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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3、第一百二十二章 过去与现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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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上飞艇速度很快,艾娜一行在当晚到达了小岛。
薇丽儿的别墅坐落在一座湖泊的下游,一条瀑布悬挂在不远处,水雾茫茫,空气荡漾着一股清爽的湿润感。别墅的花园里全是红色郁金香,鲜艳的色彩生机勃勃。
原木制的小屋很原生态,但是进去才发现,大概是为了照顾病人,房屋的设计和家具都非常细腻而现代化。墙上挂着许多绘画、木版画,看风格不是克拉姆的作品,有些笔迹很稚拙,像小孩的涂鸦。胡桃木桌上有不少船只模型,都盖着玻璃罩防尘。
塞亚打开灯,挥了挥手:“四个幼崽到阁楼去睡,看星星还是谈人生随便。”
“你不要老是用赶鸡的语气。”伊恩不满。
“嘿,你说中了。”塞亚按了按他的脑袋。
艾娜注意到一样事物,摆放在矮柜上的一幅相片,她走过去,拿了起来。
那是个坐在轮椅上的少女,下巴尖尖,包着纱布的右眼、双耳和头侧都连接着导管,膝上盖着毛毯,放在扶手上的手苍白瘦弱得不像话,可以看出青色的血管,仅剩的左眼忧郁又温柔,润玉似的唇有一丝俏皮的笑意,似乎原本是个活泼大方的少女。
三个青年围绕着她,两个是她熟悉的人,少女的左侧站着一个陌生的红发青年,发色是冷艳又明媚的金属质感,眉目英俊,蓝宝石般的眼睛,温柔地托着她的手,少女大半个身子靠在他身上;右边就是塞亚,弯腰把她的毯子拉好;克拉姆推着轮椅,似乎正和薇丽儿说什么。
艾娜若有所悟地拿着相架,她不能理解薇丽儿经历的痛苦,但是看到这幅照片,她觉得,她是幸福的。
友情,爱情,也许还有亲情,包围她的是世上最温暖的感情。
就像艾娜自己拥有的。
“是薇丽儿。”克拉姆上前,一一指点,“沙门,我,”他露出幸福的表情,“塞亚。”黑发青年脸色微红地看过来:“别这个样子,我那时和你清清白白!”
伊恩、盖娅和丽萨也凑了过去,观看相片,还有那些船舰模型。
“塞亚,薇丽儿当年遇到什么事故?”
克拉姆和塞亚沉默下来,自觉失言的伊恩捂住嘴。
“普通的民用船事故,就结果不怎么‘普通’。”
“那…那犯人……”褐发少年硬着头皮问下去。
“没有犯人,小鹰,那确实是场意外,只是机长的处置不怎么恰当。”塞亚拿起那张照片,灰蓝的左眼沉淀着某种情绪。
“我们得允许他人犯错。”
停顿了一下,他低沉地道:
“当年沙门发很大的火,我就这么回答他。”
“然后你们吵了好久。”克拉姆抱怨,“我拿你们没办法,怎么劝也没用,还是薇丽儿醒来你们才停止。”
“他不理解,我们是人类。”塞亚露出微微的苦笑,“机器人不会犯错,人类会。”
人最正确的权利是犯错误的权利。
而最大的义务是改正错误的义务。
塞亚抚摩微凉的镜框:“最后是我妥协了,我也曾经这么要求一个人,沙门……那个铁皮脑袋,有些东西没法勾通。我让克拉姆处罚了那位船长,判处流放……那是星云帝国历史上,最不公正的一次刑罚。”
众人无言以对,气氛很压抑。
“好处是,散漫的帝国人知道了对待工作要用吃奶的力气,工作不是情人而是孩子。我也由此提议克拉姆废除流放刑罚,这对星云帝国的人太残酷了。”塞亚低声道。
他至今记得,当年那个船长听到判决结果的时候,脸上绝望的神色,和看着他的眼神。
“沙门陛下太固执了。”艾娜很同情那个船长,感觉就像小言里被痴情男主炮灰的可怜龙套。
而且沙门和薇丽儿是升天了,哥哥一定还背负着这个心理罪责。
克拉姆说出长久的心声:“塞亚,你和沙门一样固执。”
“闭嘴!”
四个小辈后来选择了阁楼的房间,视野非常好,哥哥大人就算有时说话不好听,给他们的总是最好的。
“克拉姆,烟没了。”
塞亚随便冲了个凉水澡,穿着T恤和长裤走出来,递出空空的烟盒。
冰凉的金属盒子,触觉光滑,每一丝棱角都被岁月磨平,只有隐藏其中的烟丝不变的辛辣苦味。
“塞亚。”克拉姆中肯地道,“艾娜说,抽太多烟对身体不好。”兄控妹妹很聪明地要教皇帮忙管制哥哥。
没烟可抽让人烦躁。塞亚拨开湿漉漉的额发任由夜风自然吹干,表情是狠劲大发的冷漠。
他打开落地窗,走到阳台上。
这个人暴怒起来就会自暴自弃,那种骨子里的戾气发作出来先伤了他自己,幸好这个坏习惯只在最熟的人面前发作。克拉姆看了看趴在床头打盹的多莉雅,知道还有自己。
艾娜都不行。
她来的太晚了。
克拉姆打心底庆幸,没和这个人相遇得太晚。
“只能一根,好吗?”教皇手中多了一根雪白的卷烟,和一只打火机。
塞亚看着他,目光描摹着他的眼角眉梢,一切都柔软了起来,唇从压抑某种情绪到慢慢上扬,然后是自然的内敛和满足,嗯了一声,低头,让恋人塞上烟,点燃。
亮起的火星就像海上的小小灯塔,克拉姆站在他身旁,看着远方漆黑的大海,一如既往,是宁静而隽永的气氛。
过了一会儿,塞亚靠向他,烟草味无声下坠,找到一个驻足点。
“克拉姆,会讨厌我抽好烟吻你吗?”
“不会。”
坚硬的前行是为了到达温柔的彼岸。
梭艇的主机发出刺耳的警报声,代表爆炸的红光四下笼罩。
「死猫,出来!」塞亚已经打开了紧急闸门。
「可是……」多莉雅急切地拨弄操纵板,试图挽救,要不是她刚才又算错一个函数——
来不及,塞亚冲过来,抱起她,险之又险地赶在飞船冒火前跳出来,在地上翻滚了好几圈,饶是如此,他也被爆炸产生的金属雨砸得狼狈不堪,浑身浴血。
「塞亚!!!」
「笨蛋……」抱着她的手,像要卡进她的骨头一样紧,死死搂抱着,满怀颤抖,「飞船什么的,根本比不上你的命!」
送别沙门后,他像被衰神附体一般,被多依尼亚帝国的猎杀骑兵狂追一路,好不容易逃脱,又落到这个废弃的工矿星。破裂的大气层、严酷的天气、没日没夜的废水雨,小型的随身防护罩无法长时间抵挡,飞船彻底报废,很快让他陷入了困境。
「塞亚,振作点!」多莉雅急得团团转,她知道这个主子体质差到什么程度,区区一个人类还成天不要命似的往宇宙闯,为了适应根本无法规律的航行作息,把遏制饮食需求的塑能片当零食吞,多莉雅不止一次奇怪他怎么还能活着。
所以稍微有点感冒发烧,引出他积存的恶习造成的损害,问题就超级大条了。
何况……他还受伤流血了。
躺在污水横流的地面上,黑发青年索性自在地翻了个身,任瓢泼大雨淋着,望着黑不见底的天空。
「八音盒……烧掉了。」
他的声音几乎轻不可闻,却酝酿着某种破碎的音符。
多莉雅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
她知道,塞亚有多么珍惜那个宝贵的礼物,甚至……甚至……一次都没来得及听。
「也许,将来再碰到……」她喃喃着自己也不相信的安慰,宇宙何其广大?接着,她情不自禁地叹息,「塞亚,很想和那个人一起旅行吧。」
「闭嘴。」
像小孩子一样,明明寂寞得要死,还是拼命逞强着。
满地嶙峋尖锐的废矿和垃圾一点也不舒服,他却像从中汲取了一种力量,困难地翻了个身,一手紧紧握住一块岩石:「我还要活着。这该死的宇宙……我到底是在找谁?」
「塞亚,我扫描到了!」始终没放弃的多莉雅振奋起来,告诉主人好消息,「有个矿工小屋,大致还有床和设备好用,撑着点,我带你去。」
塞亚没有说话,任由变成人形的搭档把自己扶起来。
良久,多莉雅以为他昏过去时,听到耳边响起微弱的呢喃:
「不要离开我,多莉雅。」那个总是恶劣的、强硬的、暴怒的、无懈可击的男声有了清晰的哽咽,濒临崩溃的无助。
「是是。」红发少女牢牢支撑着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往那个会暂时让他们容身的小屋走去,内心是近乎平和的喜乐:幸好,他还会对她说真心话,不然,这个臭脾气的男人真的无药可救了。
沉滞不动的废液池如枯萎的死海,坐在悬崖上的青年,丢下一个空啤酒罐,听着空旷的回音,久久,是一个死气沉沉的涟漪。
「塞亚!」石榴红长发的少女跑过来,满心焦急气恼,「病稍微好点就跑出来,你不要命了!?」
回望她的眼神虚无又沉寂,坐在废弃荒星上的青年,苍白得像迷途的幽魂,既无来处,也望不见归处。
「我们能去哪里,多莉雅?」
「我不知道,塞亚。」多莉雅戴着烤面包用的石棉手套,生气地插腰,「不过面包要吃,人和猫也要活下去啊。」
塞亚扑哧笑出来,抱膝笑了很久,笑声断断续续,仿佛后继无力。
「嗯,活下去……」
想起自己不久前的失误,和造成的糟糕后果,红发少女内疚得不知所措:「也可能会死掉……」
「哦。」他垂下头,嘴角轻勾,「有你陪着去死也蛮好。」
她惊了下,默不作声地盯着他。
良久,他伸出手,示意她搀扶,用一种后来他常用的,懒洋洋又敞亮的语气道:「吃面包罗,多莉雅。」
「我的储藏空间还有一袋小麦粉,你以前还教训我,这可是救命粮啊。」
「说你蠢还不承认,你放的是压缩饼干和高压水,我们现在能活更久。」
「塞亚·依路安那!你还嫌病得不轻么,吃那些猪食!」
「喂,多莉雅。」塞亚第一次用上聊天的语气,「沙门说我是人类呢。」
「你是人类啊。」多莉雅奇道。
「嗯。」青年的声音轻如梦幻,「我刚刚想到,一直做一个人类,这么和你一起在宇宙中漂流下去,也不错。」
「也许哪天还会碰见沙门,还有像沙门那样和人类不同又好看的生物。」
「哼。」
清晨的阳光投射进来,驱退黑夜的事物,每一天的晨光都是崭新的,清澈得像不曾照亮过往事的痕迹。
悠长不绝的涛声拍打着岸边,湛蓝的海水仿佛也感觉到了安眠的舒畅,在冲刷上岸时变得平静而温柔。
别墅里,黑色的烤漆钢琴放在红色郁金香包裹的琴房中,黑白琴键被修长有力的手指弹奏出起伏的音律。
悠扬宽广的琴声宛如坠入时光回忆的旅者,在深浅的雾气中跋涉,在深海中寻找足迹,经过最冷的黄昏和最荒芜的黎明,一起走过陌路,穿过黑夜,去爱满天星辰。
“怎么样,多莉雅?”弹完一曲,坐在钢琴前的黑发青年抬起头,露出大男孩似的笑容,“特别为你谱的曲子哦,一会儿我把它录进八音盒。”
红色的小猫兴趣缺缺地翻了个身:“讨好我做什么,讨好克拉姆去。”
塞亚微微涨红脸,咕哝一些“不领情的死猫”之类的话,臭嘴的混账。
在暖暖的软垫上悄悄睁开眼,看着又专注弹琴的搭档,多莉雅微笑起来。
塞亚,你创造我,是为了见证你存在。
那么,我想告诉你——
你已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