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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七章 ...

  •   她觉得奇怪:“那予金,予金的,叫的是哪一个?”
      一众少女顿时笑得前仰后合。一个说:“予金!平溪话,友卿念起来就是予金,有钱念起来也是予金,予金予金——”
      那绿毛衣打断她们,开口说:“女明星周玉玲,晓得伐?我姓单,单双的单,那玉玲二字是一样的。”
      旁边立刻有人嘿嘿笑说:“——女明星!我当门口怎么总有那么多男学生围着瞧,原来因为这里住了半个女明星,单玉玲!”又勾起一阵笑声。
      曹宜梅不晓得什么女明星周玉玲,只知道明星必是大大了不起的人物,不由盯着那绿毛衣多看一眼,觉着伊眉眼里很有些大人物的傲气,偏偏一双嘴唇像是上了火,暗似猪肝颜色,又薄得有些过分,便显出几分刻薄的模样来。单玉玲立刻反唇相讥:“喔,我那明星是假的,这里倒不缺真的……”又住了嘴不肯往下说。
      曹玉秋掩嘴低低咳了一声,说,“宜梅。”示意她抬头。“余下七张床,你选哪里睡?及早收拾好。”
      曹宜梅这才想起正事,在房里上下打量了几轮,拿不定主意。单玉玲抢嘴道:“哎呀,我这下铺有死老鼠味,你睡不得。予金到了晚上便踢褥子,手舞足蹈如孙猴子大闹天宫,你睡她上铺必要被摇醒。白龄书倒是睡得好,就是床板不够结实,翻一个身,咯吱,咯吱——”
      玉珍四下一望,选了门边无人睡的一副铁床,对坐在上面的几个少女说:“你们起来,我看看。”凑近嗅了嗅,又拿手在上面按了按,便把箱子提到床边道,“就睡这下铺吧。”
      曹玉秋也扶着铁架子使力摇一摇,见还算牢靠,淡淡道:“就是离门太近了。”也没有别的法子。云珍说:“你们先坐一坐,我去拿被褥。”遂出去了。
      余下的少女大约是看房里来了生人,也不好再闹,有几个立即说要告辞。曹宜梅初来乍到,在门边一一致意过去,一概叫学姊好,总不会错。邓友卿将枕头甩到自己床上,翘着脚尖一步步寻回鞋子穿了,往还蹲在地上的白龄书身后用力一踢,笑骂一句:“知道你缺心眼,来了个新学妹,也不打声招呼?”走过来问:“两位——要不要喝茶?”
      曹宜梅趁机仔细打量一番,见伊一张圆脸上挂着傻子一般的笑,心想:这样的人,邋里邋遢,能拿出什么好茶来?
      曹玉秋道:“不必客气了。”明摆了是婉拒。邓友卿却转个身子,走去窗下矮桌前摆弄茶缸,说:“实在不好意思,我们都是穷酸学生,买不起没什么好茶,只有一罐上个月白龄书从乡下家里带的,说是自家产的新茶。”一面说着,拎起地上一只暖瓶,拔开瓶塞倒了水,用不知谁的一根木筷子往两只茶缸里叮叮当当一搅,提起来,竟伸进嘴里用力一吮,自言自语说:“好像放多了!”也不见她补救,两只沿上已发了毛灰的白茶缸便送到曹玉秋姑侄面前,里头抖瑟瑟地漂浮着几枚黑黑的茶叶,还没有全展开。茶水颜色同白开无异。曹宜梅接过来,想起当初曹玉秋回上仙镇曹家老宅为她庆生,陈妈给这高贵的曹小姐奉茶,曹玉秋接在手里看了一看,却不喝,犹豫再三,终于扭头对哥嫂两个说:“哥哥现在多少是个在官场里混饭吃的人物,有些小事情,我觉得总该讲究些好——”陈妈便有些窘迫地看着曹家夫人。伊打断说:“总共才几个钱?家里又不是只有三张嘴。你哥哥倒是个人物了,大人物们打牌,他也要轧闹猛,回回豁胖进去做个只赔不赚的牌搭子!场面上要烟,要酒,要红包孝敬,别看宜梅现在小,过几年就要嫁人,没几个嫁妆钱,这有个‘人物’的曹家不是呒啥落场水了?”钱永远是伊的心痛病。曹玉秋顿了顿,问:“我每个月寄回来的那些钱……”曹父道:“你嫂子从去年冬天起不知道犯了什么毛病,总是手脚发冷,我看她辛苦,叫她多买了几件大衣。”腔调颇为忐忑。
      她看着曹玉秋接了那脏兮兮的茶缸,以为伊肯定会嫌弃,谁知曹玉秋依旧是不冷不热地说了一句:“谢谢。”略略揭了一角面纱,举杯喝了。
      五年,当真什么都能变。姑妈去平溪两年便能变仙女,谁知道再去五年,竟是现在这个样子?她就是再不懂事,也看得出姑妈的境遇大不如前。幸而轿车还是有的,还多了个黑绸衫裤的前前后后伺候。她不用担心姑妈拿不出钱给她用。
      邓友卿给自己也泡了一杯茶,一面往里头呼呼吹气一面说:“水烫,你们小心!”吸着气喝了一口。坐在单玉玲旁边的一个女学生说:“这个小妹妹,几岁了,怎么称呼?”
      曹宜梅将茶缸端端正正捧在手心里,挺直了腰板答:“我叫曹宜梅。宜人的宜,梅花的梅。已经十二岁了。”
      那女学生撩一撩刘海,笑着说:“噢,宝字头的宜?”
      宝字头的宜。她立刻就想起陆少霖。歪着身子躺在藤椅里,点一根烟,翘个二郎腿,对着她笑:“噢,宝字头的宜?”
      她想得出了神,冷不丁听见一句:“啊呀,怎么这么小,看起来像刚十岁!”脸顿时涨得通红。她确实天生个子矮,又瘦,往陆少霖身边一站,高低分明,看着像是个一吹就破的小纸人。——又是陆少霖!
      她的脸烧得更厉害。曹玉秋恰巧转过头来看她,见她低着头,耳根子往后一片殷红,问:“怎么了?”伸来一只右手要探她的额头。她下意识抬手去挡,一只冷冰冰硬邦邦的指尖正好点着她的手背,曹玉秋微微一愣,收手慢声道:“不要受凉了。”
      曹宜梅护着额头,也愣了一愣,说:“好。”连忙去喝茶。心里怦怦跳。
      邓友卿说:“要我说么,来这里真是来错了。老大一个学校,除了几个男先生,剩下的一律是女的。成天是女的看女的,有什么意思!”把茶缸往桌上一丢,“无怪有人受不了苦日子,倒怪我们太吵闹……”
      那管曹宜梅问名字的就说:“那男校里也不痛快,成天是男的看男的,有什么意思!”单玉玲哈哈大笑起来:“董阿娣和你斗,一次也没赢过,你还不放过她!”
      这个名字她就认识了。楼梯上那个细腿伶仃的,叉着个腰,没给她好脸色看。阿娣阿娣,必定是家里父母盼着生一个儿子,却生了个女儿,就取这名字来讨运气,好下一回一举成功。她的邻居里也有,张阿娣,刘阿娣,还有干脆叫杭娣娣的。她从不爱和她们来往。有时推开窗子,外面传来一声:“阿娣,来发,吃饭——”俗不可耐,乡下人才取的名字。她的名字多好?宝字头的宜,梅花的梅。
      正想着,玉珍抱着席子被褥回来了。先道歉说:“席子可能有些潮,幸好是铺在下面的,也没什么要紧。”两人忙起身让开。玉珍对邓友卿招手:“你,来替我把这褥子拿着。”
      邓友卿拍一拍手,走过来,“嬷嬷也实在小气,几床破草席、破棉被,也当宝一样锁着!”还是接去了。
      等床铺好,曹宜梅才坐上床沿,门口突然闪出个黑乎乎的影子,着实吓了屋里一跳。那人微微一躬,说:“太太!”
      是黑绸衫裤回来了。
      曹玉秋默然一刻,终于起身说:“那我先走了。”
      曹宜梅不知道她竟然这么快就走,眼眶立时有些泛红。——她才想到自己要在这完全陌生的地方开始新生活。姑妈要把她一个人留在学校里!曹玉秋把面纱往下扯一扯,确定把整张脸都罩齐了,缓缓说:“我下一次再来看你。”转身就走。她连忙追上去大喊:“姑妈!”想抱住她的腰。突然想起母亲扭曲且发红的脸——“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她不敢伸手。曹玉秋便走掉了。没有回头。

      她不晓得,那是她最后一次见着她的姑妈。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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