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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天衡三年京城

      入夏了,禁苑的荷满塘娇柔地开着。

      佛家说,佛前有往生池,池中有莲,皆殊色。

      庄胤着一件藕色衫子,倚在石栏上静静地望着池中央那株红莲。
      以前,自己的琼华宫里,一到夏天,盛放着的,是一天一地的赤荷。离开恒都三年了,不知道荒废的宫墙里,它们是否坚强到依旧存活。
      赤荷是上古名种,其馥如梅似兰,清淡若水,花开时香传百里,渗绢透帐。
      但,即使赤荷还在那里,还和过去一般,自己也永远没有可能看见了。
      庄胤深深一叹,呼吸间,有隐约的荷香。

      永安侯。
      平静的气氛被一个年轻而霸道的声音打断,庄胤不回头也知道那是当朝太子。
      殿下万安。庄胤转身屈膝行礼。
      永安侯好兴致啊,又是在伤春悲秋了吧。太子并没有理会庄胤兀自继续着。今日父王设宴群臣来贺,人都在大殿呢,只有永安侯一人在这个人迹稀少之处。难不成,是在追忆故国吗?
      这个才十三岁出头的孩子言语间尽是戾气。
      臣不敢。被刺中了心事,庄胤微微颤抖着将身体贴伏在地面上。
      哪有什么不敢的,脑袋长在你的肩上,其中所思所想并又不是旁人能控制得了的。
      谢殿下提点。庄胤依旧伏跪着,声音自地下而出,却是不卑不亢不再有方才那一瞬的惊慌。
      哦,是吗?太子的语中现出了明显的怒气,庄胤知道自己刚才让他觉得难堪了。
      没有来得及开口,庄胤感到脊梁上狠狠一痛,脸因为被施力紧紧地贴在了地面上,近乎窒息。他正用脚踩着自己吧。刹那间,庄胤竟然有想笑的冲动。
      永安侯,你记住,你永远都是我朝的奴才。
      庄胤感到背上又被重重踏碾过,而后压力消失了。
      本宫赐你平身。
      略微犹豫地,庄胤直起身,首先看到的,是一双云龙纹苏绣朝靴。思量间,庄胤并没有在继续自己的动作。
      平身吧。太子又一次开口,已然恢复了原来的踞傲。
      谢殿下恩典。庄胤起身站稳,而后伸手掸去衣服上的尘土。
      察觉到周围宫女侍卫近似同情的眼神,庄胤的心中异常平和。因为,降臣本就是没有尊严可言的。
      抬起头,庄胤直视太子。没有忽略的,他看见了太子眼中一闪而过的,恐惧。毕竟还是只是个孩子啊,不践踏他人就无法自我肯定么?
      努力克制着自己的笑意,也为了避免另一番可以选择的风波,庄胤移开了双眼。
      在两个御前侍卫的后面,他看见了沈镐。他还是那样,玄色衣衫,站在那里如同武神。
      此刻,他鹰般的瞳孔中燃着怒和怨。为什么甘受这种屈辱?!
      庄胤对这他浅浅勾起唇。我没事的。

      太子殿下,万岁有请。凭空地,飘来一声扭捏的通传。

      庄胤回神的时候,太子已经风风火火地带着一群人离开了。
      沈镐在随行的最后,庄胤看见他向自己走来,身侧的拳握得死紧,手背上交错的血管清清楚楚。

      他的眼里满是关切。

      他柔柔淡淡地看着他。

      他是他的臣,前朝的臣。
      他是他的君,亡国的君。

      他是前朝的将军。
      他在战场上败了,被当朝太子所俘,做了敌国心腹。
      武将招安,本该以身殉国。
      但,他知道,他将要承担的东西会重于自己千倍万倍。
      所以,他不能够死,宁愿背上千古骂名也要留在这个世上,站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守着他。

      他是前朝的天子。
      他的帝都沦了,自去冠冕站到了当今天子跟前,做了亡国之君。
      君为降臣,本是死生两难。
      但,他知道,他满身是血地躺在离他千里万里的地方。
      所以,他必须坚强,即使受尽屈辱行尸走肉也要活着,让他知道他还在。

      许多人说,他和他都是厚颜无耻的人。
      的确。
      但,高风亮节的人,往往,在最后,都变成了死人。
      那时他还在江南,坐在他祖先留给他的王座上看着他遭受围困的军报,在他以为他已经失去了他的时候,他就明白了一个道理,江山、尊严、富贵荣华……其实都不重要,如果人没了,一切就都毫无意义了。

      幸好,他们现在都在。
      所以,他可以忍受一切。

      仅仅是一个眼神的交换,不知为何,庄胤觉得,他的眼底还有别的东西。只是,为什么他看不透、看不懂。

      五天以后京中八百里急件,朝堂上,他被当今天子派往北疆。敌方是朔戎,他的老对手。

      他和朝臣一同站在城楼上出席天子祭旗大礼。
      他身着玄色铠甲,定定地坐在马上,豹旗在风中猎猎翻腾。

      他在马上等待战鼓擂响。
      他只是一片纤弱的净白,落在凡尘中,但容颜却比过去任何时候都要清晰皎洁。

      他记得,在他登基那年,他第一次在他治世的年号下凯旋而归。
      他为他设宴。
      他背着光踏着汉白玉的石阶走来。
      光模糊了他的视线。
      他一步一步坚定地走近他,而后跪在被阳光镀上金铂般色泽的深青色石磚地面上。
      他走到他膝前。
      他的铠甲散发着血液干涸后的淡淡的腥臭。
      他弯下腰单手去扶他,爱卿平身。
      他抬起头,脸上有经过风和沙洗礼后留下的一层薄薄尘土。
      他的眼神温热清澈,没有阻碍。
      然后,他明了,此时初见,已是千万年流转。

      他记得,那年上元灯节,他在国破后初见他。
      他站在桨声灯影中。
      他走近他。
      他的身后,玉壶光转,鱼跃龙舞。
      他第一次在这样的距离看他的脸庞。他的眼角有浅而细碎的纹路,他的眼底有极稀薄的哀愁。他为他心疼,因为,他已不再是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天子。
      未想到,他看着他似是了然于胸。他温和一笑。沈大人,即使物是人非,我们依然能够在此佳节比肩赏灯。
      然后,他知道,他们所付出的一切,皆是值得。

      往日场景一幕幕流过他们的眼前,只是,今日他们都已不再是那个自己。

      鼓声如雷,他将行了。
      庄胤的眼不由自主地追着他。
      他催促坐骑,缟玉在他的跨下喷着鼻响。
      一扬鞭,坐骑吃痛甩蹄而驰,一人单骑在阳光下如同一匹黑色的绸缎闪闪发亮。

      猛地,庄胤看见他在离开城门的刹那策马回身。
      缟玉抬起前肢长嘶了声,似是道别。

      他知道在看他。

      而他亦知道他在看他。

      两人彼此默默凝视,虽只一瞬,已足以相互依托。

      四十七天后,边疆来报,定远将军沈镐战死。

      庄胤迈进将军府,满目素白。

      他躺在楠木棺椁中,锦衣华服。苍白的,凌厉的脸上,细小的伤痕已再也无法愈合。

      庄胤抬手抚去掉落在他脸上的一小撮灰尘,身后,他的副将、士卒哭声震天。

      但,他不流泪。
      因为他要他坚强。

      他会等着他,一直一直地等,一如过去他每次出征时一般。
      他在想,这一次,他又要用去多少时光,才能够回到他的身边。

      九月初六,庄胤独自站在府中,秋风流过,满园金黄的菊轻轻摇曳。身后似是有零落步履。回头,一队禁军在两个宦官的引领下正穿过厅堂向着自己疾行而来。

      永安侯接旨。
      臣在。庄胤屈身。
      ……今为永安侯二十七岁寿辰,特赐御酒一杯以表朕之恭贺……
      宦官阴柔的声音若有若无地钻进了庄胤的耳,而后又慢慢地不知散到了何处去。
      永安侯,还不谢恩?怪异的语调。
      谢主隆恩,庄胤木然跪拜,抬头,看见了红木托盘中的青白鸳鸯酒壶。
      呵,这还是自己的祖先沿袭下来的东西呢。
      终于,到时候了么。
      庄胤接过酒杯。
      甘甜的,死亡的气息。
      庄胤合上眼。
      猛然间,他忆起,在他生命中,有一个人正孤零零地躺在北方关外滚滚的冰冷黄沙之下。
      他记得,离开江南的时候,自己曾经这样告诉过自己,一切都不算什么,只要他们都在。
      而如今,彼时种种,已誓如昨日死。
      一切,仿佛成了一场艳丽的梦华。
      只是,庄胤不知道,他是会在明天突然醒来时发现自己仍旧在江南的烟雨中,还是会在下一刻突然发现,有关过去的全部,不过是一个错误。

      庄生晓梦迷蝴蝶。
      很久很久以前,庄周就在思索,究竟是蝶飞入了他的梦中,还是他早已身处在蝶梦之中。
      但,无论结局如何,一切,在最后,都只不过是一场不曾真正存在过的虚空。

      嘉未八年,天下祸,群雄起。二月,定国将军沈镐兵败洛州,投承天。
      三月初九,贼围恒都,帝自逊位。降承天。容熙由是亡。
      末帝名胤,少而聪敏,性仁德,十六登极,励精图志,定边富国,奈何天命难为,国从其手失。
      国破日,帝知大势已去,然怜百姓苦战戮而不战自降,实为仁主,故谥悯。承天封其永安侯,取永安于室之意。天衡三年秋,赐鸩薨。
      悯帝有幼弟一,年十,国破时乱而失,不知其所往。
      ——《容熙史传》

      天衡元年,太祖破容熙,国号承天,定都京城。容熙悯帝自降,封永安侯,入京伴驾。
      天衡三年六月,朔戎犯北疆,太祖令定远将军克之。
      天衡三年八月,承天胜,然定远将军因敌偷袭死,葬白山南麓。
      定远将军者,沈氏,名镐,无字,昔者容熙定国将军也,兵败,为上所收。
      上为太子时颇忌永安侯,天衡三年九月初六侯生辰,上进言太祖,赐鸩除之。
      天衡三年九月二十八,太祖故疾犯,呕血不愈。
      天衡三年十月初二,天狗食日,彼时,南疆亦遭蝗患。居五日,太祖崩,谥圣德仁孝明武元皇帝,葬佑陵。上为太祖持服,居四十九日,上继位,年十三,号毓崇。次年,改元宇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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