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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噬魂脊(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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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风的刀光已至,快得连空气都来不及为它让路,一瞬斩下,如同疾雷破空。
可时幼却不闪不避。
一缕洁白的光华,自时幼瞳中倾泻而出,正源源不绝地流向她的手心。
那光华在空中交织盘旋,像天地初开的混沌,又如炽火烧尽后的冷铁。在那眨眼之间,雾散风停,武器成形。
那是一柄异常诡异的刀,刀身如人脊,节节相连,张扬、桀骜,带着不属于凡间的寒意。那脊骨纹路中似有血液流动,时明时暗,与时幼一同呼吸,仿佛器灵随时都会从刀身中苏醒。
噬魂脊太大了,大得与时幼单薄的身形显得格格不入。可她抬手间却毫不犹豫,像是天生就值得驾驭这种东西。
时幼高举噬魂脊,迎了上去。
两刃相接的一瞬,空气中传来沉闷的轰鸣,四周的雾气四散开去,天地之间似乎因这一击短暂静止。
千风的刀被挡下了,他的动作一顿,目光冷冷落在那柄巨刀上。
“……这是王的佩刀。”千风面无表情,眼中却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波动,“你是如何做到的?”
时幼没有回应。
解释?她可不打算将时间,浪费在这种无意义的事上。
承天榜上的强者,皆是仗圣瞳而名震一方,而她,却是唯一的例外。榜单上的文字,对她的记录亦是如此:
“虽未开圣瞳,然目凝万象,造虚为实,未来可期。”
时幼垂眸,眼神微冷。
玄霁王乃天道之下唯一的异数,亦是最接近“神”的存在,如若她要凭借阴阳眼,仿制出一柄武器,便要制出世间最锋锐的那一件。而世间最锋锐的武器,当然只可能是玄霁王的那柄。
刚好,她读过一些书。
刚好,书中有一些图。
刚好,图中有这柄刀。
玄霁王看着时幼手中的拙劣仿品,眼神淡漠,却又带着几分兴致。
有意思。
千风依旧面无表情,可目光比方才更冷。
“虚妄之物,也敢亵渎王锋。”
话音落下,千风动了。
刀光再起,重如山河崩塌。这一刀,带着怒意,带着杀气,连脚下的草地都因它的锋芒而颤抖。千风从不对弱者留手,尤其是眼前这把虚假的噬魂脊。
没错,对他而言,这是亵渎,是对王最大的不敬。
时幼举起噬魂脊迎上,天地间轰鸣作响,仿佛风雷在低吼。她的脚下震裂出一道深痕,刀锋上传来的巨力几乎要将她压垮。
这一次,她缺了点运气。
咔嚓——
噬魂脊刀身破碎,千风的刀气随之劈下。
时幼的胸口一阵剧痛,她只来得及低头,就看见自己的身体已经被刀气贯穿,断裂成两半。鲜血从切口处涌出,将脚下的草地染成一片鲜红。
她倒下了,血液的腥气侵入鼻腔,她低头看着那柄破碎的噬魂脊,轻轻呼出一口气。
果然,虚假的东西,终究无法胜过真实。
如若她手中的是真正的噬魂脊——也许她还能再挡一次。
玄霁王缓步走来,黑袍在血泊中曳地而行,神情平静,仿佛在看一场早已注定结局的闹剧。
“哪怕你手握真正的噬魂脊……”他语气虽淡然,却带着毫不掩饰地傲慢:“你依然无法驾驭。”
时幼动了动唇,却发不出声音。血流得太多,她甚至有些冷了。
玄霁王的手缓缓抬起,掌心浮现一团微光。那微光化作无数细丝,穿过她的血肉,骨骼,将她撕裂的身体重新缝合。
疼痛渐渐远去,直至彻底消失。时幼惊讶地看着恢复如初的身体,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玄霁王伸出食指,对着地面的方向轻轻一指。
啪。
随着极轻的响动,一道印痕应声出现在地上,锋利、笔直。
“起来,继续。”他说。
没有给她任何喘息的机会,千风的刀光转瞬即至。
时幼侧身翻滚,险险避开,那刀锋几乎擦着她的发丝落下,重重斩在地面,在大地留下一道可怖的裂痕。她没有多想,立刻转身,却看到千风再一次逼近。
她喘息着后退,冷汗涔涔,却忽然在这一刻明白了什么。
玄霁王分明是在用这把名为“千风”的利刃,将她一次次逼入死境。他不在乎她死多少次,不在乎她能撑到何时,他要的只是让她突破极限。
时幼咬紧牙关,避开刀锋,冷汗顺着鬓角滑落,脚下踉跄了几步,但她没有慌乱,反而低笑了一声。
六百年前的承天榜首之人,现在,他朴实无华的刀锋正对着她。
她却不用担心受伤,不用担心死去。就算被千风质朴的短刀劈成两半,玄霁王也会让她重新站起来——
站起来,再死一次。
这一刻,她觉得自己不再是书卷的旁观者,而是参与者,是改变者。这样的对手,这样的战斗,让她死无数次都愿意。
她从未如此……畅快过。
时幼想笑,想大笑,甚至想放声狂喊。
噬魂脊再度凝聚在手中,迎上千风如疾雷般劈来的刀锋。刀与刀撞击的一瞬,她整个人被震得脚下发麻,虎口撕裂,鲜血从额间滴下,时幼的双眼却比星光还要明亮。她甚至隐隐希望刀锋再快些,再狠些。
死亡竟是如此令人愉悦!
刀光与血光交错,时间被搅得支离破碎。
天亮了,又暗了。再亮,再暗。
光与影交错不停,日月在这场单方面的杀戮中,仿佛失去了意义。
时幼的身体一次又一次被刀锋斩断,又被重新拼接,继续投入战斗。每一次重新站起,她都会比之前更快、更强。
这一场战斗,不知进行了多久。
天光将破未破。
时幼再一次倒在地上。刀锋从她的胸口贯穿,血流如注,洇湿了草地。
玄霁王走到她身旁,垂眸望了她一眼,掌心微光浮现。
光化作丝线,重新将她的伤口缝合。
这一次,时幼没有醒过来。
她躺在地上,呼吸均匀而平稳,似是累极了,陷入了安静的沉睡。
千风站在一旁,一向不动声色的他,此刻,却显得有些不安:“王,她……”
玄霁王抬手制止。他没有看千风,只是俯下身,将时幼抱起。
他的动作很轻,像是在捧着一片飘落的羽毛,他的目光,落在远方未明的天光尽头,脚步沉稳,袍摆划过地面的血迹,将染红的草叶微微拂开。
背后,是一片密密麻麻的死亡刻印。
一道,两道,三道……
这是时幼每一次倒下后的记号。
是玄霁王每一次救活她时,留下的注脚。
整齐的刻痕,从他身后蔓延开来,连绵不绝,如蛛网般覆盖了整片大地。
它们细而锋锐,笔直地从玄霁王的脚下延展,向四面八方铺开。这些刻痕交织、连绵,覆盖整片大地,甚至超出了人的目光所及,直至尽头,隐没在天光与黑暗相接的地平线上。
直至玄霁王的身影被黑暗吞没,风起,光影游动,那数不清的刻痕,却在天光下,愈发清晰。
……
……
接下来的十五日,时幼分别在鬼极殿的不同地方醒来。
她醒在漆黑的廊殿间,醒在后殿的屏风后,醒在正殿的玉石地上,醒在浩浩荡荡的廊柱前。
无论在哪儿醒来,千风的刀光都会划破长空,携着熟悉到令她作呕的杀意,一次次将她拉回那无尽的生死轮回。
初时,她还能感受到刀锋刺入身体的痛楚,骨骼断裂的清脆声,甚至是濒死时胸膛里的那点不甘。
但渐渐地,她麻木了。
每一次倒下,时幼除了用力站起来,再也感知不到任何情绪。
可她没有忘记。
她从未忘记自己为何站在这里。
为了时奕。
为了打败云倾散人。
这是她必须付出的代价。
她紧咬牙关,再一次举起手中的噬魂脊,迎上千风的刀光。鲜血从她的掌心滴落,刀锋再一次穿透了她的身体,伴随着那熟悉的脆响,她的意识逐渐模糊,倒在地上,一双眼却死死盯着玄霁王,像是期待着下一次战斗的开始。
玄霁王站在一旁,低头看着她,平静地开口。
“噬魂脊,不是这般用的。”
时幼躺在地上,喘息着,却低低笑了起来,她抬起头,声音沙哑:“你说我错了,那便教我,如何是对。”
玄霁王转头看向站在廊柱前的千风。
千风下意识地握紧了短刀,面无表情的脸上,掠过一丝细微的惧意。
玄霁王盯着千风,伸出手,掌心向上摊开。
空气中,忽有一道无形的涟漪扩散开来。
黑色的光球自玄霁王掌心升起,起初,只是一团沉沉的暗影,微弱到几乎不可察觉。
可那光球很快膨胀开来,像无数断裂的灵魂被压缩、扭曲、重塑,光芒渐渐凝聚成形,刀身在他掌中一点一点显现。
那是一柄真正的噬魂脊。
时幼怔怔地盯着噬魂脊,呼吸都忘记了。
这与她手中的噬魂脊完全不同。
她手中的噬魂脊,不过是形似。可玄霁王掌中的噬魂脊,四十八节脊骨节节相扣,刀身中隐隐传出如心跳般的律动,每一次呼吸,仿佛整个天地都在随之颤栗。每一节骨节相连处,都透着红色的微光,仿佛有血液正在其中缓慢流动。
玄霁王手腕轻轻一转,那柄噬魂脊在空中划过一道微不可见的弧光。
下一刻,整座鬼极殿,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
穹顶之上的琉璃瓦轰然崩裂,半边穹顶在一瞬间化为齑粉,破碎的瓦片与尘土如雨倾泻,月光无声地涌入殿中,照亮了一地狼藉。
玄霁王目光落在时幼身上,语气平静:
“这才是噬魂脊。”
时幼看着一地狼藉,怔怔地发不出声音。
她终于明白,自己手中的不过是一具空壳,而这把刀,才是真正属于玄霁王的噬魂脊。
千风站在废墟之间,低头看了眼散落满地的金砖,又看向那半边残破的穹顶,目光最终停在玄霁王身上。
他的主人持刀而立,五百年未曾出鞘的噬魂脊,冷冷地映着半空的月光,隐约可见脊骨出现呼吸一般的律动。
千风静静地看着,许久,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五百年了,王这想一出是一出的毛病,竟是一点都没变。
尘埃未散,风声萧萧,这一次,似乎又是个麻烦得难以收拾的残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