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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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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衿何看着他们远走,被黑暗吞噬了交叠的背影,而他则仍旧被囚挂在石壁上。
如今处境竟有些像处在寂言洞时。
他身上被虱水烧烫出细细麻麻的伤口,人也无法动弹,当真成了弩上鸟雀。
白衿何轻唤了声:“无名尸。”
无名尸却也没了声响。
许是被虱水克制,又许是在故意装聋作哑。
白衿何懒得深究,只是自嘲般地扯唇一笑,彻底放松身体,将头也低垂下去,恍若成了被风吹折的柳枝,独自飘零。
须臾后,他再次听见了沙沙的响声,是风吹林梢在悄然作响。白衿何再次抬起那被虱水烧掉易容皮的脸,长期闷着层不属于自己的皮,他的脸几乎白得毫无血色,在黑暗中抬首时恍若一只阴气森森的孤魂野鬼。
他瞧见眼前的景象翻天覆地地变,穿过石洞,穿至林中,纪鹤云背着林清蘅穿过竹林,脚步格外沉重,腿还在细微得打着颤。纪鹤云走一步便唤一声林清蘅。他那声音很沉,像是刻意压着的,但还能分辨其中夹杂着抹抖颤。
林清蘅强撑着应声。
“梦延。”
“我在。”
“梦延。”
“我在。”
“梦延。”
“……..”
血从林清蘅身上爬下来,染湿了纪鹤云的后背,又缓慢地往下落,顺着腰腿持续地落,最后,被毫不留情地踩在脚下。
纪鹤云就这样一步一个血脚印地带林清蘅回了客栈。
客栈上空守着的斩魂刀正在铿然作响,一阵阵颇具节奏的响声如同首斩魂咒曲,无形中为客栈拢上抹剑拔弩张的紧迫感。
卿迟落被结界隔离在客房一隅,蒋涣坐在一旁为满头白丝的顾洲白输送着灵气,纪鹤云推门而入,动作极轻却格外迅疾地将林清蘅放在床榻上。
林清蘅的眼睫颤动着,脸上的血污大半都被蹭到了纪鹤云的肩头上,他虚弱地笑了笑,说道:“……..鹤云……..兄……..抱歉……”
纪鹤云自是知晓他在抱歉什么,连忙抓住他那只已经裸露处指骨的手指,紧着牙关用灵力为他温养血肉,但一切不过是于事无补,根本阻止不了手掌血肉的糜烂,而裸露出的指骨的面积也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增大。
林清蘅转动眼眸,看向角落处困着的卿迟落,极其勉强地笑了下,问道:“卿姑娘……..可还安好?”
卿迟落却被彻底桎梏住,连话都没法说,林清蘅略显疑惑地偏头看向纪鹤云。
纪鹤云只是哑声说道:“梦延,她不是见月。”
纪鹤云又扭头朝着蒋涣扬声问道:“顾师兄如何?”
蒋涣收势沉气,看他一眼,没答,只是轻轻摇了下头,又将他那旱烟杆拿出来,渡了抹灵火引上,而后吸了口烟云,再用指头勾着灵力一引,将白雾尽数引到顾洲白的头顶,如同个雾形屏障般,将他罩在里头。
顾洲白整个人昏沉着没了意识,而他的指骨、腕骨几乎都被扭曲成了诡异的弧度,无法复原。
蒋涣走到床榻前,又引了抹白雾渡给林清蘅,林清蘅霎时僵直着身子,视线直挺挺地觑着木梁架高处,须臾,他便霎时舒展身体,昏睡了过去。
纪鹤云扭头看着蒋涣,急得几番先开口询问情况,却又迟迟不敢面对那可能要将他凌迟一番的现实,他张了张嘴,又阖上。
蒋涣瞥了他眼。说道:“放心罢,只是让他睡过去了,这样才能减削些疼痛。
纪鹤云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片刻后,他又神情复杂地看着昏过去的林清蘅,眸中藏着的情绪几近压抑。
那冒牌“卿迟落”在虱水老翁走后还装模作样,却在被拆穿后讥笑着道:“你可知梦延为何被捉?为何见月回来了,他却还留在那儿?因为倘若虱水老翁手下无诱饵,那下一个该被抓的便是你,而虱水老翁同魔族勾结,你逃不掉的。”
这句在脑袋里不断回荡,沉闷地像金钟在敲。
若是林清蘅当真因此有个好歹,他怕是要羞愧终世,难捱余生。
纪鹤云阖了阖眼,挥散一切不该有的思虑,方才转身走到结界前,觑着里面的卿迟落,冷着的脸仿佛淬了层不近人情的冰霜,他语气阴鸷道:“见月被放出来前,你便一直被囚在里面罢,你放心,你必当不会好过。”
“卿迟落”嗤笑了声,无声地张合嘴唇,吐出句戳人脊梁骨的话——
“你放心罢,她不会回来了,梦延也快走了。”
纪鹤云忍无可忍地高扬起手臂,掌心快速聚拢团骇人的烈焰火球。火光照亮“卿迟落”的脸,她哈哈大笑两声,笑得前仰后合捧着腹,她又翕动嘴唇道:“这便急了?”
蒋涣斜靠着墙,觑着这幕挑衅,悠悠道:“你若真下手了,反倒如了她的意。”
闻此,纪鹤云缓缓放下手臂,掌心焰火也随即休止,然就在“卿迟落”脸上再次露出讥讽那刻,他一手掏入结界之中,狠掐在“卿迟落”的脖颈上,满脸狠戾地将她生拉出来。
纪鹤云逼近毫厘,眯着眼睛咬牙切齿道:“若非你与卿迟落同躯,我早便将你生吞活剥扔到妖兽群中,让它们用利爪将你撕碎。”
“卿迟落”被掐得憋住了气,死僵着身子,眸中神采也将将涣散开来,她知晓纪鹤云说的不是假话,淮安乱火纪鹤云,能登上灵榜的,又有几个是真正心软的良善之辈,谁手上没沾过些血,否则早便成了他人剑下亡魂。
剑修之间的妒慕攀比才最为可怕,绞尽脑汁、不择手段。
“卿迟落”的瞳仁向上翻了翻,在即将晕死那刹,纪鹤云方才松开了手,她重重地砸落到地上,抓着衣襟大口喘着气。
纪鹤云冷眼看着,却因为忍耐杀意,额角青筋一片。
蒋涣适时上前两步,在结界前徘徊了遍,视线细慢地打量着卿迟落,说道:“同躯同魂不同人,真是许久未见了,这虱水老翁倒是又多了些不得了的手段。”
说着,蒋涣喟叹了声,说道:“那白衿……..”
话脱口而出,蒋涣及时止住。
“白金?”纪鹤云重复道。
纪鹤云并非傻子白痴,“卿迟落”那番话不足以让他对白衿何心存戒备,但也足以让他怀疑起白衿何的身份,尤其是归来后蒋涣见白衿何没了踪影竟一点也不称奇,甚至连分差异的神情都为流出。
纪鹤云问道:“蒋斩魂,白眉悠究竟为何人?”
蒋涣说道:“与你不同道之人。”
蒋涣只说这么轻飘飘一句,纪鹤云却恍若什么都懂了般,说道:“蒋斩魂……..”
在他下句将出时,蒋涣便率先用旱烟杆敲了下他的脑袋,说道:“走罢,锁界阵成,带上她。”
纪鹤云回首看了眼床榻上的林清蘅,方才抓起“卿迟落”跟上。
斩魂刀下方圆界内已然堆叠了众多腐鹫尸,一眼看去,隐隐还能察探到时隐时现的魂体正在狰狞着抓挠结界壁。
纪鹤云说道:“魔魂?”
蒋涣纠正道:“妖、魔皆有。”
“卿迟落”被绳索束缚住放置在界旁,里头的魂体便齐齐凑过来试图伸出掌爪去爪她,却又被界壁隔着,只能用一张张丑陋扭曲的脸冲着她嘶叫。
“卿迟落”瞧见这幅场景连脸色都未曾变过,只轻慢地笑了声,莫名瞧着纪鹤云说道:“你可晓得,我九岁时便被我爹锁在死尸穴里,里面都是这类魂鬼妖怪,那时我都未曾怕过,我将他们都杀掉了,把魂魄都给砍得稀烂,他们怕是永世不得超生,自然也没办法告诉别的精怪我究竟有多可怕,后来我从死尸穴里出去了,大家都说我是逃出去的,我爹这样说,我娘也这样说,可我明明是风风光光地杀出去的,他们好像永远都看不见我的‘荣’。”
这字一出,纪鹤云变了脸色,说道:“归荣?”
说罢,又自觉不对,卿归荣在卿家自是千娇万宠,百般溺爱,卿父又怎会舍得将他扔进死尸穴里,那里可是出了名的不走活人,但存尸魂,乃是百煞之渊。纪鹤云也曾在少时被扔进去过,不过那时是他少年自负凌云,纪书韫将他扔进去也是为了挫他的傲骨,他在其中被蹉跎折磨了三日,没日没夜得杀了不知多少凶魂,被捡出来的时候更是煞气缠身,温病烧了七天七夜才好过来,经过这一遭,硬是被磨掉了脾气,有了今日的纪鹤云,否则就瞧他那剑灵乱火,就知晓他原本应当是个怎样的狂奴之态。
“归荣?”
“卿迟落”桀桀怪笑了两声,说道:“她确实总叫我归荣。”
纪鹤云问道:“谁?”
“卿迟落”说道:“你口中的见月喽。”
这几句话。
白衿何便猜出这在躯壳内的人是谁。
还是卿迟落。
另一个卿迟落。
用现代的话来说,就是人格分裂。
卿迟落,迟落,迟些落。
卿归荣,归荣,归来荣。
白衿何被血糊住了眼睛,下一刻便有池水从天而降砸撒在他身上,将他淋成了最狼狈的落汤鸡,也冲刷到遮挡他视野的血痕。
虱水老翁不知在何处窥探着,时不时落下虱水来确保他醒着、且看得清楚仔细。白衿何的眼睛像是在被火燎烤,疼啊。
而腰间的蘑菇鬼早就被虱水淋得昏死过去,俨然一副拧干了的破抹布的模样,要死不死的。
耳边的声音也如此清晰,仿佛有人趴在他耳边嘶喊。
“卿迟落”说道:“不是要驱邪嘛,还不快动手?”她又转眸看向蒋涣,说道:“你若是将我除掉,我当真要好好谢谢你了。”
她又冲着纪鹤云说道:“如此啊,你那见月才能自由些,再自由些。”
“卿迟落”的嗓音嘶哑一片,几乎辨认不出男女之色,只觉得每一道声响都伴着极为沉重的呼吸,她喘着气,阖上了眼,明晃晃的烈光落在脸上,竟照出她皮肤下青白交接的脉络,仿佛这片叶子终将被人狠狠掐碎,而后,了无痕……..
她在心中轻声叹道,谁让我是她哥呢,小可怜不就想亲手杀了她这个被唤作兄长的个体吗,杀死成为长兄的“归荣”。
那时的卿迟落被扔到死尸穴中,只不过是为了抹去她的存在,她没了,卿归荣就是当之无愧的独子、长子,外头也没了所谓“长姐如母”的揶揄,只不过因为外人这么轻巧的一句“你的另一个娘呢?”,卿归荣就抱着卿母哭诉,被处置的不是嘴贱的那位,反倒是在院中练剑碍眼的卿迟落。
忆起往昔。
“卿迟落”嘴角的笑容一寸寸落下。
纪鹤云不知作何想法,他后退了步,直接祭出来乱火剑。他几乎在面前这个“卿迟落”的口中字句拼凑出另一方世界。
蒋涣探出的同躯同魂不同人自是不可能做假,那么眼前这般情形,种种线索都将他指引到一个几不可能的猜测中去——卿伯父曾将卿迟落扔到死尸穴中,其中煞气悚魂逼迫着卿迟落的魂壳一分为二,其中之一,是惊才绝艳的镜水剑主卿迟落,而另一个,便是被她换作“归荣”的裂魂。
他只知卿父待卿迟落偶有严苛挑剔,但在他看来,那不过是望子成龙,如今瞧来,竟……..
乱火剑尖对准“卿迟落”的方向,纪鹤云却迟迟落不下手。
若当真如此。
这裂魂便是在死尸穴中庇佑卿迟落之人,但她不死,真正的卿迟落便始终被压制着无法归来,且这裂魂罕见,却是真真曾有过裂魂吞本主的事。
纪鹤云握着剑的手稳了稳,他向前迈出一步。
蒋涣便晓得他是何意。
蒋涣抬掌便要破那层结界,便陡然听见声——
“蒋涣!”
这道声音清脆,毫无阻隔地传入蒋涣的耳朵。
蒋涣扭头看去,便瞧见宁珏梦冲着他灿烂一笑,而后快速奔来,凑近瞧了眼情形局势,方才盯着纪鹤云那面如死灰的表情说道:“你这人我记得,淮安灵榜榜首是罢!我瞧见那榜了,你本人更显俊俏啊!”
宁珏梦身上带着股淡香,一靠近时那香沁入心脾,让人不觉舒展些许。她又发现躺在地上的“卿迟落”,如同看热闹般,颇感兴趣地蹲过去,伸手戳了下束缚着她的绳索,而后感叹道:“锁界绳,蒋涣,你怎可用它来对付这么漂亮的女子。”
这突如其来的插入让蒋涣霎时停了手上动作,而锁界阵兀自转动着灵力,结界内的囚魂还在不断增加,少顷便显得格外拥挤,一张张魂脸挤在界壁面目全非,宁珏梦瞧见后颇为嫌弃地“咦”了一声,往后退了步。
宁珏梦说道:“蒋涣,多年未见,口味愈发得重嘛。”
宁悠归同宁静池从远处悠悠走来。
宁珏梦朝着宁悠归喊了嗓子道:“小神主!宁静池!快来瞧,好丑的鬼!”她朝着结界里的鬼比划了个鬼脸,不伦不类,颇为可笑。
而蒋涣却随着“宁静池”三字落地彻底僵硬了身躯,他缓慢地转身看去,待看见那张格外熟悉,却又无比陌生的脸时,他罕见地沉默下来。
宁静池也与他对上视线,主动开口叫道:“蒋涣。”
片刻后,蒋涣方才微微颔首,平静道:“悲神堂大驾,怎得不提前打声招呼?皇城中没来信笺,倒是让我失了礼数,否则必当先解决了九霖之事再亲自相迎。”
宁静池未言,宁珏梦便先跳起来,窜到两人中间,左看看,右看看,而后又窜到宁悠归身侧,用在场之人皆能听见的声音小声道:“小神主,他俩以前可好了,穿着一条裤子长大的呢,后来吵架决裂了,现在哟,别扭得很。”
宁悠归不动声色地扫了下蒋涣腰间象征斩魂刀的令牌,适才轻笑了声,说道:“久仰大名。”
蒋涣这才不轻不淡地笑了下,说道:“悲神堂各位来九霖有何贵干?”
听见“悲神堂”三字,纪鹤云面露错愕,而后盯着那被称为“小神主”的宁悠归仔细观察着。
宁悠归说道:“不许来?”
蒋涣说道:“自然不是。”
宁悠归轻笑了声,转眸看向纪鹤云。
纪鹤云冷不丁和他对上视线,先是一僵,而后便不自觉站直了下身子,方才试探道:“悲神堂小神主?”
“自然。”宁悠归应道。
纪鹤云连忙收起乱火剑,一时慌乱地理了理衣襟,也顾不上对三堂那凶神恶煞、草芥人命的印象,只小心翼翼道:“我可否请小神主帮个忙?”
纪鹤云自是知晓自己身上无甚可图的,便紧接着说道:“只要我能做的,哪怕危及性命也无妨,我只有一个小忙,想让您帮我救几个人。”
见宁悠归未尝露出不悦的神情,纪鹤云加快语速,一骨碌地说道:“我的一位朋友身上伤势严重,我师兄身上伤势也极其严重,还有她的……..躯壳应当是被裂魂占据。”
他抬手指了下“卿迟落”。话落,也觉得自己的描述不大详尽,且哪有一求就求人帮你救这么多人的,便率先没了底气,只得一寸寸探查着宁悠归的神情,他曾守界,躲避缩藏着、不知何时会冒出来的鬼时都未尝这般提心吊胆过。
黑暗尽头的白衿何觑着,腹诽道,纪鹤云啊纪鹤云,这次你算是看错了人,不是说三堂之徒都恶贯满盈吗,如今怎得就脑袋不清醒了。
白衿何的蝴蝶骨随着虱水的一遍遍浇灌,已经裸露出来,穿出表皮,顶着衣裳,随着他的每一丝不自主的颤抖将衣裳磨得抽了丝。
白衿何还有心情想,这衣裳质量真差。
下次再也不穿幻蛊化出来的衣裳了。
龙骨也有一部分被磨进白衿何的背部,随着自身重量难以控制地下压,龙骨尖端也戳得愈来愈深。
“滴答。”
“滴答。”
水珠砸落在石头上。
“白衿何。”
这声格外清晰,压过周遭一片嘈杂,交叠着的交谈声、幽幽的池水搅动声,骨头刺进皮肉的撕拉声。
白衿何一毫毫偏移脑袋,就看见一人坐在骨堆之上,姿态随意散漫,仿佛人不是处在幽深阴森的石洞中,而是坐观喧嚣的池台上。
空寂痴手撑着脑袋,歪头看着他笑。
白衿何甚至一瞬恍惚了下,以为是虱水老翁幻出的另一重景象,却发现,空寂痴这人确确实实就坐在那儿,距离自己一丈远的位置。
蛊虫在他所坐的位置交缠着爬掩一片,簇拥着他。此刻的空寂痴也恢复了本来样貌,那言笑晏晏的模样一如在破缠观同他将其他二堂龃龉碎事时。
空寂痴说道:“你怎得又弄的如此狼狈啊。”
白衿何眉目低垂,勉强勾了下唇角,还有心情讲笑,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
空寂痴却颇为认同地点了下头,说道:“确实。”
瞧着白衿何被桎梏着,空寂痴却没有丝毫动手解救的意思,反倒是好心情地哼了两段小曲。
白衿何也不催促,就那么听着他哼。
曲调是欢快的,也是空寂痴最常哼的。
倏地,那曲停了。
空寂痴轻轻叹息了声,说道:“算是歪打正着吗?”
他颇显困惑。
白衿何问道:“什么?”
空寂痴勾勾手指,一只蛊虫便爬到蘑菇鬼身上,停留片刻后便展翅回到空寂痴身旁。空寂痴抬手让它落到掌心,弯着眉眼缄默片刻,听着蛊虫细碎的叫声,他又笑了下,说道:“还真是曾经那个蘑菇啊。”
空寂痴又勾了勾手指,陆陆续续,异花蛊便不断从白衿何袖中爬出,尽数归到空寂痴身旁,而后空寂痴轻轻一挥手,那堆异花蛊便一同泯灭成灰撒在了虱水池中。
之后。
空寂痴便不再言语,而是转头同白衿何一起看着前方的景象。
宁悠归未答,蒋涣便率先拒绝了。
纪鹤云不明所以,却不放放过这难得的机会,悲神堂救人之术乃是六界闻名,若是错过了,便要等沈从归来时方才能对林清蘅等人进行彻底救治,且能否有效用还未知,如今最好的方法便是死马当活马医,尽早尽快!
却被蒋涣抓住手腕。
蒋涣淡声道:“纪鹤云,你偿还不起。”
纪鹤云不明白自己怎得就偿还不起。
他不要命、不怕死,唯独怕背了林清蘅的债,怕辜负了少年时给卿迟落的许诺,更怕辱没了自己的骨气,人人都能偿还得起,他为何不能。
可看着蒋涣逐渐沉下的脸,以及宁悠归那似笑非笑的表情,他又只得忍耐住。
空寂痴此刻说道:“你可晓得他要偿还什么。”
白衿何自然晓得。
他不瞎,那祭悯龛还被宁静池掌着。
若是纪鹤云求了,宁悠归应了。
那结局便只有一个——
“入祭悯龛,成祭亡魂,不消不散,无休无止,直到彻底泯灭。”
而祭亡魂,便是吞万悲万苦之魂。
拦住纪鹤云,是蒋涣做过的最正确的事。
白衿何心道。
空寂痴笑道:“对喽!”
白衿何兀自看着眼前景象里宁悠归那张虚伪的脸,曾经屡次见到便要讽刺一番,如今竟能处变不惊地盯上一阵子,当真是入人界后被磨平了骨头。
他又淡淡垂眼扫了下衣裳里裸露的蝴蝶骨,心道,还真是要被磨平骨头了。
白衿何说道:“空寂痴,你到这儿来究竟所为何事?”
他又不是痴傻,瞧着空寂痴那打算做岸观火的架势就知晓,若是等着空寂痴营救他,怕是要等到地老天荒,说不定还要打着“磨练小蛊主”的名头来添把火,既然不救他,空寂痴就和来看热闹的好事人群无异,白衿何没心情跟他聊上两句“这戏码怎么样”,是想让他痛快滚远点儿。
空寂痴说道:“我在等。”
白衿何说道:“能去别的地儿等吗。”
空寂痴问道:“小蛊主不问问我在等什么?”
白衿何面无表情道:“除了等我死,还能是等什么。”
空寂痴大笑两声,终是替他解了疑,道:“我在等沈喧雾,他应该也快出现了。”
白衿何说道:“他是虱水老翁养大的?”
空寂痴不知道他怎得冒出来这个想法,说道:“自然不是。”
白衿何当即毫不留情道:“那你在这儿等什么?我看着烦得很。”
空寂痴说道:“当然是因为这儿风景好。”
白衿何环顾一周,除了骨头就是石头。
风景?真没看见。
而后,他瞧见空寂痴那兴味的神情,便知晓他所说的风景是什么了——
眼前景象一再转变。
客房内的顾洲白身体再次扭曲,竟还开始缓慢地掉头发,不过须臾,那满头白丝便掉落得干干净净,而后如雨后春笋般再次冒出稍短的黑丝,再之后,他倏地睁开眼,碧色瞳孔快速蒙上了层黑,却不纯粹,而是像眼盲之人那般蒙着层雾的灰黑色,格外浑浊。
而他那张脸因为疼痛而扭曲,万分狰狞。
再过片刻。
他那脸上五官分明丝毫未变,却莫名显得失去了神采,灰扑扑的。眉中至下颚处更是出现了道斜划下去的凸疤。
空寂痴看得津津有味,说道:“沈喧雾瞧见了怕是要心疼坏了。”
而在空寂痴未尝察觉时。
白衿何听见了体内一声轻微的——
“白衿何。”
无名尸的声音极低极低,若非白衿何始终刻意寻着他的存在,怕是都不会注意到。
无名尸说道:“唤鬼。”
随着这两字出,白衿何背部被龙骨刺出的血洞处出现了一团浓郁的黑雾。黑雾的范围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扩大,转眼间便将白衿何半数身躯笼罩。
就在此刻。
卿迟落被纪鹤云抱着回了客房。
顾洲白所躺软榻被床帏遮着,纪鹤云并未瞧见端倪,他先将昏过去的卿迟落放在了另一方软榻上,抬手擦去她额上密密麻麻的冷汗,低声道:“见月,快些醒来。”
应当是已然进行完了所谓驱邪。
纪鹤云又瞧了眼林清蘅。
林清蘅仍在昏迷之中,不过右掌已经全部变成森森白骨,被褥上也滴菏了一滩污血。
纪鹤云微微叹息,不觉红了眼眶。
他小心翼翼地用指腹蹭过那滩污血,抿了下,他的手指霎时被那血腐蚀掉了层皮。可想而知林清蘅此刻在遭受着何等煎熬。
纪鹤云又想起宁悠归方才那句:“我便在左巷通着的那个客栈中,如需帮助,我十分乐意伸以援手。”
如今结束了对卿迟落的驱邪,一个时辰后便要再带着这几人搬离客栈,那时便在蒋涣的眼下,再想做些什么,就没那么容易了。
纪鹤云查看了眼顾洲白的情况,他整个人蜷缩在床褥中,遮盖着脑袋,只露出眉眼,像是避冷时的反应。
纪鹤云退出了客房。
而在他退出去那刻。
房间内出现了道人影。
正是良逐鹘!
良逐鹘拎起卿迟落便跳出了客栈。
空寂痴笑了两声,说道:“大的做谋划,小的负责破坏谋划。”他边笑边转头去看白衿何,说道:“小蛊主,你……..”
可原地只剩团将将散去的黑雾绕着龙骨。
哪还有白衿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