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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第六十五章 切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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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秋景已浓,宫中的霜叶已能抵过二月的红花。
礼部侍郎苏户升为礼部尚书,官拜正二品,与皇家结亲的日子越近,苏户不仅未见春风满面,反而十分忐忑不安。
这日下朝,素无来往的大将军魏云音邀他去听风阁拜访一名琴师,听风阁阁主是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人,开的这个听风阁,并非什么风月场所,反而是京中学艺最好的去处。
等苏户到了听风阁,迟迟不见琴师现身,难免有点坐立不安,这时候才听年轻女将道,“刚听阁中侍候的下人说,那名琴师身子不爽,今日不能来侍奉了。虽是扫兴,可否请苏大人陪本将品过茶再走。”
那双笑起来如同桃花盛放的眼,坦然地望着苏户,反令他满头生汗。
没几日,苏户调任户部,任户部尚书一职。在朝上保举他的,正是烈帝新宠信的骠骑大将军,可毕竟是文官任免,难免有点僭越。但烈帝却默认她此举,朝中大臣虽多有非议,但天威无人敢冒犯。
加之丞相大人都没说什么,旁人就更没有立场和资格说什么。
立秋将近的时节,烈帝下旨赐婚,将苏户独女赐给四皇子韶容做侧妃,安国公的小女儿赐给大皇子韶武为妃,镇国公之长女赐给三皇子为妃。
一时间朝中上下恍然大悟,要让苏户的女儿配得上四皇子,自是要给父亲加官进爵的。
而风雨阁中,魏云音更是已对苏户言明,将他调任户部也是为了韶容。至于为了韶容的什么,苏户是个明白人,未经她多提醒什么,便已能领会。且那一个时辰的点茶里,魏云音也看得出,苏户并非太子口中卖女儿之人,恐怕想让她嫁给太子,是真的为女儿图荣华富贵。
后来密令人调查后,手下汇报的消息是,大皇子在宫宴那晚之前,并未与安家小女见过面,自然谈不上两情相悦。
立秋过后,天气渐冷。魏云音新得了件裘皮大氅,毛色黑亮,就命人包起来自己带着,一早骑马去了丞相府。
难得不必上朝,袁勖怀却起得很早,一早便在书房练字了。
魏云音蹑手蹑脚地推开书房门走进去,却瞥见本该在写字的人趴在桌上睡觉,顺手将手中大氅抖开,披在他身上,动作也放得越轻,免得惊醒他。
凑近那人乌青的眼圈底下轻轻亲了亲,见他眉毛皱起,怕他被惊醒,虽是心里痒痒,却还是忍着不闹了。
她百无聊赖地在一旁椅中坐了,怕下人进来吵醒正在打盹儿的袁勖怀,茶也不叫一杯,把手袖在袖子里,也在椅中闭眼打起盹来。
醒来时袁勖怀还在睡,她悄悄走过去,手指无意识地在他的发尾上绕了一圈,丝缎般的头发就缠在她手指上。
他袖子下压着的不是折子,是封私信。魏云音歪了歪头,见右起四字写着,“惠儿亲启。”
即使不把信纸抽出来,她也能侧着头看个明白,一面看,眼中本汪着的笑意就越冷,终于连唇边不自觉弯着的弧度也绷紧成一条直线。
薄唇像折断的刀片一般,抿得发白。
惠儿亲启:
见信如晤。
立秋已过,中秋之前,吾必奏请圣上,发兵桑蛮。届时以双鱼玉佩为证,汝必得信持有此物之人,桑蛮大乱之际,便是还朝之期。吾已遣人入江湖寻鬼医前来,待有音讯,即刻传与汝知,又或其时汝已还朝。
另,乃父温伯,身体无恙,吾必多加照拂。天寒霜冻,不日即可相见。万望汝必善自珍重,切切。
署名,署名自是他袁大人的名讳了。魏云音还绕着袁勖怀头发的手指变得冰凉,倏忽间,黑发从指头上滑了下去。
她悄无声息地退出袁勖怀的书房,只说是府中还有事,就匆匆告辞。
纵着马在京郊漫无目的地跑了几圈,大马鼻子里喷着粗气,极是不满地蹬着蹄子,再往前过了燕翅山,就不是京城的地界了。
魏云音一拽缰绳,又打马回走,等骑到南郊,远远望见了韶容的府邸。当初同韶容还未相认,他就数次邀她去府上饮酒,如今本许诺她凯旋而归就开启府上酒窖的袁大人,似乎压根忘了此事。
她这回来也不是一个两个月的时间了,袁勖怀的酒窖她还是没能见到。
许多事大概就真的是,只有她一人放在心上吧。
匆匆把缰绳丢给府中牵马的下人,韶容没想到她会来,本还和她置着气,见她来得匆促,竟忘了同她生气。
只由着这人一头冲入府中,依着她的要求,他陪着她喝酒,一通酒喝得她有了醉意,西天的弯月都爬上了半空,那个趴在石桌上已有一会儿没动的女人,手在空中扭曲着一抓,口中还在大吼,“拿酒来!酒!表哥……”
韶容向来自持,可想着不久后要同个陌生女子成亲,就有些气眼前这个祸头子,将她的手抓住,嘴角边吊起一丝笑意,“酒我这儿是有,可就不给你喝。”
魏云音猛抬起头,瞪着一双澄澈明亮的眼睛,不满地撇了撇嘴,“为什么?!”
“既那么爱给自己找嫂子,找你嫂子喝去!”
“表哥生气了……”魏云音了然,一甩韶容的手,“你们都生我气,我是为你好,苏家小姐痴恋你呢,又会抚琴,现在她爹也做了户部尚书管钱粮……”
话声越来越大,韶容眼中精光一盛,招来暗处的几个人,命他们都退远一些,不要放人靠近。
而魏云音把头埋在手臂里,就像已经睡着了。
“你是为我,才举荐苏户做户部尚书?”韶容试探地问。
等了一会儿以为她不会回答了,才听见个闷呼呼的声音,“苏户和我又没半分干系,不然我为何荐他……我一点儿都不想参合……你们都拉我,都怪我……”
她又开始说胡话,又热又闷得难受,把脸翻出来半边,红得像蒸熟的虾子,眉间竖纹密集,像是有数不清的烦心事。
抓起桌上的空酒壶就往口中抖,一滴,两滴,再也滴不出第三滴来。她手一扬,就听一声脆响,玉屑溅落一地的流光溢彩。
“没人怪你……”韶容轻声说,但拗不过她一直胡叫,反正也是无人,便叫来个下人去拿酒。
等两坛红泥封好的烈酒拿上来,本来醉了七八分的人眼睛猛地亮起来,抓住其中一坛就不松手,凑到嘴边没抖出酒来,才迷蒙着眼,望了酒坛半天,大着舌头笑,“没开啊……”
韶容替她拍开泥封,自己也拍开一坛。
魏云音痛苦地灌下去,像是千刀万剐了自己的心肠,明明话都说不全,却还不停抓着韶容问,“为何我醉不了,千杯不醉,那一千零一杯呢!一定是那一杯没有喝够……”
她一面说,一面打了个酒嗝,涕泪横流地趴在桌上歪着脑袋。
“善自珍重,切切。呵呵……切切……”她口齿不清地趴在酒坛旁边,歪着的脸上显出两三分天真,“每次征战沙场,我就……写信给他……他很少会回……就算回,字里行间也是不耐烦……”
朦胧中望见韶容手上还有一坛酒,魏云音扑过去就抢,抢到了就瘫坐在地上,又哭又笑又叫地抓着坛口,大半的酒没能入口,洒在了脸上,零零碎碎地喝着酒,她忽然神志清醒了一般,定定看着韶容,“表哥,我是不是一辈子都比不上他心里的人……”
若说先前韶容不明白她在说什么,此刻也明白了,忍不住叹口气,把她从地上拉起来。
“他说心有所属。”
魏云音猛灌一口。
“心有所属……属意的人,未必属意他。”茫然地哭了起来,她却不知道,只以为是下雨了,茫然四顾地把韶容拽到树下,“下雨了……”
韶容知她醉得厉害,紧拉住她冰凉的手,安抚地拍着她的肩膀,两个人靠着树坐下。
“我怎会不属意他……他也明白我心底里只装着他……连这江山天下,我都未曾上过心……属意的人不属意他……那他说的这个人……”她似乎觉得冷,牙齿忽然打起战来格格作响,韶容怕她伤了自己,捏开她的嘴,待她平静些许方才松手。
“这个心有所属,说的不是我。”她忽然咧着嘴笑了,笑得跟哭一样,眼泪也顺着脸颊落下来。
韶容伸长着两条腿,将轻软无力的魏云音拽到怀里,又挪开她死抓着不放的酒坛,一面诓她,“我命人去取酒了,这一坛已经空了,别再抓着。”
她愣愣盯了会儿韶容,才决定相信他,随即在韶容的拨弄下,躺倒他腿上。滚烫的热泪落在韶容腿上,他心头有些难受,手指却捋顺她的头发,云淡风轻地说,“你给我随便找个嫂子,我都没哭,这可是一生的大事。你还是大将军,有什么好哭的……”
“不是我要当大将军!”说到这个她声音更大,更生气了,“可我不是大将军了……他更不会看我一眼了……”
韶容的手一顿。
“我总以为再多做一点,一点就好,他会看到我的……”她又哭又笑地在韶容腿上赖着,“他没有……他心爱之人还活着,即便她不爱他,即便她已嫁做人妇。呵呵,他做的一切还是为了她……”
“包括我,我也是计划的一部分!”她攥着拳头压抑而痛苦地喊了出来。
“可笑我一早就知道……什么我都知道……竟连他写的一封信都受不了……”讥诮的表情刺目地落在韶容眼中,她紧紧咬着牙,“将来她还朝,他们站在一处,我一定会疯……”
韶容记忆里,他的表妹向来是一副什么都不放在心上的模样,他知她心里放着袁勖怀,却从来不知道她对这个人用情已深,深得懂得了嫉妒。
茫然地睁大了眼,魏云音小小的眼瞳里倒影着韶容沉静如同月色的脸孔,她忽然放低了声音,“表哥可是被我吓住了……我再也不说这些,唔……”她难受地蹙起眉,“头疼,都是因为头疼……”
见她捶着脑袋,不清醒的模样,本该要笑的,却没等笑爬上脸,韶容的心就先痛了。
“为什么我就不能早生出来个十年八年,真想问问娘亲为什么不早点儿生出我来……”她自嘲地笑起来,“可娘亲不在了……我得护着爹爹……爹爹那样文弱的人,勖怀也是那样的人……”
魏云音忽然坐起身,摇摇晃晃地却是扶着大树站起了身,“我得护着他们!”
她眼底亮如星子,伸手把韶容也从地上扯起来,“还有表哥……我不会让别人有机会伤到你……”
韶容这回是真的笑了,胡话越说越没边,而魏云音接下来的一句话却让他整个身体都僵直了。
“你才是我认定的天下之主,也是神弓认定的主人……我不会让旁人知道这个,我会看着你……君临天下!”
胆战心惊的四个字吐出来,韶容徒劳无功地捂住她的嘴,她却真正醉了过去,脑袋垂在他的臂弯里,连嘴巴都不动了。
静静注视着臂弯里睡过去的魏云音,韶容长长叹出一口气,把手放下来,像小时候那样,手掌摩挲着她的脸,轻声道,“若是你的心愿,便是我不想,也会让你如愿以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