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练习册》岁萝

4、人间逢

　　雨滴不停
　　落在白莲的
　　浮叶上；
　　我给画莲的你打伞，
　　三尺小船上。
　　——与谢野晶子《乱发》

　　那天下了好大的雨，油纸伞彭彭地撑着雨的响，我不得不在一处荒废的寺庙躲雨。
　　庙中蛛网灰尘，神像倾圮，不知何年何月兴起，不知何年何月颓败，在这市坊之中声名渐无。
　　我合了油纸伞，侧身看着，犹豫了一下，终究是走了进去。
　　庙里的干草乱堆，甚至还有一席草席，四平小案，蜡烛已枯干，硕鼠爬过，仿佛曾经有人落魄地居住在此，
　　若是有，也许是像话本里一样进京赶考的穷书生吧，袖中羞涩，住不起客栈，只好找可遮挡风雨的地方住下。我这样想着的时候，眼睛忽然落在画壁之上不动了。庙外风雨大作，庙中光线窄细，那壁画朱碧分明，色彩动人，我动了火折子照起光明，细细地看着这不知何年落拓的壁画。
　　水纹折曲，莲花碧叶的湖面上有朱色的三尺小船，青衣小生在船上作画，神情自若，这一面壁画从小生在船上作画时湖面风雨大作，再到湖边淑女撑伞，画作毕，小生赠淑女画像，小生淑女告别终。画面舒雅，着色清丽，虽人物是年轻男女，却乐而不淫，知己之情更甚。可堪是画壁之中的优秀之作。咦，却我凝目人物之时，那青衣小生似身形朝我这边移动了，当时，我只觉是眼花，再一抬头——
　　风摆裙袖，我站在湖边，手里撑起了一把伞。不远，三尺小船渐渐地向湖边靠拢，细雨飘摇之中，艄公乘船，船上的青衣人痴痴。
　　这一幕好生眼熟——是画壁。我曾在画壁上见过的场景。
　　我再看自身装扮，俨然画壁中淑女的打扮。原若是我入了这画壁的故事之中，古人作聊斋异谈，世上有离奇之妖事，果然未欺我也。，
　　小舟飘摇地到了岸边，船上的青衣人离得我很近，仿佛一衣带水般的距离，他坐在小船上，望着风景神情痴痴的。艄公催行道：“相公，这马上就要下大雨了，可要赶紧避雨才是。”
　　青衣人却道：“老人家，可否让我多待一会儿。”
　　艄公不解，“相公，你这是要……？”
　　青衣人道：“我心里有了更好的想法，今天定能将这一湖莲花画了出来。”
　　艄公道：“这会儿雨大了，如何可作画。”
　　我在一侧，听着他们的对话，那青衣人却不再理艄公了，拿出作画的工具，在几案上开始画了起来。
　　艄公似乎拿他没有办法，将那小船栓在岸边，就先离开了。仿佛也不是头一次了，相当熟练的样子。
　　雨如丝，如酥，岸边行人四散，不一会儿这街上都没几个人了，天边乌云镶，浓黑如墨，视线在这样的天色里也变得暗了许多，小舟轻轻荡，船上的青衣人低着头一心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当中，遮蓬滑下滴滴雨，雨渐渐如珠串坠下，水汽氤氲里他那画作已在快手之中完成了大半，我的目光掉入那画作之中，一池莲花被风雨打击的一幕，似乎还缺了点什么，我正这样想着的时候——
　　那人也皱起眉头来了，好像对自己的画作始终不太满意，叹息了一声，雨渐渐大了，遮挡住我的视线，我不由地，不由地走到了那船边。
　　因为那画作的角落边雨滴坠落，担心会毁了这幅好画，我将油纸伞轻靠那遮雨蓬。
　　青衣人似有所感，抬头看向我，看到我这般动作以后，惊道：“姑娘，你——”
　　我不顾雨丝飘入颈项，只是浅笑着对他说：“画沾了雨滴，不好。”
　　他皱着的眉因为我这句话展开，瞧着我的目光变得郑重，“有劳姑娘了。”
　　说罢此言，握笔沾朱砂，沾青金石粉末，方才辗转涩笔有了转机，不一会儿居然画了一轮太阳，微微水红，初生之姿，池边远处画一只翠鸟沐风穿雨，飞羽微湿，那一池莲花被风雨打击，那雨势看起来却在慢慢变小了。
　　处理得相当妙啊。我在心里暗赞。
　　画毕，他静静地旁观了一会儿，应该是像从画卷中找出一些不妥之处，观了一会儿，看上去也是很满足的样子。
　　而我一直撑着伞，手有点酸，也能感觉到背后的衣裙湿了大半，那湿冷的感觉直透肌肤，让我觉得冷冷的，身体微微发颤。
　　“姑娘，你还好吗……”他这才想起旁边还有一个我，望着我，神情微些羞涩。
　　我道：“能静观相公的画作，也是妾身的荣幸。”
　　我夸了一句，他脸便红了，看样子是很少和女子交谈，而进了画壁的我，胆子也比往常大了许多。“我很好，相公不必担忧。”
　　“方才作画痴痴忘了处境，多谢姑娘了。”他连忙收起画具，卷起那幅画，撑起一把伞下了船，上了岸。
　　我收回伞的时候，心里松了一口气，又感觉双手软而无力，伞一下往地上倒。一把伞却撑在我的头顶之上，他神情微露担忧，“姑娘。”
　　我笑道：“手无力，过一会儿便好了。”
　　这一方伞下，我俩对视，都有些不知何以为言。
　　终于，乌云散去，天光洒金，雨滴渐渐小了，慢慢地没了。
　　“姑娘，前日有劳你，才有这画诞。”他一只手轻轻捏着画，大指姆微微别着画轴，有所留恋。
　　我道：“我也是爱画之人，虽然不懂那些正经道理，附庸着风雅也义不容辞，相公莫谢，今日也是有缘。”
　　“有缘。”他轻吟着，似有所解，容光焕发。“我与姑娘有缘，这画也与姑娘有缘，若姑娘不嫌弃，便收下此画罢。”
　　眼前人赠画，这眼熟的一幕叫我心里顿时有些茫然，可此画我确实喜欢，“蒙相公赠画，感激不尽。”
　　他也笑，“这画送于姑娘，必然是得其归宿。……雨停了——”
　　他搁下油纸伞，与我轻声道别。
　　青衣人走入街坊之中，渐渐消失在人海之中，我心中怅然，不知所归。眼前顿生云雾，迷离之中，再回首，发现我又回到了破庙之中，眼前还是那画壁。画壁中的青衣人身影定格在街市人海之中。
　　而我怀中抱着画轴。
　　我展开那画轴，淡红太阳，穿雨翠鸟，莲花摆风，细腻动人，美不可言。“是梦非梦？”我才发觉，寺庙外的风雨已停了，我带着那画走出了寺庙，仍忍不住回首，这破旧颓败曾经有过这样一个故事？可到底是故事先有，还是因为我路过才有了这个故事。罢了，我们并不是处于一个时空，一个时间啊，我叹惋地转身，却一不小心撞到了一个人，那个人有些急惶道：“失礼，失礼——”
　　我正要道“不要紧”，却在看到这人时愣住了，这人分明就是——
　　他也见了我，惊道：“姑娘。”他的目光轻轻停在我手上的画轴，似自言自语：“原来不是梦……”
　　“这确实不是梦。”我笑道：“相公，又见面了。”
　　他也笑道：“姑娘，你我有缘。”
　　日出霞色，落于这荒废寺庙之上，犹如初生，金光耀耀，我与他在这现实之中，离奇地见了。

　　——练习于二零一九十二月初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