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1800年10月 ...
-
医院里的死亡总伴随着甜美温和的铃铛声而来。
玛格丽特·道格拉斯讨厌那声音,因为她在过去的数天内已听过太多次。辅祭会摇着那些微掉了漆的铃铛,领着神父进病房,而那只会是有病人捱不下去的时候。
此刻,当她正坐在罗丝的病床边,轻轻地擦掉她前额的汗水时,那可恨的铃铛声又来了。尽管辅祭还只停留在医院门前,玛格丽特一样能清楚听到铃铛的声音,不止她一个,罗丝也听见了。
“铃铛又响了,”罗丝轻声说,事实上,她已不能再费气力大声说话,“这回是哪位可怜的小姐?”
玛格丽特快速地扫视了这个病房一眼,发现另一头有张病床周围的米黄色帘子被人匆匆地拉上了。其实没多久以前,她已看到贝格·罗宾逊护士推着小桌子,口袋里装着长条白蜡烛过去。现在她已听到火柴点燃的声音,闻到蜡烛燃烧的气味。
“是谁?”罗丝再次问道,她躺在病床上难以翻身,看不到玛格丽特正注视着的方向。
“恐怕是奥妮亚小姐。”玛格丽特说。
罗丝长长地叹了口气,“玛格丽特?”罗丝轻唤她。
“嗯,亲爱的?”玛格丽特转回头看罗丝。
“我怕我也差不多要听那神父为我忏悔了。”罗丝的话刚说完,辅祭和神父等人便推门进来,步向奥妮亚的病床,被帘子挡住。玛格丽特听到隔着帘子传来的喃喃低语。“以圣父丶圣子及圣灵之名,赐予你制伏邪恶的权柄,藉由我的按手,也藉由荣母玛利亚的呼求。”
玛格丽特并不是无神主义者,但她知道,若有这么一位神父向她传道说:神爱世人!她定必告诉她,我便是神看漏的那一个。
“如果神父知道我们犯过什么错,他还能面无表情地背颂圣经上的经文吗?”玛格丽特自嘲般说。
罗丝很想放声大笑,但她不能,只能挤出虚弱得不像样的微笑,伸手碰碰玛格丽特质地好得能用缎绸来形容的火红头发。“我的小玛丽。从不害怕——”就像以前一样,罗丝教玛格丽特如何准确地猎杀天使时,她也会轻碰玛格丽特的脸颊,轻喃一句:“我的小玛丽。从不害怕——”
但玛格丽特很害怕,她害怕自己这双褐色眼瞳随时也会映照出罗丝永恒的睡颜。
渐行渐远的铃铛声告诉她们,神父的仪式已结束。但罗宾逊护士匆匆地赶出去,甚至连刚辞世的奥妮亚小姐也不顾了。
切斯特·克洛斯大夫走进病房,每个人的眼里都顿时充满了期待。除了为首的克洛斯大夫,他身后还跟着刚跑出去迎接他们的罗宾逊护士和四位医学院学生。克洛斯大夫从第一病床开始巡房,躺在床上的女人今早才被抬进来,她在家分娩了一整天还是没能把孩子顺利生下来。
四个学生加上罗宾护士围成半圆看着克洛斯大夫诊症。克洛斯大夫手臂伸到被单下,谨慎地检查着病患。当他的手探进她胯/下/深/处时,那女人痛苦地喊了声。然后他的手又伸出来,指头上已沾了血。
罗宾逊护士赶紧递给他一条毛巾。他一边擦着,一边对四个学生说:“她的产程没有进展,子宫颈没有完全扩张,那么作为医生,该怎样进行治疗?你,莎尔曼先生!你会怎么做?”
莎尔曼先生是个打扮很帅气的英俊小子,他勾勾嘴角,好像这就是他昨天复习到的试题一样自信地回答。“或许泻药是一个不错的选择,那会刺激子宫收缩。”
“很好,除了泻药丶麦角或是让她活动一下外,谁还能说出其他方法?你来回答我吧,金士顿先生。”克洛斯大夫转向一个高大的黑发年轻人。
金士顿先生摇摇头没有回答,据他所知,剩下的方法就是放血和拔罐,但他从以前在农场给生产停滞的猪牛放血的经验告诉他,那只会让产妇死得更快。
“那么替病人放血呢?”果然,这位自以为是的克洛斯大夫得意地提出了这个方法。其实这年头,放血很盛行。
金士顿先生顿了一会才小心翼翼地说:“我不认同放血的效用。”
“你?你不认同?”克洛斯大夫惊诧地嗤笑了声,而在玛格丽特看来,这个老头太讨人厌了。
而她已看过罗丝被放了三次血。
“我在农场里也尝试过放血,但从来也没多大的效用。”
“农场?”克洛斯大夫眉眼都是笑意。这年代能当上医院院长的人都是上流社会出身的人,克洛斯大夫也是其中一个,所以这两字在他耳中就是可笑的名词。
刚进来不久的护士长,艾斯莉·泰普窃笑起来。
克洛斯大夫的存在让玛格丽特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他已令罗丝连续在五天中被放血三次。无能的他只懂得放血,但罗丝却因而变得更虚弱。噢,除了放血外还有注射吗啡,但那只是为了让病人舒服点的死亡宣告。
玛格丽特轻声和罗丝耳语几句后步出病房,走前还不忘瞪了克洛斯大夫的背影好几眼。金士顿先生则好奇地注视着她离去。好美,他心想。一个误入人间的天使。
巡诊仍继续着。
在克洛斯大夫的专业诊症下,四号床的瑞拉要被第二次放血,五号床的库诺莉被注射吗啡,六号床的泰特太太是泻药。接着便会是七号床的罗丝,这时玛格丽特旋身闪回病房中。她站在克洛斯大夫只能用馀光瞄到她半截小腿的位置观察着他。
克洛斯大夫轻按罗丝的腹部,罗丝无力的呻/吟让玛格丽特急得差点就要扑过去把他扯开。克洛斯大夫摇摇头,离开罗丝的病床,步向下一个等着诊症的病人。在这个时期,像罗丝这样的病人一般都被认为无法治疗,因为找不到病因。
罗丝的身体正逐渐被黯焰反噬,而知道的,就只有玛格丽特一个。她原本上好的黑发已褪成不健康的枯褐色,她白如兽脂的皮肤现在变得枯燥泛黄。像个死人,玛格丽特心想。
“玛格丽特……”罗丝困难地咽了口口水,无气无力地唤着玛格丽特。而听得见的,就只有靠近她的诺里斯·金士顿和玛格丽特本人。
“噢,亲爱的,你还好吗?”玛格丽特急步走过去,担忧地轻碰罗丝冰冷的脸颊。冰冷,太冷了。
“我的小玛丽,我将要离你而去,但我知道,我的小玛丽,永远也不害怕。”这大概是罗丝五天以来说得最长最大声的一段话。听在玛格丽特耳里就如遗言。
玛格丽特眼眶一热,但她忍住了。“噢罗丝,别这样,你不会有事的。”她轻握罗丝有些僵硬的手。
“不,我知道我什么时候要走。快了。我只希望你能把这个戴在身上。”罗丝边说边点了点自己脖子上的项炼。那看起来是纯金的,从它无疑是剑的外形就能肯定是某次狩猎的战利品。
“我不认为现在是送人东西的时候。”玛格丽特轻摇头。
罗丝注视她。罗丝有着美丽的蓝眼瞳,那双仿佛懂说话的眼睛大概是她唯一仍美丽的地方。玛格丽特眨眨自已的褐色眼瞳,“罗丝,你知道我从没在这些方面赢过你。”她无奈地垂下眼眸。
玛格丽特在罗丝满意的笑容下小心翼翼地取下项炼,看也不看就收进裙袋。“我只是代替你暂时保管着,待你身体好了后我再为你戴上。”
罗丝轻笑。
不,不要这样。
“亲爱的,你会超越我的。我只会是你的过去,不值你留恋的过去。”罗丝费尽力气回握玛格丽特的手。
玛格丽特的笑容看起来比罗丝的还要苍白。
“玛格丽特,还记得你刚来的时候吗?路西法带着小小的你进来,你怯生生地打量着我。像极了一只小兔子。”罗丝开始像个老太婆一样细说往事。
克洛斯大夫在她们谈话之间已不知不觉的完结了诊视,正要离开病房了。玛格丽特用馀光瞟了他们一眼,正好对上诺里斯·金士顿的目光。
那是只有短短两秒钟的对视,在诺里斯而言却过了将近两世纪那么久。
“罗丝,我都记得。你需要休息。”玛格丽特把罗丝冰冷如死人的手放回被子里。
“好吧。”罗丝点点头,乖乖地闭上眼睛。
玛格丽特一步三回头的离开。
诺里斯跟着克洛斯大夫进另一间病房,他为了躲开推着轮车出来的护士不慎撞上正低头前行的玛格丽特。
“噢,小姐。十分抱歉。”
“不要紧。”玛格丽特侧身步开。
遗留给诺里斯的就只有被他衣扣子钩下来的一条红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