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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正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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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意楼是霖州城最大的妓馆,也许还是全天下最大的。这里有形形色色的妙曼女子,做得起皮肉生意,谈得来风花雪月。
恩客们可以点两杯薄酒听曲闻弦,也可以一掷千金春风一度,快意楼快意楼,男人们在那些女子明媚的笑容中一解百愁,温柔乡里醉倒一回,就连腰杆都直了。
当然,这对于女人来说就不是什么好地方了,一个个都是狐媚子,勾人索财,脏的要命。
花月阁。
胭脂台。
丰腴妇人往边上穿着旗袍身姿窈窕的女人身上瞄了一眼,告诫自家隔着窗户往对楼瞧的儿子:“那里没有好人,你可不能进去,知道吗?”
年轻的男孩不太上心,仍往那里看:“听说姑娘们都是被卖进去的,拿住软处才出不来,全是逼良为娼。”
“呸,要是我落入这火坑,早早撞柱子投个清白身去了,哪能在这里污干净人的眼睛。”妇人眼露不屑,重重往前甩了下帕子,“婊子就是婊子。”
在手背上试胭脂的白深深微微一笑,赛雪的肌肤上染着一道鲜艳的红,格外好看。
她一开口,就把掌柜听酥了:“麻烦您,这个,还有刚才那个桃粉的,都给我拿一份。”
“啊?哎哎哎,好嘞,您稍等等。”好久掌柜的才回过神来,掩面去拿新的,用一块蓝色的碎花布把两罐胭脂包的方方正正,就着台面推到她面前。
“多谢。”白深深粲然笑开,嫩生生的指尖在布包上划过,轻巧地拎起来。
旁边的女人忙往边上退了退,生怕在她身上沾到什么脏病。
“夫人您瞧着,我一定会好好活着的。”白深深略微压低声音,本就柔和的声线更加缱绻,听得女人心头都跳了好几下。
“比你们活的都久。”
说完她转身走了,白色底绣了红色寒梅的旗袍摇曳生姿。
打仗了,鬼子在东边冲开了一道口子,坦克大炮连续不断地往里头运,战区百姓们流离失所,家破人亡。
大家都说自家武器落后,这场仗怕是打不赢,得给鬼子舔鞋去了。
炮火声越来越近,霖州城不那么西边,两年多功夫就到了。
就算到了,快意楼里依旧歌舞升平。
“都说春色好……”
“瑞雪兆丰年……”
“冬意浓,冬意浓……”
“雪盖花容——“
婉转的曲调拔高,干干净净收尾。
白深深微微屈膝,微笑着无声谢幕。
“好——”
迟了一秒,雷鸣般的掌声响起,男人们疯狂鼓掌,一部分自持身份姿态更风雅的,也轻轻合掌,让人买花端酒,送给快意楼的头牌白小姐。
“啧,你走开,让白小姐过来!”看了白深深上台,肥头大耳油光满面的商人就瞧不上身边这个姿容都只算中上的女人了。
虽然不算最美,但笑容娇俏的女人掩唇,咯咯一笑:“老板,白小姐今晚不接客,她呀,现在只陪固定的几位恩客了呢。”
商人冷笑:“难道我还不能成为她的入幕之宾?”
“那也不是,只是胡老板和邱老板脾气都不好,您要是和他们起冲突,这不是面子上不好看么。”
女人给足了他面子,商人额头却惊起一层冷汗。
他并非霖州城人,却也听说过这两位的大名,都是刚过不惑的年纪,胡子杀出了一片天下,各条道上都要喊他一声大哥,老邱的生意做到了白人头上,据说快意楼这么大的金库就有两间。
他没办法和这两个人比,无从比起。
已经下台的白深深全然不知刚才出了一起什么样的风波,她在旗袍外面披了件皮草,拎着精致的小手包上了早早等在门口的黄包车。
这段时间打仗,那两个老东西忙着准备退路,好久没让她作陪了,每天唱几首歌就能回去休息的日子,真是快活的不得了。
“白小姐,托您的福,我娘的药续上了,今天已经不怎么咳,脸色好看不少。”
车夫卖力地跑着,挂在脖子上的毛巾晃晃悠悠,嗓音很洪亮。
白深深轻笑:“好转就成,拉车还说话,累不累得慌。”
车夫喜洋洋的:“不累,您轻的跟没分量似的。白小姐,那两块大洋我一时半会儿还不上,不过你放心,我娘病好了我就有劲儿,白天拉得活都多了两成,一定会尽早还您的。”
“不着急,等你娘好了,让她给我再绣身袍子,也就抵了。”
“嘿嘿,那您得等好长一段时间呢。”
“是啊,那就让你娘快些好起来吧。”
白深深靠在椅背上,微微蹙眉揉了揉穴角,也不知道这霖州城还能撑多久,鬼子大部队都打到门口了。
“等等!停车!”
白深深瞧着前方的洋车,急急忙忙叫了停,车夫不明所以,还是乖乖停了下来。
一停下来,夜里安静的街道声响就大了。
被捂着嘴拖住往车里塞的女学生终于挣出来一张清秀的脸,尖叫:“救命——”
车夫惊慌地四下看了看,这条街偏,竟然只有他们撞见。
而且那些人穿着军装,一看就是鬼子。
鬼子竟然已经进城了!
“白小姐,我们……”
“他们已经看到我们了,慢慢靠过去吧。”
车夫摇头:“不行啊白小姐,那是鬼子!”
“别怕,我会让你离开的。”
她才说完,那边的鬼子也看见他们了,冲他们喊:“你们,过来!”
黄包车在一群凶神恶煞的鬼子面前停下,白深深吸了一口气,笑起来,出口竟是流利的日语:“真是不温柔的先生们,怎么可以强迫女人呢。”
鬼子们一愣,洋车里又下来一个人,戴着眼镜,一副阴桀的模样。
白深深这点眼力还是有的,态度稍微放低了些:“大君。”
“你是日国人?”
“怎么会,我是天朝人。”
军官的脸色立刻变了:“你的日语说的很好。”
白深深轻声答谢,低眉顺眼:“谢谢大君夸赞,早闻日国强盛,我想去看看,就特意学了几句。”
其实不是,只是楼里曾经有个东洋女人,她为了打发时间学了一阵而已。
军官挥手:“一起带走!”
他们擒住白深深一双手腕,和女学生一起拉上车。
白深深挨在军官身边,开口:“您放了那个车夫吧,他母亲病了。”
军官看了她一眼,嘴角倏地扯出一个诡异的笑容:“那又怎么样?”
“他为我拉了三年车,今年也才十七岁,他长得这样老,都是苦出来的。有些人,死了反倒一了百了,活着比死了不容易。我知道这个道理,可我还是个女人,心肠软,不想看他因为拉了我一趟就没命了。“
“大君,我求您,放了他吧。”
军官笑了一声:“你们女人,就是这个没用的样子。不过你很好,我对你有兴趣,把那个车夫放了,我们走!”
白深深抿唇一笑,像是松了一口气。
“谢谢大君。”
军官摆手:“你叫什么名字?”
“白深深。”
被掳上车的女学生被彻底扔在一边,暂时的遗忘了。
鬼子进城,快意楼依然座无虚席,只是完全换了一番光景。
先是红头牌白深深跟了鬼子头,出来唱歌都跟着一队小鬼子,时不时还有日本军官特意过来捧场,再有就是昔日分庭抗礼的胡、邱二人,最近成了陪客,陪着一位年纪轻轻,却眉眼凛冽的男人。
男人坐在中间的好位置,能将台上白深深的每一个姿态都看得清清楚楚。
只是他的脸是冷的,在这样的场所也显出高洁来。
白深深唱完歌后,就被请到了他们这里,原本跋扈不可一世的胡子几乎是谄媚的,还让白深深也跟着他一起谄媚。
白深深给他面子,配合着施礼:“晚上好,先生们。”
一颦一笑,不负盛名。
“向你打听一件事,你答的上来,这些都是你的。”年轻男人开门见山,推出一个钱匣子。
白深深瞄了一眼,笑了:“您说。”
“你见过一位女学生吗,麻花辫,唇角有颗小痣,跟你差不多高……在日国人那里。”
白深深还在笑,只是把钱匣子推了回去:“这大洋要拿命换,我不做这笔生意。”
男人看着她,她含笑低头,做出娇羞的模样。
“她是我妹妹,失踪一个月了。”
白深深抬头,媚眼一抛:“原来是于少爷。”
于珩心头一颤,收起匣子起身就走,胡子狠狠瞪了她一眼,赶紧和老邱跟上去。
回到租借的宅子,关起门后,除胡子和老邱之外的另一名随从皱着眉头:“没有收获,白白在鬼子面前暴露了。”
“她告诉我们了,贞茗在她接触得到的地方。”
随从讶异:“什么时候?”
“胡子和老邱都不知道我姓于。”
“啊,是何小姐!”
于珩点头,从台灯底座的暗格里取出一份名单:“她是安全的,只要对方还不知道她是何首长的女儿,就不会有事。”
“佐藤过几天就会调到南边,土肥的大本营又在最东边的县,这里至多只会留下一个营的兵力。我们蛰伏这么久,能不能一口气把东北夺回来,就看这段时间了。”
随从感叹:“怎么偏偏在这个时候……要是佐藤把何小姐带走,那也麻烦了。”
要是何首长知道他女儿在鬼子手里,这场仗就难打了。
“在霖州城,我们只有一个团的人马,他们可是有两个师,怎么救?不救?不救何首长能跟我们合作,徐徐图之吗?”
于珩攥着纸的手收紧几分,英俊的面容在灯影下模糊了一半。
“救,等他们出城了,我带小队去救。”
鬼子基地。
白深深小心为佐藤解开衣扣:“大君,您真的不能带我一起走吗?”
佐藤嗤笑:“带女人打仗?说了等我归国,就带你回去。”
白深深的手一顿,就着站在他面前的姿势抱住他,脸埋在他胸前:“从来没有人对我这么好过,大君,就让我跟你一起走吧,我能吃苦。”
“深深,别惹我生气。”
白深深低语:“您不带我走,为什么带那个女人走?”
佐藤拍拍她的背:“她不一样,她像我故去的妻子,能让我安心。”
“您喜欢她吗?”
“不喜欢,但看见她,就像看见我的妻子。”
“那您喜欢我吗?”
佐藤看着她如云的发顶,有一瞬间的迷茫,抱着自己的女人虽然是个妓女,但无一不打动他,无论是身段,姿态,还是神情。
佐藤看得明白,有些人身体在淤泥里,骨子里却是优雅的。
白深深就是这种人。
如果她不是妓女,她就是世上最出色的女子。
他回答不上来,白深深收紧了环在他腰间的手。
“我爱您,特别爱您,我要发疯了。”
冬日越走越深,就要下雪了。
“少帅,何小姐不在车里。”
“不在?”于珩眉心微蹙,“白深深呢?”
随从摇头:“确认过了,没有女人。”
是佐藤自己不想带了,还是……
不管何贞茗现在是死是活,总之在城里就好,于珩下了决定:“通知埋伏的兄弟原地待命,让一个小队跟着日军,等他们过了百图山,派两人回来报信,辛苦其余兄弟多守几天。”
虽然放出消息说起义军在南边成势是佐藤调任赴南的主要原因,但人心是最难揣测的,难保佐藤不会突然折返,杀个回马枪。百图山路窄难行,鬼子真过去了,再想原路折回来可能性就微乎其微了。
等百图山传回来消息,就是动手的时机。
何贞茗清醒过来,脸上的剧痛令她恨不能再次昏过去。
她被毁容了,两道长长的伤口横在额上,一直滑到颊边,皮肉外翻,吓人的很。
她的眼睛无神地转着,看到歪坐在一边衣不蔽体的罪魁祸首。
何贞茗忍着剧痛,开口:“为什么这么对我……”
白深深低声一笑:“如果你有脑子,就知道为什么了。”
昨天晚上,白深深亲手划破了何贞茗的脸。
佐藤大怒,子弹上膛,枪口直指白深深,白深深抓住他的脚,凄婉笑后泪如雨下。
她哭着说:“大君,我愿意死在你手里,但你别在她面前杀我,你再给我一次,让我死得高兴点,好吗?”
美人落泪,佐藤摔了手里的枪。
抽身离开时白深深已经昏迷了,他再度举起枪,再一次,又再一次放下。
“我不杀你,以后归国,也不会带你去了。”
“我们走!”
破相的何贞茗没有了价值,被留在白深深旁边。
她赢了。
百图山的消息在下午两点多一传回来,隐藏在各处的起义军瞬间涌出,不消一会儿就把日军留守的几个队长制住了。
能杀的都杀了,剩十来个俘虏用绳子穿成一串,拉到鬼子基地。
于珩没有和大家一起去找何贞茗的下落,他一刻不停进了通讯室,拨通了土肥的电话,稍微掐了一把嗓子。
“土肥大佐,霖州城出现小规模起义军势力,已被就地枪决。”
“一共二十六人!是,在佐藤大佐离开不久出现了。”
“请大佐加派一个营镇守霖州城。”“
“这……”
“是!一定能守住!”
于珩挂了电话,稍微整理了一下袖口,转身出门。
跟佐藤比,土肥就跟个傻子似的。
在副官的指引下他走入后方的院子,两个新加入的小兵正吭哧吭哧把两具尸体往外拖,正前方敞开的大门里,尖锐的指责声不绝于耳。
“你知不知道脸对于一个女人来说有多重要?你怎么能毁她的容!”
“你这个千人骑万人草的婊子!下贱胚!”
“卖国贼!汉奸!渣滓!”
靠在墙上的女人眼眸流转,看向目不斜视站在门框边跟另一根门柱子似的男警卫员道:“啊呀,从军的女人真可怕,难为你们了。”
警卫员被她绵软的声音勾到,视线往下一触及她的身体,立刻红着脸转回去,继续眼观鼻鼻观心。
“呵呵呵——”
她被这种青涩的反应可爱到,忍不住愉悦地笑出声来。
“啪!”
短促的耳光声响起,白深深的脸瞬间红起一大片,后脑勺也被大力甩在了墙上,重重砸了一记。
“臭婊子!”
她被打得眼冒金星,懵了,原本捂在胸口的手也松开了。
旗袍破烂,挡不住细白诱惑的大片春光。
算了算了,反正昨晚什么体面都没了,也不差今天这一次了。
白深深想,她还是先腾出手揉揉脸和后脑勺吧。
正在这时,一件宽大的外套抖落下来,罩住她的身体。
白深深抬头,年轻军官面容冷峻,一副清高世家子的模样,此刻半蹲下来,把她从地上扶起。
“……谢谢您呢。”
于珩摇头,眼中是与年龄不符的沧桑。
“太莽撞了,以后别这样。”
“您说什么呢,深深怎么听不明白。”她噙着嘴角,脸还肿着呢,就把温软的身体靠上去,“少帅,您可真——”
于珩双手将她轻轻往外一推,拉开距离。
“回去吧。”
白深深一脸无邪:“回哪里去呢?”
于珩帮她把身上的外套拉好,神情不变:“回任何你能回去的地方。”
“那您身边呢,我能去吗?”
于珩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一直看到白深深笑容僵硬,才算作罢。
扯掉外套,白深深不顾乍泄的春光,妩媚启唇:“您真有意思,给婊子披什么衣裳,我的身子,不知道多少男人看过呢。”
“可不怕再给大家看几眼。”
她转身离开,没走两步,厚重温暖的外套又落在了肩膀上。
于珩这回强硬地给她穿上了,还帮她扣上扣子。
白深深低眼,没再反抗。
于珩的脸还是冷的,不见愠怒,也不见悲悯。
“谢谢你救我妹妹回来,让我们……不必牺牲在这种地方。”
不知道为什么,后半句话听得她有些想哭。
“你走吧。”
扣上最后一颗扣子,于珩正想退开,却被白深深抓住了手指,重重地握住,姿容绝艳的脸上没了媚气。
好像换了一个人。
“你要是真想谢我,就帮我把春红姨从快意楼救出来。”
警卫员终于忍不住,又看了她一眼。
“好。”
于珩点头。
白深深转身离去,听到背后传来一声凄厉的哭音。
“于珩哥,她毁了我的脸——”
多好啊,傻乎乎就脱了险,还能向那样的人撒娇。
同样是人,怎么命运就这么截然不同呢。
上天怎么这么不公平。
霖州城在脱离了鬼子管辖之后又出了件大新闻,白深深赎身成功,从霖州城消失了。
对于霖州城的老百姓来说,这几乎成了比鬼子打到哪里还大的事情,这红头牌怎么说不见就不见了呢,多让人想得慌呀。
经过半个月时间,何贞茗脸上的伤已经开始结痂了,却因为又疼又痒,还是天天哭。
“于珩哥,我会不会变得很丑。”
于珩整理完最后一件行李,合上箱子扔进汽车后备箱,没接她的话。
何贞茗自己坐了一会儿,还是觉得不甘心:“她怎么能下得了手划我的脸呢?”
她的贴身警卫员也就是那天掌箍白深深的女人立刻附和:“肯定是她见不得别人比她好看!”
于珩的手掌轻轻按在了车门上,女警卫员心头一跳,闭了嘴。
“我是不是说过,好好待在宅子里不要出门。”
何贞茗咬牙,不服气:“我只是想出去透口气……”
“白深深是划伤了你的脸,但救了你的也是她。”
“她救我?她让我这辈子都没脸见人了!”
“那你希望我牺牲多少兄弟去救你?”于珩看着她,平静地可怕,“你想要多少人为你送死,你说个数。”
何贞茗哑然,许久才闷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可我不是故意的……”
不是故意的。
谁又是故意的呢?
于珩等人一路北上一路打过去,无声无息收回了不少县市,不过越往上,离土肥的大本营就越近,他们不得不把步伐放缓,小心为上。
土肥是不太聪明,但他有一个军团,无数先进的武器,以及城中无辜的百姓。
夜来香歌舞厅。
比起快意楼,夜来香偏西方化,放眼望去舞女歌女们穿的大多都是洋装,穿旗袍者寥寥,白深深裹着一袭桃粉的旗袍,就背影也够让人遐思了。
大裙摆低胸口的洋装,哪有玲珑的旗袍有韵味呢。
她抱着一把琵琶,低眉拨弦,唱了一首《春花秋月》。
也许真是千年狐狸成的精,她头也不抬地唱了几支曲子,厅里坐着的那一群人就又像霖州城里那一批似的,上赶着请人喝酒,好找机会一亲芳泽。
不过这一回的白深深来者不拒,靠在各式各样的男人怀里,喝得醉醺醺,不分东西。
但她也不出去过夜,好像受了情伤,喝酒只为麻痹自我而已。
“白小姐,我送你回去吧。”
男人抓着她的手腕,满脸不干净的笑,企图把她往自己的小车里拉。
醉的东倒西歪但还没糊涂的白深深用力甩掉他,拿手提包砸他:“走、走开,别碰我……”
她穿着足有十公分的高跟鞋,衬得脚腕细细的,在初春的夜里格外单薄。一个踉跄,就朝台阶下歪去。
眼看着就要砸在青砖地面上,一双手及时地将纤细的腰身托起,帮她站立。
白深深睁着一双迷蒙的醉眼,粲然一笑:“于少爷,你明晚来,我免费陪你~”
于珩皱眉,她一站稳就把人推开了。
“春红已经回乡了,你为什么不一起走?”
白深深仰着脸,微微嘟起嘴,不情不愿:“我为什么要走,那种穷乡僻壤,哪里来好喝的红酒。”
“她年纪不小了,你因为她在快意楼受了这么多年委屈,没有理由这个时候不去陪她。”
白深深笑了,笑声银铃似的清脆,一串接着一串。
她没骨头似的贴上去,滚烫的呼吸洒在于珩脖颈上,温声软语:“您说笑了,我为什么要去陪一个老女人?”
“婊子无情,我只要自己快活。”染红的指甲轻轻在他胸口划过,她低笑,“您还是先顾着自己吧。”
说完,她转身欲走,被于珩拉住。
白深深回头,千娇百媚嗔怪:“你这个人,刚刚要推开人家,现在又拉着人家不让走。”
于珩用力,在她如玉的手腕上箍出青紫,一字一顿。
“白深深,你别乱来。”
话音刚落,白深深欺上身来,在他下巴上留了一个艳色的唇印。
于珩一愣,手中失了力道,白深深重归自由,鬼魅一般融入夜色。
“偏不。”
白深深依旧天天喝酒,不醉不归。
于珩不再劝她,只是每晚去夜来香坐上一会儿,听她唱些靡靡之音。
久而久之,东裕城英俊清贵的于少爷迷上风尘女子白深深的故事不胫而走,上流阶层都爱拿这件事当个谈资,也就传到了于老爷的耳朵里。
气得他失手摔了要给土肥上供的羊脂白玉菩萨,抄起博古架旁的鸡毛掸子就要冲到儿子的书房去把他揍个半身不遂。
这个不成器的东西,成天到处乱跑不见人影也就罢了,好不容易回了东裕城,居然还跟歌女搞上了!
实在有辱门楣,斯文扫地!
他逮了于珩两天没逮住,派人去请白深深也没请过来,一气之下自己去了夜来香,从开馆坐到白深深赶场,坐了足足三个小时又不得不点了一瓶好酒之后,终于和那狐狸精把距离拉近到十公分以内。
不,这太近了,有辱斯文。
看着自己挽上去的胳膊甩开自己,白深深眨眨眼睛:“您……您是于老爷吗?”
父子两个仔细看眉眼间还有几分相似,不难猜。
于老爷冷哼:“知道我为什么来找你吗?”
白深深笑,白皙的手掌轻柔抚上他的大腿,一点一点往上摸去:“这样,您看我能成为您的儿媳么?”
“你!”
于老爷差点被她那不要脸的劲儿气出脑溢血,躲蝗虫似的拍开她,移到另一侧,郑重发出警告:“你这种女人一步都休想踏进我于家的大门!”
白深深好整以暇收回手,端正坐姿,微笑道:“您和贵公子真不是一条道上的人呢。”
她这句话绝对有言下之意。
于老爷脸上的暴怒消失,冷静下来:“你这是什么意思?”
白深深掩唇窃笑:“您看呀,贵公子天天追着我跑,您却上来就给我一个下马威,怎么能是同一条道上的人呢。”
她优雅起身,用一双雪白的柔荑帮于老爷整理衣襟,轻声道:“您怎么就不能和贵公子走同一条道儿呢,父子一条心,拧成一股绳才好办事。”
“我还是很想嫁到府上当少奶奶的呢。”眼波流转,她浅笑着侧过脸,不期然撞进一潭子冷泉里,冷得她差点忘了怎么笑。
“父亲,难得在这里遇见您。”
于珩伸手,轻轻将她推到边上,自己对上拧着眉头苦大仇深的于老爷。“您来找我?”
于老爷复杂地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拂袖离去。
一帮小弟面面相觑,呆了一会儿弯着腰从于珩面前晃过,跟着跑了。
于珩回身去看白深深,后者干笑:“我没有做太出格的事情。”
说完她立刻觉得不对,怎么像偷情被丈夫抓到了似的,底气这么弱呢,于是补充道:“还没来得及做。”
“坐吧。”于珩似乎对刚才发生的事情没有兴趣,在于老爷坐过的位置坐下,跟来的随从立刻捧上了一瓶好酒。他自己拿着起瓶器慢慢开了,倒入醒酒器里。
红色的液体倒映着舞厅的灯光,照出几个模糊而绰约的人影。
“你不要乱来。”
白深深猛地抬头,无意识攥紧了手指。
于珩取过高脚杯,将空杯放在她面前,又道:“为什么不走?”
这些话他都是第二次说了。
“很不可思议么?”
于珩摇头:“我只是想不到你这么做的理由。”
为什么要参与到这场战争中来?
白深深看着他,肩上似乎还残留着只穿过一次的大外套留下的余温,暖暖的,把前二十年的寒冬都融化了。
“我想从淤泥里出来。”
不是为了报效国家,也不是为了扬名立万,只是想变成一个不一样的人。
“想让人改观。”
“想变得干净一点。”
她说的每一个字都很用力,于珩却听皱了眉头。
“什么叫想变得干净一点,你觉得自己不干净?”
她反问,带着自嘲:“我干净吗?”
于珩也不答:“你觉得自己哪里脏?”
白深深嗤笑:“每一寸肌肤都脏。”
“如果只是这个,事实上你每一次沐浴都已经清洁干净了,没必要这么在意。别说你是迫于无奈以此为生,就算是自堕风尘,旁人也没有去指责的理由。”
“可我听说,真正贞烈的人,宁死不屈。”
于珩摇头:“人各有志,子非鱼。”
“可贞烈的人,总比不贞烈的人来得强,不是吗?”
“不是。”
白深深柳眉微拧:“不是?”
“一个贞烈的死人,远不如一个不贞烈的活人,更不如一个能忍能退能豁出一切的人。”
就比如那天,如果被佐藤带走的是另一个三贞九烈的女人,于珩一行为救何贞茗需要付出多大的代价,尚未可知。
白深深把他的话在心里反复咀嚼了几遍,眼神清凌许多,抿唇微笑:“于少爷,你这可不是主流思想。”
“我也只是说我的想法。”
“嗯~”白深深点头,眯起眼笑开,“于少爷真是君子端方,可把我一整颗心都勾走了。”
于珩板着脸,不搭她滑溜溜的花腔。
“既然你已经决定了,不如配合我。”
白深深眼角微微一挑,兴奋压在眼底,蠢蠢欲动。
“只有一点要求。”
她问:“什么?”
“该走的时候必须走。”
“当然。”白深深欣然点头,“我得活着,长命百岁。”
红色的液体投入酒杯,一大一小两只白皙的手各自捏着杯柄,两只酒杯朝前轻轻一碰。
叮的一声,脆生生地响。
白深深拒绝于家少爷了,这条新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传遍了大街小巷。
一个妓女,居然也有心有所属这种说法。
“于少爷也是个痴情种,据说于少爷在霖州城第一次见到她,就泥足深陷无法自拔了。”
“唉,这于少爷,白深深看着再好,也是不知道被多少男人睡过的破鞋,怎么就还执迷不悟了呢。”
满城风雨的时候,于老爷反而坐住了,整日待在书房里画他的山水图,没有搭理于珩的意思。
惹得土肥在收到羊脂玉观音的时候还特意“关怀”了一句:“你的儿子要是真的喜欢那个女人,我可以帮忙。”
于老爷回以悠长的叹息:“不麻烦大佐,只希望日后小儿惹出什么麻烦,大佐能照拂一二,少让他吃点苦头。”
土肥笑得肚子上的肉都颤了颤:“放心,他还是个孩子,我不会对他太严厉的。”
土肥贪婪残暴不假,在这方面倒也守信用,三个月时间,于珩几次因为白深深闹出动静来,他都只是把人请到牢里坐了一会儿,就给放回去了,真的一点也没难为。
直到这一次,土肥觉得他是被这个满脑子只有一个女人的毛头小子难为了。
“你说让我帮忙,带那个女人去见佐藤君?”
于珩点头。
土肥啧了一声,又把面前身姿笔挺的年轻人打量了一遍,看着多好的气度,为什么就在一个女人面前拎不清呢?
“她喜欢的人是佐藤君?”
于珩别开脸。
这就是默认了,土肥叹了口气:“你胆子太大了,居然为了一个女人,故意惹事进来见我。”
“她说她就想远远地再看一眼,不会打扰的。”
土肥背着手在他面前走了几个来回,停下的时候拍了桌子:“你知道佐藤君现在在做什么吗?怎么可能因为一个女人,说见就能见?要不是你父亲托我照顾你,你闹出这么多事情,我早就让人一枪崩了你。”
于珩却没有退缩,坚定地看着他:“大佐,我知道这段时间给您添麻烦了,但深深答应我,只要再见佐藤先生一面,她就把人忘了,重新开始。”
“我想试试,可我连佐藤先生在哪里都不知道,只能向您求助。”
土肥气笑了:“如果你知道,你还打算自己去了是不是?”
“你知不知道你这种行为也许会危及我们大日国的胜利与发展?”
于珩面无表情:“我又不是日国人。”
“可你有现在的生活,都是因为被大日国人统治着!”
“对我来说都一样——”
话音未落,土肥的枪口已经对准了他眉心,由于身高差,枪口斜向上:“你再说一遍!”
于珩不吭声了,僵持许久,他不怕死地开口:“大佐,为了深深,我可以做任何事情。”
土肥没有开枪,他用枪托狠狠揍了这个不知死活的年轻人一顿,一直到他蜷缩在地才停手,让人把他拖回于府去。
后来为了以防万一,他还是给佐藤打去电话,说了白深深的事。
“佐藤君,是真的吗?”
电话那头沉默片刻,才有声音传过来:“疯女人。”
土肥眼睛一亮:“真的有这种事情吗?”
佐藤不想和他说这些,正想含糊过去,快速思考的脑子忽然想到了什么,语速加快:“土肥君,于家人是不是管着东南一整片水道?”
“是的,不过那老头很狡猾,他不与我作对,也没有把水道让出来的意思。水道复杂,我们不熟悉情况,不能硬抢。”
“先不着急,你们那里不是有一批武器和药物要送到前线来吗,不要走陆路,起义军打游击战,太狡猾了,你让于珩走水路,给我们送过来。”
土肥迟疑:“这,让天朝人来送……”
“告诉他,只要他把这批货送到,我就见那女人一面,让他带着白深深。”
“可……”
“一个不在意统治者的人,只要给出能够打动他的利益,就能让他为自己办事。多派人‘保护’他,走了这一趟,水路就是我们的了。”
土肥眼前一亮:“真不愧是佐藤君。”
两人大笑,殊不知一根电线通两头,多一根至少也要再多一头。
于府。
“少帅!”
十五六岁的黝黑少年连蹦带跳推开门,拎着一尾大鱼直奔里间而去,还没见着人呢,就先兴奋地压低嗓子嘶声叫:“钓着鱼啦!”
当发现视线里多了一抹红影,他倏地停下脚步,差点连带着那条鱼朝前栽倒。
靠在床头的于珩脸色苍白,见状拧起眉心:“怎么还是毛毛躁躁的。”
原本背对着少年的白深深回头,含笑看了来客一眼。
少年腾地烧红了脸,羞的直想扔了手里那尾一点都不潇洒的大鱼。
他要是选条红鲤鱼也好过这种草鱼啊!
拎着这样的鱼一点都不酷了。
白深深没去搭理青涩的少年心事,转回身去,白瓷小勺舀起褐色的药汤轻吹,然后送到于珩唇边:“张嘴。”
于珩配合,两人一垂眸一低首,看起来温情脉脉,契合万分。
这三个多月以来,白深深在社交界游走,打着想见佐藤的招牌,不着痕迹收集日国军的情报,成为了于珩手上有力的情报线之一,也是于珩最大的掩护者。
有她在,本来必须要在暗地里进行的计划有两成被挪到明面上来完成了,她的加入对收复乃至反扑计划的作用都起到了非常巨大的作用。
一碗药喂完,少年已经拎着鱼跑了,白深深把药碗搁在床边的矮柜上,轻声道:“到决战的时候了?”
“嗯。”
“我要做什么?”
“陪我坐船到南樟。”
“然后呢?”
“我送你离开。”
她笑了,手指拂过他额头的一片淤青:“已经没有我能做的了,对吗?”
“嗯。”
“那我该怎么走呢?”
于珩看着她,声线清冷,眼底却有余温。
“别回头。”
战火一夜之间变得密集了,东北地区的游击战正式拉开帷幕。
船在江面上不急不缓行驶着,于珩的皮肉伤在养了几天后就好的差不多了,等到日国军的小队长接到消息顾不得占领各个据点的小码头,而是慌张地催促他加快速度的时候,南樟也就近在眼前了。
南樟是个水城,村与村之间都是用河岸划分的,到隔壁村须得撑一竹篙,或者跨一座桥。
这是一个总是带着水声的小城。
不过今天额外地带上了几阵枪响,碧绿的水波推开几缕殷红将一个个重物沉没,过上几天再让他们浮上来。
没有人知道结果的反扑开始了。
当天晚上于珩和一群人在屋子里化零为整,再化整为零,白深深就倚在窗边看月亮。
“少帅,我和何首长堵后方,请您务必放心将东北交给我们。”
“少帅放心,我就是死也会把这批救命药给前线的兄弟们送到的!”
“少帅,深入最前线的带队人还是让我去吧,绝对听从指挥!”
“是啊少帅,太危险……”
少帅少帅的,七嘴八舌还是得少帅拿主意。
白深深回头,笑容缱绻:“你们呀,就听少帅的话,做好自己的事情,好不好嘛~”
叽叽喳喳的麻雀们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集体噤声。
于珩从主位上站起来,看了一眼窗外形状锋利的新月。
“时间差不多了,我送你。”
最后的几天过的真是太快了。
白深深把眼睛也弯成一道新月。
“好。”
她今天穿的是青色的旗袍,上头笔直的修竹洗去铅尘,一张素白的脸除了好看,还是好看。
她拎着早就准备好的小包裹走在前面,一路无言。
码头停泊着一叶扁舟,连铁皮也没能包上,还是最传统的模样。
她回头,正对上于珩的眼睛。
一样黑,前方点着的灯笼落在他眼睛里,小小的火光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到现在脸色也一点不变,真是面瘫。
她莞尔,将耳畔的乱发别了别。
“我走了。”
于珩没有说话,拉起她的手腕,将攥在手心里的一段红绳缠了上去。
红绳只是红绳,没有花俏的样式,编也不曾编过,死结更是丑丑的,一点也不衬她身上那么好的衣服。
于珩把那红绳转了几圈才退后一步,轻轻点了点头。
走吧。
白深深弯起眼眸,喉咙却发紧微哽。
“我……”
“之前就说过,不回头。”于珩打断她,“走。”
他神情决绝,没有一丝余地。
白深深缓缓吐出一口气,别过脸,拉住船夫伸来的援手,上了微微摇晃的小船。
到深蓝色的船帘放下,遮住窈窕的背影,她都听话的没有回头。
愿你功成名就,荣归故里。
于珩亦转身,反向离开。
愿你平平安安,无痛无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