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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路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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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大巴车上,看着窗外熟悉的景色飞驰而遇,取而代之的是高速公路上乏味空旷的土灰色,白慕云望着远处的荆山,这一刻忽然有了背井离乡的那种忧愁。
白慕云叹了口气,将放在隔壁身旁的包拿起来放在了腿上,方才在车站的时候他就有些纳闷,明明这个包里他昨天看的时候放的都是他换洗的衣物,怎么刚从毛小生手里接过来的时候会沉得跟个秤砣似的。
他疑惑地了开背包,脸色一下就变了,他哭笑不得地看着包里散落着的各类书籍,怪不得这么沉,这哪儿是毛毛口中的“几本”啊,这些书简直快把整个包撑满了。
随手拿起一本书,都是毛小生整天捧在手里背的东西,书页边角都被磨飞了,足见这人平时翻书的频率有多高。他翻着书反复都能看到自己的小师弟坐在院子里摇头晃脑背书的场景,不禁笑出声,自言自语道:“多拿这些书不如给你哥藏点钱呢……”
钱……
钱?!
白慕云忽然双眼睁大,顾不得手里的书,把行李往身边一扔,将随身挎着的包打开在里面翻找起来,胡乱翻了一通,他露出了绝望的神情,果然,他的钱包没了。
仔细回想起来,刚刚在车站的时候他把钱包交给毛小生让孩子去买票了,之后就忘记要回来了……
“毛毛啊毛毛……”
念叨着小师弟的名字,白慕云欲哭无泪。他钱包里唯一的几百块钱还是那天李富国给的,自己现在身上一分钱没有,要去的地方是京城,别真成了天桥要饭的了。
坐在大巴车上,白慕云一个头两个大,自己总不能跳车回去,但他身无分文,去了京城里也找不到落脚的地方。
他不能现在就去找李朝阳,之前他既然说了会挑日子去见他,自然不能这么着急地就联系人家,这样会显得自己很急切,不专业。
白慕云思来想去也没想出个什么好办法,抱着背包悻悻地靠在窗户上准备闭目养神,八个小时的车程可不是开玩笑的。
正在他思绪快要游离的时候,身边忽然传来有人叫他的声音,他倏然睁眼朝声源看去,只见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正趴在后座的椅背上,咧嘴笑着盯着他。
大汉说话带着些口音,一听就是镇上本地人,一口大白牙倒是很整洁,黑黝黝的皮肤和那张透着质朴的脸都让他整个人显得憨憨的。他说:“看背影我就觉得是小师父。”
荆山下镇上这样的人很多,白慕云在脑海中搜寻一番,想起这人是镇上的屠户,王大婶的大儿子——王富海。
怎么说在山里的时候有过些交集,白慕云客气地点头:“大海哥,巧啊。”
“是啊!你也上京城啊?”王富海也不客气,从后座直接挤到前座,把白慕云放在空位的包裹往头顶的置物架一扔,一屁股就坐在了他的身边。
屠户身上特有的血腥味和油脂腻味让白慕云眉头一皱,不由得向窗边靠了靠。
王富海粗枝大叶,没看出白慕云嫌弃他,上赶着往人家跟前凑过去,甚至握住白慕云细腻的双手激动地说道:“那天您下山给说我婆娘跟火犯冲,结果当天晚上我家儿子玩儿火,差点烧着他老娘。还好提前听了您的,在屋里墙角放了水盆,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白慕云听着,没居功,只是谦虚地笑笑。王富豪一家子就是在荆山下长大的,他娘王大婶那条命当年就是一居道人下山游历的时候救回来的,本身在那个年代对于那些现在看来是“封建迷信”的东西很是推崇,因此王大婶对一居道人深信不疑,定期都会往山上送去些蔬果,还会带香火钱。
一居道人也解释过很多次,他们只是散人,又不是道观,不能收钱,但王大婶仍旧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上山问好。
王富海从小跟着王大婶耳濡目染,也对于山上的师徒几人敬重有加,白慕云只比他小五岁,从小看着他跟在一居道人身边下山游历,看他就像看着自己的弟弟一样亲切。
当然,这只是村里质朴的老实人王富海本人的感觉,对面的白慕云可不这么想,要知道一居道人虽然久居深山,但坊间关于他的传闻从未断过,加上年轻的时候走遍大江南北有些名声,隐居之后也算是一符难求,但山下人家但凡来求,老人家都很乐意去帮忙,或是看家宅风水,或是做法事,要不就是去送镇宅符纸,总之不收钱,收钱也不收很多,五块十块意思一下就过去了。
白慕云看着一张张送出去的符,那叫一个心疼,那可都是钱啊。
“这小姑娘是谁啊?在外面采野花,小心回头我告诉弟妹!”
后座突然冒出一个人影,白慕云这才注意到王富海身边坐着另一个戴着帽子的男人。
王富海脸色骤变,赶忙拉着拉住身边男人的手臂向后拽了拽,手忙脚乱地捂住他的嘴,压低声音说道:“哎呀,别瞎说!”
但凡熟悉白慕云的人都知道,这人最大的忌讳,就是别人讨论他的样貌,尤其是他从小男生女相,又是在戏班子里长大,最痛恨有人把他当成姑娘。
果然,这男人一说完,白慕云的脸色顿时垮了下来,他眯起桃花眼,心中灵光一现,一计升上心头。
那个男人还不自知,拍掉王富海的手,诧异地粗声道:“咋啦嘛?我说的有错吗?你说你,急什么,人家小姑娘漂亮我还不能说了?”
“谁是小姑娘!”王富海忍不住反驳道:“人家小白师父实打实的男孩,带把的。”
“啊?”
听到王富海的话,这男人俨然不信,瞪大眼睛露出一副震惊模样,忍不住从座位上站起来,撑着身子打量白慕云,尤其看向他的胸前和两腿间,这才将信将疑地讪笑着坐下,嘟囔着说:“害,你说这小白脸不男不女的,头发还挺长,真没看出来。”
白慕云笑而不语,反倒是王富海急的抓耳脑袋,随手塞了个包子在口无遮拦的男人嘴里,道:“张勇,吃个包子堵上你那张臭嘴!小白师父可是一居道人的徒弟,就是恁娘都得叫上一声大师!”
张勇不认得白慕云,但是却听说过一居道人的名号,不过跟王富海的崇敬不同,言语间透露着丝丝不屑:“哦我知道了,不就是山顶上看风水算命那家嘛!”
说自己倒是无所谓,但白慕云听不得有人这么说自己师父,一居道人一生行善无数,降妖伏魔守荆山,才不只是随口就能提的。
白慕云嘴角含笑,扬手拢了一下鬓边的长发,开口道:“呵,听您这口气,像是很瞧不起我们呢。”
张勇也不客气,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厌弃,趾高气昂地说:“要我说,像这种封建迷信的东西啊早就该被封杀,我还真就不信这世界上有鬼神,更不相信什么狗屁大师一眼就能看出人命数的鬼话!”
王富海劝不住张勇,眼瞅着白慕云脸上的笑意愈发得骇人,只能心里默默地擦了把冷汗,为张勇默哀。
白慕云突然伸手,摘掉了张勇头上的帽子,将他的五官看了个仔细。
突然问:“您母亲在京城东边的医院住院多久了?”
“一个半月了。”
张勇没有戒备,实话脱口而出,说完觉出不对劲了,瞪着双黝黑的大眼睛惊诧地看向白慕云:“你咋知道我老娘在城里住院的?”
白慕云哼笑一声,又说:“你媳妇儿不愿意照顾你老娘,辛苦你来回来去跑,没少和你吵吧。”
“你你你……!”张勇指着白慕云说不出话。他俩见面还不到一会儿,自己家这点说不出口的私事居然被知道的一清二楚。
张勇转过头扯住王富海的衣领,气冲冲地说:“是不是你把我家事儿告诉他了?”
王富海是个屠夫,劲儿不比张勇小,拽掉他的手说:“咋还诬陷好人呢!你和嫂子的事儿我能往外乱说吗?”
“那……”张勇不服气,嘟嘟囔囔地说:“这不算数,那县城就那么大点,我家事儿随便打听一下就知道了,你讲不定是从哪儿听着的,有本事你说说我老娘得了啥病啊!”
认定了白慕云说不出来,张勇说的势在必得,甚至有点嘲讽的意思。
白慕云抿嘴,手指拨弄着鬓角落下的一缕头发,问到:“你确定要我说出来?”
张勇愣了下,下意识看向身边的王富海,轻咳一声说:“反正你也说不对,我倒要看你瞎话怎么编。”
王富海坐在俩人旁边,铜铃般的眼睛好奇地在两个人的身边打转,趴在椅子背上,生怕错过好戏。
“唉,既然如此,那我就说了。”白慕云佯装遗憾叹气,再抬起头的时候一双眸子里闪着精明的光,含着笑说:“难为张大哥了,这大一把年纪还要当哥了。”
“哐当——”
放在张勇身边的水杯突然从被子里滑落,砸在地上弹了两下,边角被磕出了一个凹槽。
“你——”张勇两只眼睛几乎要瞪出框。他母亲生他生的早,父亲死的也早,家里就他这么一个孩子,眼瞅着他都快四十岁了,年近六十的老娘居然怀孕了!
“噗——”王富海一口气没上来,把自己呛到了,捂着胸口在一旁咳嗽起来,满脸涨的通红,摇晃着张勇的胳膊,喊到:“真的假的!你爹死几十年了你老娘怀的谁的孩子?”
王富海的大嗓门儿没轻没重,车上已经有人扭头朝他们的方向看过来了。正如张勇先前所说,这县城也就这么大,什么事儿传播得都很快。张勇扑过去捂住王富海的那张嘴,恶狠狠地警告:“你真是恨不得全车人都听到!”
“唔唔唔——”王富海被死死封住嘴,无辜地哼唧,还用手不断比划。
张勇一边用身子按住王富海,一边转向白慕云咬牙切齿说到:“我跟你说,你这个神棍别胡说八道,毁了我老张家的清白!”
到了这会儿,张勇还在嘴硬不承认。
白慕云咯咯笑了,忽然倾过身体,几乎是贴在张勇的耳边说:“阿姨老来子,张哥多个弟弟不开心吗?”
弟弟?!
张勇的眼睛瞪得更大,医院原本不透露小孩的性别,这还是他媳妇儿托人从B超医生那里问出来的。
可惜,白慕云就好像没有看出张勇眼中的恐慌一样,继续说道:“可惜啊这孩子,给他亲爹送福,却败了老张家。”
“那孩子的爹是谁!”张勇突然放开王富海,转扑向白慕云。后者轻轻往后一侧,避开了张勇的那双手,啧啧两声,揣着手臂端详面前急切的男人。
“孩子他爹住西北边,是个断指的男人。”
“谢老头!”王富海先叫了出来,然后他连忙看向在一旁沉默的张勇。偷偷凑到白慕云身边小声报信:“是谁不好,非是这老头。他们两家都做茶叶生意,谢老头年轻时候和张哥他爸就因为市场出摊的事儿打过架,指头就是那会儿被炒茶的锅砸断的。这两年张哥家茶叶生意越来越不好做,谁知道谢老头那边倒是风生水起,你说这老太太,和谁不好,非和谢老头……那个……”
就算王富海用了自认最小的声音耳语,但稀碎的片段还是传进了张勇的耳朵里。
“居然是他……”
张勇攥紧拳头狠狠地锤向座椅:“怪不得我家茶叶滞销半年,原来都是谢老头的孽种克的!”原本他这一次进城,就是为了劝她那个不省心的老娘把孩子打掉,又得知孩子是谢老头的,更是气不打一出来,恨不得把谢老头还剩的九个手指全剁掉。
白慕云却轻笑一声,反驳道:“倒也不全然怪他。”
原本之前还信誓旦旦不信鬼神的张勇,此时此刻也顾不上那么许多了,亲眼见白慕云把他家私密事一桩桩一件件都猜中了,再说不信已经不可能了。他期待地看向白慕云,问到:“小师父,您说不怪他怪谁?”
“嗯……”
白慕云故作深沉地摩挲着下巴,吊足了张勇和王富海地胃口,半晌说道:“这活人的情/欲我管不了,但死人的安稳我还是有点数。你老娘怀的孩子是她最后的心气,不能打掉,打掉恐怕有性命之忧。但这孩子注定要在农历八月初九出生,和你父亲的忌日犯冲,岁煞东,又和你父亲的坟地犯冲,啧,小孩生辰改不了了,现在只有迁坟才能解。”
农历八月初九……
东边的坟地……
张勇只觉得寒气从自己的后脖颈涌上天灵盖,吓得一阵发抖,再没有比白慕云说的更准确的了,白慕云好像只是看了他一眼,就连他祖宗十八代犯了什么错都知道一样。
他就像是找到救星那般,拉住白慕云的手腕,说:“师父,您说怎么着我就怎么着,只要能帮帮我,什么我都听您的,您就算是要把我老爹坟刨了我也不多说一句!”
白慕云见有戏,心里的小算盘打得噼啪直响,表面上却还是故作镇定地说:“这迁坟是需要挑时辰的,一时半刻还不行,况且我这一番下来也得耗费不少元神和工夫……”
张勇听不懂,王富海虽然人憨但事故懂得很。他用胳膊肘戳了戳张勇的胸口,小声提醒道:“小师父愿意帮你了,你还不赶紧表示表示心意,小心等会儿小师父变卦,不给你老爹找个好地方安葬。”
“哦哦!对!”张勇闻言回过神来,忙不迭从口袋里掏出几张纸币塞到白慕云的手里,讨好似的说:“大师,这点钱您是我补偿您的,今天是我有眼不识泰山冒犯了您,您千万别见怪,也别和我这俗人一般见识。”
白慕云两只手指一捻看到张勇给了他三百块钱,虽然不是很多,但是至少在京城里能有一天缓冲时间,之后的办法可以再另想。
不过,说到底白慕云职业道德还是有的,方才和张勇说的一番话句句都属实,他掐指算了算,挑了个日子,转头对张勇说:“小孩百日,我会亲自去找你。”说罢,他又从兜里掏出一张毛毛临走前画给他的符,叠好递给张勇。
张勇感恩戴德地收进了衣服口袋夹层,憧憬地问:“师父,这有啥讲究啊?”
白慕云拜拜手,潇洒地说:“没啥,赠品。”
收的钱多了,白慕云不好意思。
王富海凑到白慕云身边,崇拜地说:“小师父,您算的真准,连他老爹的坟在哪儿都知道啊?”
白慕云语气淡淡地开口:“你说这啊,他老爹死的时候法事找的我师父做的,我记着呢。”
王富海傻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