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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芷洛篇 渺渺茫茫今非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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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春意正浓,我却连日懒懒,站不起身来似的,只是窝在屋子里。菊生连天地劝我出去走走,我也是不理,只想这么耗着,漫无目的、毫无希望地耗下去。
“有杜衡那丫头的信么?”我良久良久,才问出这么一句话。菊喜垂头道:“不曾有。”我叹了口气,暗中奇怪得紧,我连连叫人给八贝勒府里送去三四封信,想让叶子进宫来陪我几天,却都是泥牛入海,一点儿动静也没有。莫非……
忽听外面小栗子传到:“主子,宜妃娘娘着人来召您去延禧宫觐见。”我一听,一个激灵坐起身来,满头雾水。好端端的怎么这位又想起我来了?有太子罩着她不是早该放弃我了么?总不是还要给我介绍对象吧……
多思无益,兵来将挡。我勉强换上一身宫装,带上菊生上了轿子就往延禧宫去了。出乎我意料,见了宜妃,她竟然是一副笑眯眯的样子,上来便携住我的手和她一起坐在软榻上,道:“这些时日不见,格格怎么清减了?”我也抹上笑回道:“最近老是没什么食欲,想来是换季的缘故。”她点点头,仍是认真端详我,把我瞅得发蒙了,才缓缓道:“格格在宫中住了有年月了吧?”
我低头使劲儿想,还真不记得这芷洛在宫里住了多少年了。还好宜妃及时说道:“我记得你是七岁入的宫,这么算来也有快十个年头了。”我低头赔笑:“多谢娘娘挂怀。我自己竟都懵住了。”
宜妃一笑。据我的了解她这笑是要抛出正题了。果然她道:“格格聪明伶俐,宫内人人喜欢。若依着我,定是要你仍住宫中,一则你自小就在翠云馆早就住得惯了;二则有空和咱们互相说笑解闷也是甚好。可常言道是女大不中留。格格的年纪,确是合该住回本家了。”见我怔怔,又抿嘴一笑,道:“大不了,日后再进宫也就是了。”
我瞬间明白了,这不是要让我出宫了么!一时间高兴得要仰天长啸,先不管她那“日后再进宫”是什么意思,起码出了宫,一定比在这宫里自由多啦,既不用和这些虚伪的妃子格格寒暄过场,又不用见到那太子爷尴尴尬尬,想要见到叶子更是方便。于是强忍着不笑出声来,起身颔首:“谨遵娘娘谕示。”
宜妃点点头,仍是温柔可亲的样子:“多叫着几个小丫头帮你整理打点,东西可要带齐。我素知你们佟家样样东西都是极好的,可再好,能好过宫里去不成?宫里长大的格格,那是宫里的体面,所以我想你的份例仍是从内务府出为好,也免得你叔叔费心了。”我本来是喜孜孜地听着,可一听这“叔叔”二字,眼前忽然浮现出鄂伦岱的胖脸和佟国维魔鬼一样的吼声,不禁觉得一泼冷水浇了下来。
有了宜妃的话,回到翠云馆我忙着叫菊生菊喜带上宜妃派来帮忙的四个小丫鬟和四个小太监,忙活打点起来。这封建社会当主子就是爽,不用自己动手,不到两天时间,衣裳用品已经都陆续地送到佟家花园去了。
这样一折腾,我连日来失恋的抑郁也就有所好转,这两年来过腻了这样受尽拘束管制的日子,有所改变总是好的。只是一想佟家花园里充斥着我认识不认识的亲戚们,头疼得紧。宜妃那天那句“日后再进宫”,我也是越琢磨越不对劲儿——思来想去答案只有一个:这些人没事闲着是要给我指婚了!而且在太子爷和我自己连年腻腻歪歪的爱情宣言攻势下,除了他,还有谁敢要我?可真是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啊!我边想边把自己的脸揉成个柿子:这下可狗血了……不管三七二十一,眼下只有走一步算一步,先走到我的娘家佟家花园,联系上了叶子,再从长计议。
三日后,我奉旨出宫。离开翠云馆的那一刻,我看着空荡荡的屋子,心里不知是何滋味。在这里,我度过来到这大清朝的头两年时光,今天就这样搬了,怎么可能没有留恋心伤?可是,世事往往如此,缘分尽了,结束的终究要结束。
偌大的佟家花园,恰好一分为二——东边的院落住着佟国纲一脉,也就是我阿玛夸岱、鄂伦岱和法海;西边的院落住着的,是佟国维和他的一干儿子们。东西两院,明明是血脉相连,实则泾渭分明。尤其是那鄂伦岱和他儿子舜安颜,整天长在西院,他在东院的屋子几乎整日空着。
自从回到这花园里,这些个叔叔叔公们倒还没什么机会给我脸色。因为我是未出阁的闺女,待嫁之身,加上还是宫里长大,地位尊贵,所以东院里另辟一处精致院落阑乡阁,专供我居住。虽然周围都是佟家人,倒也不常走动。只是我回来那天给各种亲戚请安时,西院一众人等脸色都笼罩着一层寒霜,那佟国维更好像要把我活吃了一样。我一时惊吓,就闭门不出,免得撞见这些凶神恶煞。
我住定后,就忙打发人去八贝勒府里请叶子过来相聚。谁知小栗子带回来了最新消息:杜衡格格半月前已经搬回四王爷府上了!我自己猜想这应该是准备让叶子出府了,一时半会儿可能是见不着她。这可真是,我们俩同穿越同坑爹,现在又同待嫁。她倒好,有个十四阿哥在那儿张个嘴接着呢;我一个搞不好,是真有可能一辈子嫁不出去剩在这大清朝了!
这日,我懒懒躺在一树海棠花下,环视自己住的这个小院儿,虽然正是春意盎然,心里却无着无靠,很有点孤寂。自从搬回佟家花园后,菊喜只有比以往更少言寡语,倒是菊生像是飞出笼中的鸟儿,唧唧喳喳欢实得很。这时她见我郁郁,便撺掇着我出去走走:“格格,清岩湖那里美得很。何不去转转?”
我仍是懒懒地,说:“你这丫头,闷了的话这么大的花园随你去逛就是,没的来扰我。”菊生一撅嘴:“哪是奴婢闷,是怕您闷啊。这样憋在屋里,没病都要憋出病来啦。”我看她俏生生的模样,不由得一笑,心想还真是,我现在这副德行,每天头不梳脸不洗的,用心理学的说法就叫loss of interest and motivation,大有抑郁症的倾向了。于是强打起精神来,整理了一番,带着菊生菊喜出了院门。
这清岩湖果然是让人见之忘忧。湖如其名,湖水清澈见底,岸边是错落有致的青色大石。沿岸所种的杨柳正吐出新绿,加上今天又是天朗气清,惠风和畅,更是摇曳生姿。一望而去,景致疏阔,胸怀也点点放了开来。我伸了个懒腰:哼,不就是失恋么?
菊生这下开心了,拉着我问:“格格,今儿天好,要划船么?”我见她兴奋地看着我,加上自己也喜欢这儿的景色,便点头说:“好啊。”旁边早有小厮上来伺候,笑道:“格格兴致好哩。只是现下二老爷已调了那只‘锦湖行’恭迎十三爷,不知格格乘‘双飞燕’可好?”我听这文绉绉的船名正觉好笑,却听到‘十三爷’三字,不由心中一动:“十三爷来游湖?”小厮回道:“格格有所不知,十三爷最爱这清岩湖,每年春天都来泛舟。”我不知怎的,心怦怦跳了跳,才说:“就是‘双飞燕’吧。”
船缓缓向湖心荡去。我极目四顾,愈发的心旷神怡。只是看了半天,并没见到另一只船的影子。只听菊生叫道:“格格,咱们也去那凉亭中坐坐。”
我这才看见湖心凉亭里,正伫立着两个人的身影,一个是我那二叔法海,另一个高高瘦瘦,负手而立,正是十三阿哥。他们正好也看到我,十三阿哥揖手为礼,我在船上福身还礼。小厮已经掌了船过去,靠在凉亭旁边。法海笑道:“芷儿也来了,自你出宫难得见你一回。”我笑道:“可不敢辜负这样好的景致。”
法海道:“可不是。十三爷自小就最爱这地方。每到春天,十次中倒有一两次把上书房挪了在这里。”我知道我这位叔叔颇有才华,正经的进士出身,是十三阿哥和十四阿哥小时的授读师傅,便点点头,笑道:“想来在此读书,定是事半功倍的。”说着看向十三阿哥,却见他也正看着我,却只是笑了笑,并不说话。
这时小厮已经将船锚好,回道:“格格请。”我自然地伸出手去,却见身边的菊喜眼光停在别处,并没来扶我。那小厮轻声提醒:“菊喜姐姐。”她这才忽然回过神来似的,忙着抬手来扶我。
就在这一瞬间,我忽然发现她袖中倏地掉下一样东西,好巧不巧地直滚到船舷边,竟马上要落到湖里去了。菊喜忽然大惊失色,急着扑上去要捡那东西起来。谁知她动作过大,把连接船身和凉亭的木板踩脱,船一晃,虽然是够到了那东西,可她整个人也就要跌到湖里去了。我下意识地上前一步,拉住她的手腕要把她拉上来。谁知她力气比我大了许多,倒把我拖了个趔趄。我控制不住地向前扑去,脚底一空,“扑通”一声,一下栽倒在湖中。
一切都迅雷不及掩耳盗铃般发生。我感觉水忽然不停地涌过来,从我的眼耳口鼻灌进去。也就是在这一瞬间,我忽然想起了来到这大清朝的第一天,不就是这样的么?前一秒钟,那个替我们拍照的老美还在傻乎乎地比着ok;后一秒钟,我已经整个人掉入水中,越沉越深。
我拼命划动手臂和腿想要浮起来,可是一身的长袍沾了水变得沉重无比,把我不停地向下拖拽。我只听耳边各种男声女声在不停叫嚷,可是水不停地淹没我的脑袋,我什么都听不清,头却越来越昏,手也越来越无力,奋力挣扎间忽然忽发奇想:难道这是21世纪对我的呼唤?要把我接回现代去了?如果是这样……
还没容我细想,忽然一双手臂抓住了我的身子,大力地把我的头托出水面。我终于全面接触空气,大口呼吸中,却正对上十三阿哥的眸子。他把我额边的头发捋开,又拍拍我的脸,道:“哎。”忽然侧过头去,禁不住地笑似的。我一时愣愣,他伸手抹掉脸上的水,仍是边笑边说:“你倒是站起来啊。”
我傻眼了,探腿下去,果然脚下软软,正是实地。我大囧,转头一看,却见法海也是拊掌大乐,菊生和小厮都低着头,想都不用想是在拼命忍笑。只有菊喜,面色冷冷,似乎一切和她无关。
十三阿哥却已经止住了笑,也收回了手,又是一副授受不亲的样子了,还做了个“请”的手势。我无可奈何,只有拖起裙子向岸上走去,可是身子仍是重得厉害,走得分外困难。十三阿哥看不过去,到底还是伸出手来,扶住了我的双臂。我感激地看了他一眼,他也侧头看我,报之微笑,忽然说了一句:“你啊……”却不再说下去了。
折腾半响,终于被拖上了船。船被飞快地划到岸边,早有小丁子飞快送上两件披风。我和十三阿哥各自披上,可风一吹,还是冷得浑身都透了一样。
法海忙着请十三阿哥去附近的书房更衣,又转头冲我笑道:“你这丫头,忘性也太大了,不知道那凉亭是建在湖心岛上,还游哪!竟还要十三爷来救你。”说着学我做划水状。我见他可爱,不禁也扑哧一笑,正要回嘴,却听身后有人道:“老臣给十三爷请安了。让十三爷受惊,真是罪过罪过。”
我心里一沉,回头一看,果然是佟国维带着十几个随从,急匆匆地分花拂柳,冲到我们面前,正跪下给十三阿哥请安。十三爷微微一笑,道:“不碍事。你起来说话。”
佟国维起了身,瞪了我一眼道:“刚一回府就闹得人仰马翻。你心里还有规矩么?宫里住了这么多年,你都长进到哪里去了?除了登高踩低,你还会干什么?”我见他明刀明抢地冲我发作,只有颔首装作悔过。当着这些人,他又不能真把我活吃了,受他几句算了。
谁知他得寸进尺,厉声道:“去祠堂罚跪罢。”法海当下拦过了话头,笑道:“叔叔何必和小丫头一般见识……”佟国维不由他说完,哼了一声,道:“什么时候轮得到你说话。”他这一句,十三阿哥和法海都愀然变色。十三阿哥淡淡地说:“轮得到我说话么?”
佟国维一愣,应声跪下,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正要说话,只听远处有个小太监飞快地跑过来,传道:“太子爷驾到!”话音未落,远处太子爷的仪仗就浩浩荡荡地移过来了。一时间在场众人都大为意外,只有预备接驾请安。我和十三阿哥虽然衣裳尽湿,也不能立时就走。我俩飞快地交换了一个注视,都忍不住苦笑——这副样子被这太岁见了,是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杏黄软轿飞快地到了湖边。太子爷下了轿,众人各种请安。他只是冷冷地扫了我一眼,又扫了十三阿哥一眼,道:“这是闹什么?”却对佟国维和法海都是不理不睬,竟是当没这两个人一般。法海也就只是跪着,不能起身。佟国维却大模大样地站起了身。太子爷低喝道:“我让你起来了么?”
佟国维脸上铁青,张了张嘴本来想说什么,可是到底还是勉强又跪了下去。太子爷缓缓踱到他面前,森然道:“佟国维,我只告诉你一句,你敢动我的人!这一两年够你闹的,都要上紫禁城揭瓦了!如今马齐死了,你还活着,是亏了你姓佟佳,是皇阿玛他老人家不欲多加诛戮。你信不信,我随时能废了你!”
佟国维原地跪着,不发一言。我能想象他咬牙切齿的样子,一定是比太子爷更狠。太子爷一脚踢在他胸前,吼道:“我问你,你信不信?”佟国维坐倒在地,只有抬起头来,一字一顿地回道:“臣不敢不信。”
太子爷转过头去不再看他,低喝道:“滚吧。别让我知道你再迈进这花园东院一步。”佟国维叩了头,才踉跄起身,带着随从仓皇而去。
我暗暗松了口气,却又不由担心,太子爷和八爷这两派之间的仇怨,是只能越结越深了。以佟国维的个性,这个仇,他不报就怪了。到最后倒霉的不还是太子爷这个大靶子。我皱起眉,对太子爷是哀其不争,却又知道他这一趟忽然出现,只是为了帮我,替我解围。可是,我们俩如今算是什么?既然分手了,他又何必再为了我这样?
我抬头看向太子爷,他却并不看我;我又悄悄瞄一眼十三阿哥,他只是在旁看着,事不关己的样子。太子爷阴阳怪气地说了一句:“十三弟兴致高啊。”又斜了一眼法海,撇嘴一笑,道:“这人不是降为从七品检讨了么?真还能帮上十三弟?”说着挑衅地盯住十三阿哥。
十三阿哥并不着恼,微笑回道:“法海师傅作了新文,特请臣弟来鉴赏。臣弟最爱他这两句‘自谓侍臣趋直早,不知深殿已宵衣’,深有范文正公的胸怀。”太子爷听得不耐,道:“原来十三弟一个人也不带和这人私会,竟只是舞文弄墨?”言语间不信又不屑:“也罢,我随你们折腾便是。”说着转身,冲我撂下一句:“还不去换了衣裳?”说完就登上了轿。只听小太监报:“起驾。”
仪仗又是浩浩荡荡地退出了花园。法海这才站起身来,冲十三阿哥回道:“湖边就有暖阁。请十三爷就近移步更衣罢!”又转头对我说:“芷儿你也来。”我想起太子爷的脸色,不由踌躇:“我……”十三阿哥见我犹豫,苦笑着指指自己又指指我:“已然这样了,还有什么可怕的?”
我一想也是, it cannot be worse.太子爷本来就疑心我和十三阿哥,今天的事一出,我俩再跳进这清岩湖也是洗不清的了。于是便拉紧披风,跟上前去,打趣道:“后悔救我了吧?”
十三阿哥点点头,道:“有点儿。”见我一愣,又道:“你要是真要淹死了也就罢了。”说着边摇头边笑。我看他无奈的样子,不禁也“扑哧”一笑。
早有下人来把暖阁布置好,送来我和十三阿哥的衣服,竟还准备了好了几盆炭火。我打发了菊喜先回去,只让菊生帮我换好了干净衣服,再出外厅,才发现十三阿哥已经换好了一袭白色长衫,正坐在火盆边和法海闲谈。
法海叫我过去,道:“坐下驱驱湿气,过后莫要着凉了。”我心里深深喜欢上了这位叔叔。这个才子对我亲切,说话有意思,又爱开玩笑。而且既然他和十三阿哥交好,品行肯定也不坏。于是我真心实意地对他福了福身:“谢谢叔叔。”法海摇头道:“自家女儿,什么谢不谢的。就冲你叫我这声叔叔,我也得替你阿玛照顾你。”
我起身坐下,道:“今天确实是我连累了您。若不是我,您何必受叔公的气。”法海呵呵笑道:“他对我一向冷淡,这样子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和你小丫头半点关系没有。其实倒是叔叔我借了你的光,有太子爷发话,以后他是不能再来咱们这东院作威作福了。”
我一乐,道:“叔叔真会说笑。话虽如此,其实我还是有些担心,叔公今天受辱一去,这仇是算结大了。恐怕他这笔帐不止算在太子爷头上,还要着落在咱们身上。”十三阿哥点点头,也说:“佟国维为人阴狠,一向睚眦必报。对他不能不防着些才是。”
法海叹了口气,说:“骨肉之亲,却兄弟阋墙。我虽生为佟家之人,竟从来不懂这佟家之事。”十三阿哥笑道:“您虽为皇亲,却是进士出身,素日结交的都是文人墨客,打交道最多的是经史子集,识见自然和别人不同。这也正是您的贵重之处。”
法海摇头道:“日后我安心做我的翰林院检讨,他们也不必怕有人挡了他们的路。”十三阿哥沉吟片刻,忽道:“总有一天我一定让您官复原职。”法海忙站起身来,道:“十三爷言重了。”
我听得奇怪,不由插口道:“怎么叔叔是被降职了不成?”法海笑道:“可不是,你叔叔不大不小,也是个兵部尚书。”十三阿哥看着我,道:“你叔叔是为我进言,这才惹了圣怒。”
法海道:“十三爷大可不必如此介怀。您既说道范文正公,可知您正知臣之心。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身在何位,从不曾在臣心上。”
我见他神色谦冲,言语平和,不由得心中暗赞,这位叔叔果然是位高人啊,在佟家这个政治大染缸里,真有点出污泥而不染的意思。没想到十三阿哥也是笑赞道:“渊吝真是出淤泥而不染也。”说罢我们三人都笑起来。
一时我身上已经觉得暖和多了,便和他俩告辞回自己的住处。临走之前,十三阿哥送我出门,我见他神色忧虑,忽然觉得其实有好多话想和他说,比如感谢他的各种帮助,比如问问他现在宫廷的形式,比如和他好好讨论太子爷的疑心,可最后千言万语只是汇成一句:“十三爷,你万事小心。”他静静地看着我,笑了,也只轻声说了一句:“我没事。”
我带了菊生回阑香阁去,已是日头偏西。这半天的身心折磨,让我觉得精疲力尽,本想一进屋,就好好洗个热水澡,然后蒙头睡去。谁知,刚到了门口,我就一眼看到太子爷的全副仪仗正在守卫,小柱子站在门口。我不由心里猛地一沉。原来他并没有走!
小柱子见我来了,忙躬身回道:“格格,爷正等您呢。”我按按太阳穴,让菊生留在院里,我推门进了内室。
太子爷背对着我站在桌边,语调平平,听不出任何感情:“你回来了?”我“嗯”了一声,说:“你还在?”
他忽然转过身来,走到我身边,握住我双手,沉声道:“今日我又去见了皇阿玛,求他指婚。”我从他眼中看不到丝毫情绪,从自己的声音中也听不到丝毫情绪:“你这又是何苦?我们已经回不去从前了。”
他把我的手握得更紧,咬牙道:“谁说回不去?只要我们成婚,你就仍是我的。”我忽然觉得眼眶潮湿,却还是慢慢把手从他冰凉的手中抽出来,轻轻地摇了摇头。他眼神忽然变得凌厉起来,沉声道:“你对老十三竟是这样情之所钟么?”
我不由得冷笑。他逼上一步,神色阴鸷,狠狠地说:“给我说话!”我心中冰冷,声音也是冰冷:“我说没有,你信么?在你心里,不是早就不相信任何人任何事了么?我说什么,不说什么,又有什么用?”话音未落,眼泪已经默默流了下来,只觉得心里憋得要爆炸一样。
太子爷情绪稍缓,抬起手来轻轻抚摸我的脸,想帮我把眼泪擦去,又柔声道:
“只要你说,我就相信,我也愿意相信。小洛,你不妨再想想,没有了我,你要怎么办?今天你也看到了,佟国维那帮混账,是铁了心要和我们过不去。你一个人,怎么斗得过他们!如今你待嫁之身,我不娶你,又有谁敢娶你?这些你都想过没有?”
我忽然一阵惊悸,缓缓说道:“你很久没有叫我小洛了。”他一愣,道:“你喜欢,我以后多叫你便是。”我苦笑,道:“其实我也早不记得叫你保成。其实我根本就不知道你叫保成。”见他越发迷惑,便接着说道:
“保成,你听到你刚才说的了么?你说我一个人没有你,斗不过他们!曾几何时,你的小洛会需要你的保护?真正的佟佳芷洛,她会尽心尽力地帮你,随时随地和你站在一起,和所有人为敌。可是这个佟佳芷洛早就不知道在什么地方。你眼前的,完全是另一个人。她不懂权谋,不会算计,不想争斗,只想安安稳稳,只想有个家。”
太子爷静静听我说完,半响才说:“那又怎么样?那又怎么样?我要娶你。我说过要在天下人面前娶你,你忘了么?”
我一阵凄楚,是啊,曾几何时我也是真的要嫁给你。可是那将会是用一生去后悔的错误。我摇摇头,看着他的眼睛,轻声道:“保成,算了。”
他忽然猛烈地摇头,嘶吼道:“不!不!为什么算了?凭什么算了?这过去的十年,你全不顾及,你就是要这样的一笔勾销了?”我不语。他继续咬牙切齿地说:“你的心早不在我这里。我终于知道为什么我搬回咸安宫,你怎么听了竟一点也无高兴神色。原来你是早想好了要和我一刀两断了。好啊,好!你好狠的心,佟佳芷洛!”说到最后,他整个人已经处于疯狂状态,扬起了手就要扇我耳光。
我咬了牙,闭上眼睛并不躲避。这算是我欠他的。
谁知脸上并没有预期的疼痛。我慢慢睁开眼,却见他手掌停在空中,并不挥下,只是双颊不停抽动。良久良久,他重重叹了口气,颓然放下了手,凄然笑道:“从前你我怎会想到有这一日。你竟说不想嫁我,我竟会想出手打你。”
我心中难受得痉挛起来。我对他毕竟只有不到两年的感情,这感情是喜欢,是感动,也是依赖;而他对我,对芷洛,是有十年的彼此相知,相守,相爱。我这样难过,而他心中要一定要比我难过十倍。我强忍住不让眼泪再留下,轻轻地说:“保成,我们不是不能成婚。可是你很清楚,这样下去,你我能做的就只是会彼此伤害。”
他不答话,只是静静地在椅子上坐了下来。我也不再说什么,在他面前坐下,只觉头痛欲裂。
就这样,我们相对而坐,却相顾无言。太阳早已经落下山去。屋里黑了下来。渐渐地,我已经看不清他的脸;渐渐地,我又看清了他的脸。漆黑的夜色里,他的脸色却是愈发苍白。他并不看我,眼光牢牢定在一处,好像什么都没有想,又好像一定要把什么事情想个明白。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开了口,声音已是枯干嘶哑:“我们为何会走到这地步?”说完,他缓缓起身,向门口走去。我看着他的背影,忽然力竭,一下从椅子上软倒在地上。
几乎同时,他忽又转过身来,冲过来把我一把抱住,抱得我几乎没法喘气。他把头埋在我头发中,在我耳边说:“小洛,小洛……没有了我,你怎么办?没有了你,我怎么办?”几乎语不成声。
我终于再也忍不住,泪水再次夺眶而出,停也停不住。我听到自己不停地说:“对不起,保成。对不起。”
良久,我的眼泪终于止住。太子爷也把我慢慢松开,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随即决然地站起身,转头离去。他打开房门,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之中。这一次,他没有再回头。
我仍是坐在地上,开始只是无知无觉。后来才觉得心中渐渐放松,随之而来的是无限的感伤惆怅。我慢慢站起身来,坐在桌边,给自己倒了杯冷茶。
忽然,门外一个人影闪身进来,却是菊喜。她默默地走了过来,掌上了灯。我看她目光闪烁,并不看我;眼睛红肿,应该是刚刚狠狠哭过了。
她点好了灯,一个福身,道:“格格要用饭么?”我不答她,只定定看了她的脸,道:“你喜欢她么?”她一惊,终于对上我的眼神。
我见她惊吓,便说得更清楚一些:“你喜欢那宫装小人,对么?今天在船上,我已经看到了。”她这才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奴婢……奴婢……”我冷冷地打断她说:“想来我叫你还给太子爷的东西,你都自己收下了。”
菊喜只是不停地叩头,却不做分辩。我知道自己是猜对了,不禁想起了另外许多事情,心里不由升起一股凉意,继续说道:“我一直在想,我所有的事情,太子爷都了如指掌,必和你脱不了干系。八贝勒送桃花来翠云馆,我和杜衡丫头通信交好,十三爷带了那喇嘛巴汉格躲在我帐中,甚至他复立太子位后我高不高兴有多高兴,太子爷都清楚得很。这些我都不怪你,可是杜衡明明刚回四王爷府半个月,何至于一个月里我给她的信都不得回音。少不得,必又是你做了手脚,是不是?”
我本来并不生气,说得平静,可是一想到叶子,心里发狠,不由提高了声音。菊喜倒冷静下来,抬起头看着我,说:
“奴婢只是替太子爷不平。这十多年来,奴婢在旁边看着,都每每被他对格格的心意所感。无奈我们这些奴婢在他眼里,不过是个活物而已;他心里眼里,只有你一个。他从来没对你不起,你却为何不知足,这样伤他?”说到后来,她已经语带癫狂,也不自称奴婢,就直接和我对上了。
我见她眼中含泪,说得急了,胸前气得起伏不定,再一想到我和太子爷的这般深情错付,不由心软下来,低声道:
“你心里恨我,我知道。对你来说,从来只有一个太子爷,并没有我这个格格,我也不怪你。谁都有喜欢谁,不喜欢谁的自由。主子奴婢,都是一样。你既然有这个勇气,说了出来,那很好。我且告诉你两件事,一,是我对不住太子爷,但这是我和太子爷的事。这之间他和我都明白,你无权评论。二,你再恨我,仍是我的丫鬟。该做的事,不该做的事,你应该都知道。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我不能再留你了。”
菊喜昂起头,毫不畏惧地和我对视,不卑不亢地说:“听从格格发落。”我叹了口气:“念在你一片深情,我就赏了你给太子爷。等我写信求了他,过几日你就去毓庆宫当差罢!”
菊喜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地望着我。我心中怆恻,缓缓道:“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人。我和太子爷已是无缘,索性就成全于你。从今而后,就当是你替我,照顾他,辅佐他,让他少些烦恼,多些安宁罢!”
菊喜半天都愣愣地回不过神,待终于返过劲儿来,意识到这一切都是真的,竟俯下身去,一连冲我叩了三个头,这才强忍着激动的泪水,退出门去。
该了结的都已了结,这漫长的一天也终于结束。我重重地躺在床上,只觉得菊生,菊喜,佟国维,法海,太子爷,十三阿哥的脸,都过电影一样在我脑中一一闪过。我闭上双眼,心力交瘁,真心只愿长眠不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