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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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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很多年后,郦施与妻子说起以前的事,他才知道原来当年的船家女是知道有王予之这么个人的。
“那天我在船头,迎风就闻着那香气,想是个大家公子,一时兴起才唱的歌。后来唱到第十九首的时候,他就没再来了。”十九姑娘这么说的时候,眼角泛起柔若春水的笑纹,郦施眼睛一眨也不眨地注视着她,伸手抚上那岁月吹皱的皮肤,心里想的还是和几十年前一模一样:她是这么美。
郦施和他家公子各听了十八首歌之后,也都遵守着某种不宣于口的约定,没有再去洛水边的渡口坐船了。他真正见到那位十九姑娘,是在大约两年之后的逃难途中。那时他已经不再是王小公子的书僮,而只是个无家可归的惊弓之鸟,但在人群中他还是一下子就辨认出了十九姑娘的声音。动乱将所有的别扭的粗暴地抹去,他很快就与她搭上话,两人结伴往南方而行。
再后来,她就成了他的妻子。
司马瞻一回来,王予之第一个给他大摆筵席接风洗尘,整个晚上闹得灯火通明的好不快活,第二天自然睡得日上三竿人事不知。此时有点耳目的人都知道这事了,包括隐居在山里的父亲大人。
在郦施近十年的的记忆中,这个一家之主都没发过那么大的脾气,他修身养性了半辈子,最不喜与人争执,成天游山玩水,心境平和如一抔死灰,那天居然从死灰里爆出了火星子。一向柔声细语的父亲大人严正着面孔命令道:
“今日起你哪里也不必去了,留在家里替我养花。阿施去把花谱找出来。”
郦施赶紧退下逃向书房,把每册书都捋了一遍,最后慢吞吞地走回去,在门旁驻足了一会。
“……翅膀硬了就能飞了?不知有多少暗箭盯着他!一旦有个万一,你要替他挡?”
“死有何惧?”王予之依旧满不在乎的语气。紧接着就是“啪”的一声耳光:
“混账东西!”
郦施忽然感觉脸上火辣辣的,好像自己也被打了似的。
那一巴掌仿佛甩掉了父亲大人的大部分怒气,他的语气冷静下来,却冰凉凉地说:“你一人死不足惜,我便只当养了盆花,莫要拖累你哥哥。”
养了盆花……郦施暗暗叹了口气,这位看似闲散的大人其实确是通透的,又或者,在他眼里,世事也就如花开花落一般,一年一度,几年一度,几百年一度,轮回往复,没甚好可惜。
等郦施回过神来,父子俩已经交流完毕,最终妥协的结果是:
“我不养花,我炼丹就是了。”
王予之说炼丹就炼丹,之后再也没有找过司马瞻,每日不是守在丹房就是进山采药,而且非要自己去。当时买的药篓子居然派上用场了,只是他不再穿那件粗布衣服,只吩咐郦施把它收起来好生保管。郦施把自己那套也洗好,把它们一起藏进竹编衣箱的最底层。
然而司马瞻却并没有消停,依然游刃于各个上流之家,不知何时起忽然变得炙手可热。王家大公子显然谨遵父亲的教诲,没有参与那些热热闹闹的聚会,一向迎来送往的庭院少见的有些冷清。
虽说这样很是无聊,但郦施也挺乐意过安生不折腾的日子。只不过,司马瞻并没有忘记自己的朋友。
那天阳光很好,是个大晴天,王予之套了件仙鹤纹样的大袖外衫说要出门采药。郦施照例驾车在山脚下等他,百无聊赖地坐了小半个时辰,忽然一个熟悉的人影从山口转弯处缓缓而来。骑在高头大马上悠然四顾的,正是司马瞻。
他依然一副很从容稳重的样子,仿佛一切都成竹在胸,与王予之惯常的满不在乎非常相配。若是放在一年前,郦施还会这样想,但现在他却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司马瞻显然不是来找自己的,他来干什么呢?
“听说你家公子最近迷上了兔毫,我来给他猎兔子。”他晃了晃别在背上的弓和箭,笑着说道。
“怎么好劳烦殿下?”郦施也满脸堆笑,“公子采药去了,也不知几时回来,这山里的沟壑深浅说不得,怕是未必能遇上呢。”
“无妨,遇上便遇上,遇不上便遇不上。”司马瞻轻甩皮鞭,一纵马就跑得没影了。
王予之挑了一处悬崖停下来休息,这地方景色宜人,可以俯视整个青翠的山谷。他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带着青草香气的泥土把他那件华美的外衫浸染得不成样子,但却一点也不在乎,他有时甚至觉得,把漂亮衣服弄脏是件挺有意思的事。又顺手抓了一把草叶,洒在自己脸上,粗糙的根茎和细毛刮得鼻子痒痒的,他忍不住笑起来,又抓了一把泥准备往额头抹去。
“我只听说有活人埋死人,未见过有死人埋活人,今日可长见识了!”
王予之的手停在半空,半晌没有动作,然后他慢慢转过身坐起来,仰头直视着司马瞻道:“君不见万物齐一,生死同归?”
“我只见故人相去万余里。”
“何当岁月逝,万里不为多。”王予之拍干净手上的泥,空笑了一声。
司马瞻脸上的表情稍微凝固了一下,他知道这短短不到两年的时间里,平静的水面下早已是暗流汹涌,随时可以卷起浪头将舟上的人吞噬。但这本就是他的计划,他还想要更多的东西,未来他必取之,过去也不愿放弃。
他又微笑道:“你哥称病不见我,我哥也这般恼人,只好来找你了。你看这兔子!”说着从身后不知哪里拎出一只长毛灰兔来,在王予之面前晃了晃,“皮毛剥下来可以扎成笔,兔肉我们烤了吃,今天晚上不醉不归?”
王予之差点就要说好,嘴角弯到一半忽然想起些什么,缓缓地说:“我哥是真的病了,你哥怕不是。”
司马瞻“哦”了一声,忽然莫名其妙地道:“其实你家老爷子……他嘴上不爱夸耀,心里却是把你当块宝,若是大儿子有个万一……”
“他会好的,你哥总有一天也会恢复。你定了回去的日子吗,到时我去送你。”
“你知道我哥再也不会好了。”
王予之盯住司马瞻,狠狠的目光像是要戳透对方,然后爆发出一阵大笑:“人生不过栖居一具皮囊而已!好与不好又有什么区别?”
他忽然腾地站起来,个头竟比司马瞻还高些,一脚踢开身旁的药篓子,那脆弱的玩意听话地滚远,毫无意识地冲出了崖边,连皮带草一声不响地落入深渊之中。他又一把扯下挂在身上已经划开几道口子的仙鹤纹外衫,指间用力,哗啦一声撕成了两半。
他接着撕衣服,只听华贵的料子裂开,发出尖细的求救声,但主人却充耳不闻,直到仙鹤的羽毛零落,线条优美的脖颈垂下,王予之把整件破碎的衣服卷成一团,往药篓子滚走的山崖下扔去,大声吼道:“不过是皮囊!皮囊!”
听起来既像大胜,又像惨败。
司马瞻心头一惊,上前一步想拉住他,却被王予之甩开。那人仿佛觉得撕掉一件衣服还不够泄愤,这一身上下的金丝银线都是自己的仇人,于是他开始扯仍然干净洁白的中衣,还有精致漂亮的腰带,柔软的衣料上绣着仙鹤的纹路,眼神灵动,展翅欲飞。但它们却是那么的虚伪软弱,披着灵性的面皮牢牢地挂在自己身上,扎进织物的细缝里,它们怎么就是不肯离开!
“都给我滚!滚!”
王予之把上衣也毁掉揉成一团,狠命向远方扔。但那团布料毕竟太轻薄,支持不到一半就散开了,飘飘地落在地上。王予之更怒:“什么仙?你们连飞也不会!”他走上前,想把地上惨白的布条踢到深谷里去,却被身后一股力道拽了回来。
“你不要命了!”司马瞻满脸惊惧地看着他,不顾对方挣扎一把箍住他的肩膀狠命往后拖,方才的距离,若是一不小心脚下一滑,王予之就真要驾鹤西去了。
王予之兀自还陷在那种突如其来的怒气中,仿佛非要和他的衣服同归于尽不可。司马瞻也怒,不知这家伙今日是发了什么疯,拼命作践自己,他把那人拦腰架在肩上,拱上候在一旁的马背,厉声道:“闹够了没有!”
说罢他也跳上马,拉住缰绳,掉头飞快地往山下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