两个人望着,良久,谢夫人才轻轻道:“我看,索性手脚也干净些,便是当日犯着此事的——赖胜家的、替另玉郎屋里那个小丫头叫凝……凝芙的,一并撵了出去就是,单只留下鸳鸯,也就是了。这边什么马脚都无,也免得玉郎那孩子生疑,这孩子自幼孤拐性子,牛脾气,只好犟着。也不服个软儿。”语气中满是关爱怜惜之气。谢夫人婚后并无生养,故此将柳逸疼如亲出,便是凡事,都欲替他料理停当。
邓夫人听了,踌躇道,“我并不是不曾想过,只是,我们这府里,自来宽待下人的,那赖胜家的,总就是跟着我这么多年,若是撵了出去,岂不是我的罪过?再者,那凝芙丫头,我瞧着也算乖巧,……欸,只是,我命里只有玉郎这一个孩子,若不为着他打算,我还算是个人麽!”谢夫人笑道,“也罢,多给些银子,叮嘱了他们远远去了也就是了,这倒无需耽忧。”又道,“待得玉郎这次回来,我替另寻几个好的丫头,放在他屋里,这才是正事。他的婚事,我们也须上紧些。”邓夫人道:“这个自然。再者,平日里你冷眼看着,这阖府哪个丫头妥当些?赶明儿等他回来,也好伺候着他,便是……便是明儿他收了在屋里,我也定心。”
谢夫人笑了一笑,道:“我看鸳鸯就好,二者,而今我打发到你屋里服侍的那个女孩儿——不是母亲与你有些故旧的哪个孩子,名字叫做锦绣的,我冷眼打量过她几次,既温柔又知礼,也还罢了。若是说长相,虽比春纤差些,却也端正。我们这样人家挑人,原也不比的那些小户里,只重容貌的。”听了这话,邓夫人就一呆,口内只是怅怅地道:“不成——不成——那丫头——”说到这里,心思也不知又落到何处,那杜窈紫的面容倒像是浮起来似的,影影曈曈在灯影帐雾里,又是十六少女的风色,那一双眸子就如黑玉一般,含着笑意,自己就记忆起昔日的一场较量来,原是自己认赌服输了的,可此刻夜色里,但觉她那一双眸子里,说不清是喜是忧,又带着几分讥嘲的意味,自己的一双眼睛,就这么牢牢地盯着她的眼睛,两人就这么对峙着,隔着时空,隔着过往。
谢夫人见她呆呆地不语,便伸手微微拍她臂膀一下,疑惑道:“却如何?”这时刻邓夫人方醒悟过来,笑了一笑,“也罢,就是锦绣罢。”说罢,就静默下来,隔着许久方轻轻叹一声,“我本是想,不若给她些银两,遣了她回去与娘母子团聚,也是件恩德。”这言语低若无语,仿佛并不是对着谢夫人所言,只是自己款慰自己的言语。而那些前尘过往,终究也都是虚空了的,自己,又何必牢牢记着,只是不忘呢?
这一夜也就如此,烟消云散。聚散无凭在梦中,起来残烛映纱红。
二十五日一早,侯爷便打发人来,邓、谢两位夫人领着众人准备停当,至宗祠内行礼,礼毕方回来,谢夫人自回自己屋内料理琐事。此日便是张侍郎家请吃年酒;又是王子骏王都尉府里派了人来,单只邀了平远侯小酌,直到二十七日,邓夫人方才抽出空来,凑巧是午饭罢了,单挑了个空闲,就唤彩霞叫了锦绣过来,又叮嘱道,“前日吩咐她裁剪衣裳,若是做好了,就拿过来看看,可好不好?”正说着,不想有人来回,“燕州去的人刘三甫回来了。”
邓夫人听得,急命唤进来,脸上就挂着笑意。刘三甫进来请安。邓夫人就问:“回来做什么的?”又道:“玉郎可好?”刘三甫道:“小侯爷打发奴才回来的。一是打发奴才回来报个信请安,二便是回太太一声,小侯爷约莫着元宵就可到了。怕太太耽心。”听了此话,邓夫人满脸堆起欢喜来,喜不自胜,又问:“可禀报了侯爷示下?”刘三甫道:“已自回了。侯爷道快些过来回太太,免得太太记挂。”听罢,邓夫人又细问一路平安信息,吩咐道:“他外面哪里有大毛衣裳?我让鸳鸯整理了,你依旧回去接了玉郎回来,这些日子在外好生小心伏侍。”
那刘三甫忙道:“小侯爷吩咐,叫奴才便留下,也不必再回的。身边凡白,又有几个小厮扶持,极其妥当。”邓夫人听了,就啐道:“你这个奴才,只怕多走了几步路还是怎的?我这里就唤了鸳鸯过来收拾东西,打发你明儿就上路,接了玉郎回来。”虽是斥责,说话间依旧透着喜意。说罢,就叫屋内伺候着的一个粗使丫头,名唤旃奴的,喝叫快去后园唤了鸳鸯过来,这里等着。旃奴应了一声就往外走,刚到门口,又被叫住,“把那个叫凝芙的丫头一并叫来,我有话嘱咐。”这才放刘三甫、旃奴出去。
彩霞瞅着事物繁杂,故此立在一边,揣摩着问:“可还唤锦绣来不来?”邓夫人一壁靠着褥子,一壁自炕桌上取了茶来——炕桌上摆设了小洋漆茶盘,内放着旧窑茶杯并十锦小茶吊,里面泡着上等名茶——揭了盖儿,缓缓饮了一口,就道:“叫上来,我一并吩咐她。”又低声与彩霞道:“我打量着那孩子还成,莫若交给鸳鸯辖着,替了那边凝芙丫头过来,就由着锦绣伺候玉郎身边针黹等物。他屋里,原自缺个针线上的人,只是拘着,别叫她上去服侍玉郎才是。”这番体己话说了与彩霞,彩霞便有些知晓,故笑道:“我这就去叫了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