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道寻常》天醉雪

13、乖乖

　　“你是想起来真实世界里的乖乖，还是真实世界里的小芸？”

　　唯有确定这一点，我才能把握下一步的行动。若此刻不能劝阻穆蓉返回真实世界，那明天必然又是一样的开局。

　　而且在她想起来之后，明天未必会再让我进门了。

　　“都想起来了。但我现在只想和乖乖共度余生。”

　　我问道：“余生？你知道在这里你只会重复一模一样的一天吗？为什么不选择回去呢？”

　　穆蓉语气略带嘲讽：“我在这里，还有乖乖陪我，我回去了，那还剩什么呢？”

　　我继续问：“穆太太，在你的生活里，只有小芸，或者说现在，这只小猫吗？”

　　穆蓉回答：“不然呢？早些年我丈夫死的时候，我也想随他去了，但那时候小芸还小，我不能把她一个人扔下。现在他们都不在了，我还有什么活的意义？”

　　“穆太太，那你呢？你在你自己的生活里，又有着什么样的地位？”

　　穆蓉有些被我问住了，像是从没思考过这个问题。

　　我持续逼近：“你曾将丈夫、小芸，现在是乖乖，摆在自己生命最高且唯一的位置，希望他们永远不离开你的视野，可你是否又想过，他们也希望你能有自己的生活。”

　　“小芸的笔记本里，记录了她的抑郁病情，我看到她原本是一个十分乐观开朗的孩子，有许多朋友，也很希望能和朋友们出去旅游。但在你的阻挠下，她只好心灰意冷地和朋友们说下次再去，只能默默夸赞朋友们发来的旅行照片。”

　　“即便如此，她也没有过多责怪你，而是担心你的腿脚不好，如果自己真的出去玩，把你一个人丢在家里，她也于心不忍。”

　　“在小芸的视野里，她看到了你对她的爱，心怀感激，但承受不起。”

　　“而在小芸去世后，你将对她的所有爱，都转移到了乖乖身上。但乖乖只是一只小猫，它不会说话，也不会逃跑，看似可以承载你的‘爱’，可你是否有想过，将自己的一切付诸在他人、甚至一只小猫上，对你自己、对别人，真的好吗？”

　　不等穆蓉回答，丰志突然在一旁插话，似要为乖乖打抱不平：“更何况！你爱的到底是乖乖本身，还是爱它身上有小芸的影子？”

　　穆蓉恼怒了起来，五官迅速皱在一起：“真搞不懂你们这些年轻人，爱就爱了，我爱我自己的女儿、喜欢一只猫，为什么还要一个个区分开来？”

　　我接道：“这当然不一样。你给予的爱，不仅仅是小芸、乖乖应得的那一份，更有你爱自己的那一份，你不希望你对自己的爱会随着小芸、乖乖生命的流逝而消失。因此，你也不希望他们离开。”

　　“而且，我知道，你很清楚这些爱的区别。这个就是证据——”

　　说罢，我离开卫生间，跑到小芸的房间，掀开层层防尘布，从她床底下翻出一个纸箱子，从里面拿出了一个小芸的“遗物”。穆蓉和丰志也随我走到了房间门口。

　　我吹了一口气，撇去上面的灰，将自动喂食器上的刻字转向穆蓉。

　　“妈妈赠小芸。”

　　穆蓉的神色忽地染上了一层悲伤。

　　如果穆蓉真的彻彻底底是一个极度病态的控制狂妈妈，那她便不会送小芸这样一个东西。

　　如果穆蓉要将小芸完完全全掌控在自己手中，那她便不会容许小芸养一个分散小芸对她的爱的小猫。

　　如果穆蓉毫不清楚自己对小芸、对乖乖、对自己的爱是不一样的、有区别的，那么她便不会在给乖乖用的自动喂食器上刻上“妈妈赠小芸”。

　　与部分控制欲极强的家长不同，那些家长是渴望自己孩子全部的爱都灌注在自己身上，而穆蓉是希望自己的爱全都倾倒在孩子身上，若小芸不在自己身边，她便失去了付出的对象，会有一种强烈的无力感让她不适。

　　因此，她在一心一意爱小芸的时候，并不担心小芸的爱会因养猫而分散，于是同意小芸在家里养着乖乖，甚至还给它买自动喂食器。

　　这也是我洞悉穆蓉真正所思所想的关键所在。

　　穆蓉似乎也明白了我想表达什么，嘴唇张了又开，支支吾吾了半天，最后叹了口气，无力地说道：“我……已经失去爱自己的能力了，也没有这个必要了。”

　　我迅速反驳道：“人的一生平均度过三万多天，而你也不过四五十岁，虽然家人已然不在，但你还在，你还可以承载着他们对你的爱继续行走下去。拿我自己来说吧，我应该才二十多岁，如果将未来的两万多天永远定格在我所美化过的这么一天，未来度过的每一刻、发生的每一件事、遇见的每一个人都将不复存在的话，我觉得这是一件非常遗憾的事情。”

　　“换一种说法，如果未来的人生只能定格在这一时刻的话，那么未来的每一天还有什么存在的意义呢？我经历过的某一天是我已然得到的，而我接下来要做的是开启新的一天，让新的一天成为我的过去、我的已然得到，不断充实我的所有。”

　　“而这一切发生的前提是，你能够正视自己的存在，重拾爱自己的能力和希望。”

　　穆蓉的眼眶再也容纳不下泪珠，断线般落了下来。

　　我也将最后一张底牌顺势打出：

　　“我想你也知道，就在方才，乖乖死的那一刻，你所构建的梦境被打破了。梦境被打破的原因，不是我们在旁一直提醒你小芸的存在，也不是因为乖乖的心脏病突然发作。”

　　“乖乖本就是小芸养大的宠物，在小芸去世的时候，极度伤心的并不只有你一个人，但它也不愿接受主人逝世的事实，在你进入长留之地的时候，便随你一起进来了。与你一样，乖乖想和主人的母亲，一起共度余生。”

　　“但丰志哥哥给它洗澡的时候，让它想起来了自己的主人。那时候的它，或许也能明白，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吧。与此同时，你和它一样，有着共同爱着的对象——小芸，它当然也知道小芸对你的爱。”

　　“而小芸，并不希望你在这里枯燥乏味、没有意义地重复一天又一天，而是想让你找回对自己的那一份爱，并带着他们对你的爱，继续生活下去。乖乖也是。”

　　“所以，它用结束自己生命的方式，来唤醒你。”

　　穆蓉的身体开始抑制不住地颤抖，肩膀下垂，缓缓闭上了眼睛，紧紧抿着嘴唇，任由泪水从缝隙间流出。慢慢地，身体支撑不住自己，她靠在门框上抱着自己的双臂，努力压抑着呜咽的声音，却无人不感受到她内在强烈的情绪奔流。

　　我和丰志在一旁陪着她，直到窗外的天色渐渐从晴朗降到日暮，晚霞蔓延到防尘布的一个角落上。

　　穆蓉伸手抹去了脸上皱褶处未干的泪水，但也不想对我们说什么，或许是十几年来对外人的疏远和戒备让她也无法一时之内转变。

　　她从自己房间里拿出了一块漂亮的布，慢慢蹲下，温柔地用它将乖乖包好，摸了摸它的额头，随后对我们说：“乖乖平时喜欢在楼下的花丛里抓蝴蝶，自从小芸离开后，它也没再出过门了。现在我想再带它去看看，然后我就会回去的。”

　　语罢，她便抱着乖乖，缓缓走向门口。

　　目送她离开后，我终于长舒了一口气，和丰志对视了一眼。

　　丰志此时摆着冷脸，应该是沈若木“上号”了，她语气平淡地说道：“那只猫确实是心脏病死的。和你将请柬交给杜小絮爸妈一样，只要触发了，后续都会发生和真实世界相同性质的事。在你试探她的前两天里，她已经有苏醒的迹象了，只是丰志最后的话将她唤醒了。而且，长留之地并不接受真实世界里的动物进入。”

　　我勾起嘴角，故作神秘拍了拍她的肩膀，玩笑道：“木姐姐，你还真是什么都不懂呢。”

　　“重要的不是我们知道什么是真相，而是我们『相信』什么是真相。”

　　沈若木不太明白地看着我，我叹她难道真是一个只会执行世界冰冷法则的工具人。

　　我本想装模作样地给她解释一下人心的复杂和变化，但脚下的地面竟突然开始剧烈地晃动，我慌忙地抓住门框，难道是穆蓉愿意返回真实世界后，这里的梦境就会直接崩塌吗？

　　但事情好像没我想得那么简单，沈若木也迅速察觉到了不对劲，一把拉起我的手想施展“空间变换之术”。

　　空气停滞了一秒，周遭晃动的桌椅和摆件瞬间被白光吞噬，最终闪得我睁不开眼睛，剥夺了我的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