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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无名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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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小镇,走了很长的黄土路,我们在一座大山面前停下来。那是一座很高的山,仰头看不到山顶,只能看到一层层茂密的树林和缝隙里透下来的刺眼的阳光,比我生活了八年的慕风山更雄伟。我问祝青,这座山叫什么名字。他说,山就是山,不管叫什么名字都是它。
于是我在心里唤它无名山。
我和山一直很有缘,出山又入山。不过这座山上只有我和祝青。半山腰有一湾瀑布潭,四周乱石成堆,经年潮湿,绿树相环。不是大瀑布,要站近了才能听到水声,那水声不减千军万马的气势,让我觉得心慌意乱不知所措,觉得自己如此渺小,小到要随瀑布一起流走不知所踪。
祝青在不远处找了一块空地,捡起一根树枝,在地上圈出很大的方形,又在方形中添了几笔,我凑近看了看,是很奇怪的图案,没看出来他画的是什么。祝青指着那图案说:“那是我们要住的房子。”
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祝青转过头,亮晶晶的眼睛看着我,认真说道:“小姐,其实我不是人,是一只妖。”
他说这句话的表情平静得很,好像不过在说:“小姐,你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东西?”
我怔怔地看着他,他的眼睛有点长,鼻子很挺,嘴唇很薄,很少笑,他站在树下,阳光映着他的长发,风舞着他的素衣,宛若仙人。
“哦。”我答道。
他指地施法,顷刻间一座竹屋拔地而起,近在我眼前。他说,这几天先将就着住,他会抓紧盖一间像样的房子。他说他的法力有限,房子一遇到水就会化成泥回到地面。
一切变故只在片刻之间。
片刻之前我是他的小姐,片刻之后他是我的神。
招架不住,只能囫囵吞枣全盘接受。
那天晚上,陌生的山林的气息让我迟迟不能入睡,好不容易睡着了又被噩梦惊醒,一闭上眼都是狰狞诡异的面孔。我呆坐在床上,不敢闭眼。祝青见我这般模样,变出几盏灯,将屋子照得亮而温暖。
祝青问我:“小姐,要不要我把屋子变成你房间的样子?”
“什么?”我茫茫然看他。
“要不要听故事?”他又问。昏黄的灯光照着他的脸,半边隐没在阴影里。
故事很长,要追溯到很久以前。原本祝青是兜率宫的一株青竹,挺拔修长格外惹眼。有一天太上老君闲庭信步时忽然心血来潮,施法将他变成一支笔送给下界一个叫马良的人。后来马良弄死了皇帝,被太子处以火刑,而神笔因为有仙根,完好无损,阴差阳错被深埋于地下。很多年以后,一个富商在那里盖房子,又把神笔给挖了出来。埋了那么多年还是色泽光亮,宛然如新,这个富商就把神笔带回家送给自己的独女。那家千金十分喜爱,将神笔置于自己的闺房之中。
但那时神笔早已沾了马良的怨气与精魄,入了妖道。由于修为尚浅,妖力无法控制,神笔便逐渐吸尽了这家小姐的元气,致使她一病不起。可这家小姐临终还念念不忘,要神笔随棺而葬。
祝青说:“你就是她的第十世转世。自第一世起,就世世被最亲近的人背叛,这一世也不例外。”
祝青说了很久,我听着都快睡着了。睡着以前我模模糊糊有个念头,幸好自己是第十世,而不是第九世,第八世,或者第七世,那么,为什么是第十世?
醒来的时候快到中午了,祝青不在,太阳斜照进窗户,我看到桌面上摆着吃食,想必是祝青留给我的,刚拿起来往嘴里送,不自觉又想起我娘来,勉强咽了几口就出门去找祝青。
祝青果然在建房子,我从来没有见过妖建房子是什么样子,实在很夸张。祝青选中一株树,绕树比了个手势,那树就轰然倒下,底部像刀割的一般,他再将手指一扬,树干就自己飞起来,整齐地在空地上搭好。
我不知道自己当时是怎么接受他是妖的事实,可能是因为年纪小,一直都相信这世上有人有妖有仙有鬼,一直认定那些荒诞不经的传说是有凭有据的,所以突然最亲近的人跟我说他是妖,我就很自然地接受了。有时我会想,如果当时没有接受,后来会是什么样子,天知道,这世上没有如果。
房子盖到一半,忽然下起暴雨。我和祝青都被浇成了落汤鸡,浑身湿漉漉的,大眼瞪小眼,我正要跑到他身边,他却冲过来,双手撑在我头上对我说:“走,我带你找个山洞避避雨。”
他看起来狼狈得很,头发一绺一绺贴在脸上,衣角上还沾了泥,偏偏神色还是一如既往的正经,不见半点焦急的意思,我看了他一阵,说:“等找着山洞说不定雨都停了,还不如你快点盖好。”
他没理我,伸手把我抱起来,几个纵腾,居然来到了一个山洞外。他让我待在里面,施法弄干了我身上的衣服,就要离开。我叫住他,要他跟我一块儿避雨,他说:“我是竹妖,不怕雨。”说完他在洞外划了一道弧形就消失了,我想那大概是传说中的屏障或者结界之类的东西。
夏天的暴雨一阵一阵地下,在地面上积成一个个小水洼,雨粒砸下来,小水洼里荡起一圈圈小小的涟漪,四面扩散开去,我数着山洞外的涟漪,想起很多事情,想着如果当时我怎么样,现在就不会这么后悔……我孤零零地站在山洞里,等着祝青来接我。
雨停了,他站在洞外,对我说:“房子可以住了。”
我立刻跑出山洞扑进他怀里。
雨后的山林鲜绿鲜绿的,弥漫着清新的味道。
祝青的定力很足,可以一动不动不吃不喝打坐很久,据他自己说,三五天也没问题,我却恰恰相反,一刻也耐不得安静。除了住,我们还要解决吃和穿的问题。我和他都没有种过地,没有养过鸡鸭猪牛,更不会织布缝衣。以前这些事由娘操持,现在我和祝青面面相觑,即使是妖,也不是无所不能,也需要生存。
我问祝青:“我们为什么不住在小镇上。”
他说:“山上安全。”
我不明白为什么小镇上就不安全。他也没有多做解释。他下山采购的时候从不带上我,并且要我安安分分地呆在屋里等他回来,绝对不能擅自走出去。我点头答应,他却仍然不放心,非在门窗都施了法,确定我出不去了才离开。
等待的时间很长。起先是坐在窗边看窗前飞过的轻盈的小鸟,看高大的树木斑驳的树影,看屋侧叫不出名字的五颜六色的小花,看风把绿油油的小草吹得摇摇晃晃,偶尔有蜈蚣在草地里钻来钻去。屋外的景色看厌了,就把视线转到屋内,看四四方方的桌子,上面摆着两个竹筒做的水杯,看竹子拼的床,手摸上去冰凉冰凉的,很舒服。我在竹床上躺了一会儿,祝青还没有回来,又下地打起拳来。因为家俱的关系,不能伸展自如,练到一半,忽然想起我爹教我时的情景,一下子没了兴致,便坐着干等。
祝青带了很多种子回来,地瓜玉米白菜葱等等,但是我和他都不知道哪些能种,哪些不能种,又分别在什么时候种,干脆开了很大一片地把它们通通洒下去,我蹲在地里一边播种一边对祝青说:“你买的时候就要问清楚。”祝青蹲在我旁边,听了我的话,随手埋下一颗种子,淡淡说道:“顺其自然就好。”
祝青是一只十分顺其自然的妖,似乎没有什么能够波动他的情绪。山坡上的花开了,粉红粉红的一片,煞是好看,我欣喜若狂地跑去告诉他,他却说:“开过了就会落,落了又会再开。”种下去的地瓜长出了小巧嫩绿的叶子,我拉着他去看,他只说:“该发芽的总会发芽。”
他没有快乐,也没有哀愁,不为花谢伤春,不因叶落悲秋,波澜不惊,平静得像一潭死水。他一向如此,只是我以前从来没有发觉,我以前眼里只有我自己。
我的快乐他不能共享,我的哀愁他不能体会,我很快就不满足于山上单调枯燥的生活,我对他说,我要学武。祝青正在树下打坐,神情安静祥和,风轻飘飘吹着,拂过他的脸,消失在他身后。他听到我的话睁开眼问我:“为什么要学武?”
“因为我想成为像我爹一样的大英雄,我要学天下第一的武功,成为天下第一的高手。”我说。
他一言不发地注视着我,似要看进我的骨子里一般,我忐忑地抓紧着了衣角,坚定地回看着他,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只感觉那衣角几乎要被我扯碎了一般,直到我快要承受不住,准备落荒而逃的时候,祝青开口了,他看着我缓缓说道:“这是她一直以来的心愿。”
我愣在了原地,我不知道原来爹娘一直对我有那样的期望,羞愧地低下头,又听到祝青接着说:“她总恨自己是个女儿身,不能像男子一样抛头露面有所作为,她一直说下辈子投胎要做个男人。”
祝青的眼光悠远深长,他看着我,我茫茫然不知所措,他看着我,可是他眼里根本没有我,没有我萧芙儿。我突然想,我,萧芙儿,活在世上究竟是为了什么?父母不在了,只有我一个,没有人陪着我笑,我哭也没有人会心疼,我活着,究竟有什么意义?
我的脸色大概有点难看,因为祝青突然站了起来,伸出手探向我的额头,奇怪地问我:“怎么了?”口气里是事不关己的平静和无辜。
我深吸了一口气,笑道:“没什么。”
祝青叹了口气,说道:“万物相生相克,即使是天下第一的武功,也敌不过一只妖。”
他说这些,无非就是想告诉我,即使我学成了天下第一的武功,也不可能成为大英雄,我僵着身子没有回应。
沉默了一会儿,他又说:“好吧,如果你确实想学的话,我可以教你。”
我转身仰望着他,阳光太明亮,我只能看见轮廓,忽然一阵疾风,乱了他的发,迷了我的眼,我听见祝青在我耳边说:“我要你幸福十世的幸福,快乐十世的快乐。这是我欠你的。”
他说,就算我要天上的星星,他也会摘下来,只要我幸福。
我问,幸福是什么?
他说,幸福就是饿了有东西吃。
那么他一定认为,我已经很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