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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乞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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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行好,行行好……”
路是灰色的,墙也是灰色的,看不清早晚,也看不见高楼,只有冷漠的人流。
五岁的小男孩跪在地上,机械般一个接一个磕头:“行行好,行行好……”
身旁的破碗里才能传来硬币掉入的脆响。
不知磕了多久,他脑袋发昏、嗓子也生疼。一双穿人字拖的脚停在他边上。不过他抬不起头。
那个男人在检查他碗里的钱数,而后非常不满:“怎么才这么点儿?得想个办法……”
说完拽起男孩的后领,拎着人就走,男孩趔趄两步勉强跟上。
画面急转。
“过来。”小黑屋里,那个男人这样叫他。但男孩没去,他能看见男人垂下的手里,握着一根木棍。
“过来。”男人重复一遍。
一个声音在男孩心里撕扯:别去,不能去,不要……
“过来!张桐!!”
张桐终于迈开步子。
他挪到男人跟前,紧接着就是一棍!
膝盖袭来剧痛,他惨叫一声跪在地上。他恨自己为什么那么矮那么弱小。
男人一脚踹在他腰上把他踹翻,又是一棍!!
骨骼碎裂的声音。
那是他的膝盖。
好疼。
张桐咬着嘴唇没哭出声,却尝到了咸腥。
战栗间,他又被人拽着衣领拎起来。他听见那个人说:“这样你就能多要到些钱。”
张桐根本走不了路,连跪着也不行,一路蹭过来脚都破了皮。他斜歪着坐在地上,脸上满是凌乱的泪痕,他哽咽着重复那句机械的话:“行行好,行行好……”
灰色世界的远方,跑过来一群孩子。也不过七八岁的年纪。张桐看着他们越跑越近,越跑越近,他没来由地一阵害怕。走,快走。他扭头便拖着下半身开始爬。
但哪有男孩们跑的快呢?
一只脚踩在了张桐的手上。他不知什么时候穿上了亚麻衬衫,年岁也好像突然大了些许,但衬衫现在被小男孩们强行扒下来,踩在泥地里。
他抬不起头,看不见男孩们的脸,但他们稚嫩的笑声格外刺耳——
“怎么是你呀~你怎么来这里要饭了呀?蔺、长、同!”
“滚……!”
蔺长同猛地睁开眼,洁白的天花板和欧式吊灯。是他的卧室。他喘着气坐起来,看了眼时间,九点半。记忆慢慢回流。他昨天从秦与家逃回来,洗漱过倒头就睡,没想到又做噩梦了。那幅画实在是……
他很少这么晚才醒,急急忙忙起床洗漱。
……
晚上八点,市南看守所。
“吴峡,出来一下。”
吴峡跟着协警进了问讯室。监控、录音全部关闭,协警离开时还带上了门。
他坐在凳子上,一桌之隔的对面,是蔺长同。他就那么看着自己,不是埋怨、不是嫌弃、不是厌恶。他皱着一点眉,镜片后面,那是失望。
吴峡难过起来,低下头,小声地:“二哥。”
蔺长同叹道:“你又打架了。”
“那是因为他欺负我哥!他把我哥的轮椅推去粪坑里,然后……”
蔺长同看着他:“你已经过了用这种手段解决问题的年纪了。”
吴峡说:“那帮人不是一次两次了!我必须给他们点颜色看看!”
“给他们点颜色看看,然后把自己看进了看守所?”蔺长同说。
“我,我……”吴峡低着头,小声地骂了句脏话。
蔺长同说:“我说没说过,以后有这种事,找我。”
“我不想什么事情都麻烦你,二哥……”
“嗯嗯,然后我还不是坐在了这里?”
吴峡不说话了。他知道蔺长同在这么短的时间就能见到他,应该也费了不少功夫。
蔺长同说:“你知道那人刚做完阑尾手术么?如果今天我不来,你就可能进监狱。这还想考警校呢?”
吴峡:“他阑尾手术做得不好关我什么事!又不是我打的。”
“你以为世上留给你说理的地方很多么。”蔺长同说。
他也不舍得再批评这头小豹子什么,只问:“吴边最近怎么样?”
吴峡老老实实说:“他最近不错,精神状态也好,但腰还是没知觉。”
蔺长同点点头,“回去好好陪他。”
又问:“学校里怎么样?”
“不是很理想,全是打架的混混……哦,也包括我。”吴峡低着头。
“行,我知道了。”蔺长同说。末了,他问:“王勇呢?……他怎么样?”
“嘁,大哥还是那样,”吴峡撇撇嘴,“还是不念你的好,他闺女今年要上小学了,据说也特地没来我们学校小学部。”
“随便吧。有需要总会找我的。”蔺长同说,“你零花钱够不够?”
“够了够了。二哥,我已经是大人了。再说我成天吃食堂,没什么花钱的地方。”
蔺长同:“嗯,在看守所被欺负的大人。”
吴峡:“……”
蔺长同:“行了,最快明天就能给你放出来,做个私下调解撤诉,回家过端午去。”
吴峡:“我不和他们调解!”
“我知道,”蔺长同说,“面上和解一下,剩下的我来解决。”
临走的时候,蔺长同还和所长打了声招呼,一排人点头哈腰地给他送出去,他摆摆手上了车。
车里,蔺长同拨了个电话。
“付校长,是我,长同。……没什么事,就是听说高中部管理疏漏,孩子们聚众斗殴,难免影响到初中部、小学部。……嗯,我一定来。”
6月19日,南十四中。
今天是礼拜六,也是校园开放日。秦与提前和潮警官打过招呼,带着她和海里一起过来参观。
潮声没穿警服,只着一件oversize体恤,海里有样学样,也穿了件oversize黑T。俩人又长得嫩,让秦与有一种送女儿们上学的错觉。
操场上摆着几排展板,有学生们研学的大合影,也有实践活动的照片,剩下的是最新一期的手抄报展览——感恩的心。
秦与想了想,大概是因为明天父亲节。
“在看什么?”潮声问。
这话是对海里说的。
海里眨眨眼,没说话,只指着一面墙。
荣誉墙。
潮声顺着海里的指尖望过去,找了半天才注意到一个得了什么一等奖的名字,叫“汪海潮”。“哦——”潮声笑了,揽着小海里的肩膀,“和我们名字很像是不是?”
海里点点头。
三人穿过操场,沿着小道往教学楼走,一路上都支着桌子,摆满了校本课或是学生科协的作品。
秦与说:“我个人是比较推荐这所学校。虽然据说风气不太好,但是师资力量是没问题的,不然一个私立学校也不会在市南排到第十四。只要肯塌下心学,老师也有实力教,风气什么的,影响不大。”
海里凛然地点点头。
因为她实在太可爱,潮声没忍住揉了揉她的脑袋。海里也不反抗,就任她揉。
潮声问:“那个什么会议是几点?”
“开放日宣讲,”秦与说,“十点半。还几分钟,我们上去吧。”
顺着教学楼东南门进去,沿着宽阔的楼梯上到五层,就是报告厅。
那个像是校长的地中海已经开始摆弄电脑了,三人挨着后排坐下。
地中海拍拍麦克风,音响里嗡嗡两声,他开始讲话:
“欢迎家长们,还有小同学们,来参加咱们南十四中的校园开放日。首先说一说家长朋友们最关心的问题——高三考生的分数。咱们学校一共聘有63位优秀青年教师,其中4位特级教师、6位市级学科带头人、10位市级学科骨干。在如此阵容的加持下,咱们上一届高三考生的最高分达到了639分,这可是连有的市重点高中都达不到……”
秦与不是很喜欢这种没什么本事还夸耀的语气。自己当年多少分来着……六百六十几?那可是十多年前。就这么着,他也不是城西二中的最高分。据说他们那一届高考平均分差0.6分输给了北苑一中,秦与还气了好久,一怒之下把他只会吃冰淇淋的三年级弟弟教成了数学满分。
眼下你一个639……算了。秦与想了想,人家毕竟是在招生,总要自我吹捧吹捧。
讲完师资,讲完教学理念,地中海校长讲到了校史。
“南十四中的校训,首先是‘感恩’,其次,才是‘磊落’、‘至善’、‘崇德’。这是为什么呢?——在十三年前,这里还是一片废弃工厂,北连城镇,南接乡村。搬迁和改造的缘故,市南废弃工厂极多,流浪者、行乞者也多。但这里并不富饶,也没有富人;能流浪到哪去呢?能讨来些什么呢?这时候,一个18岁的富家少年来到这儿,说:‘我要在这里建学校,建小学、建初中、建高中。’如此,才有了南十四中的前身——市南梧桐中学。是良善之人的馈赠,让市南的孩子们有学可上、有书可读,这份‘感恩’,每位学子都应铭记于心。而今,当年的男孩已过而立之年,并且来到了我们开放日的现场。让我们请他上台发言!”
一片掌声中,秦与看见一个穿着夏季西服的男人从后台绕出来,干净清爽,风度翩翩。
——蔺长同。
孩子们也都在看脸的年纪,蔺长同一上台,底下没安静三秒就沸腾了,靠前坐着的吴峡朝他疯狂挥胳膊。
蔺长同很无奈地笑笑:“谢谢各位。上午好。”
秦与坐得靠后,两人看对方都不大点儿,何况蔺长同也没有刻意注意台下,所以并没看见惊讶的秦与。
他继续平淡地说:“说到校训,其实是我应该感谢同学们。建校初期,‘磊落’、‘至善’、‘崇德’,都是我题的,只有‘感恩’,是同学们坚持要加上的。我实在很感动。”
蔺长同说:“大家会发现,校训里似乎没有学习相关的字眼,没有什么博学笃志、勤奋创新。这不是因为学校在学习方面没有要求,而是因为,我相信每一位苦尽甘来的同学都会坚定地走在他们自己的路上。学习不是你唯一的出路,你喜欢音乐、喜欢美术,那么好,你去艺考;你热爱体育,热爱运动,那你就考体校;你实在不擅长学习,你喜欢某一项技术,也好,去考一个好的技校。那么多那么多条路,我们吃了那么多年苦,还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吗?学习只是众多通往梦想的途径之一,只不过它是唯一一个努力和回报成正比的途径。我从不会逼迫同学们学习,但只要你想学,学校的老师就能把你扶上顶峰。”
秦与就坐在台下看着这个人,他听见掌声雷动、经久不息,莫名想起一周前端午节这人穿白T的样子。他忽然很好奇,到底是自己戴上了有色眼镜,以至于看蔺长同都不那么败类了,还是自己摘去了有色眼镜,所以看他顺眼许多?
旁边的小海里也在鼓掌,潮声问她:“喜欢南十四中吗?”
“嗯嗯!”海里点头。
说到最后,蔺长同一哂,说:“不乏有人觉得我站着说话不腰疼,觉得反正我有钱什么都能做到,也不用担心生计。嗯,确实啊,我不愁吃穿,甚至地位无忧。但高考成绩是买不来的,事业与成就也是买不来的。人生而不平等,但是在‘努力’这条路上我们的起点是对齐的——至少在学习上,我给你们提供的条件并不比我差。那么向我看齐吧,我十三年前689分。你们应该比我更高。”
举座皆惊。
他目光掠过喧闹的人群,忽而和倒数第二排的秦与对视。蔺长同一怔。
秦与也默默地坐得更端正些。
他看见蔺长同鞠躬下台,径直走了过来。
“秦法官。好巧。”蔺长同朝他笑道。
“好巧,蔺律师。”秦与说。
蔺长同看了眼他身旁的女孩,“有什么我能帮忙的?”
秦与挑眉说:“我朋友准备读高中,蔺老师都有什么权力?”
蔺长同:“蔺老师权力还真挺大的。怎么,两位都要读?”
给潮声听笑了,说:“不是,我不读,我大学都毕业了。她读。”
海里有些认生,没说话也没点头,就那么盯着蔺长同,一不注意收敛,眼神里就萃满了冰。
蔺长同不明所以,迷茫地看向秦与。秦与不好当着海里的面提及她的病情,只说:“小姑娘比较冷酷。”
不过蔺长同还是从秦与的神色里读出些东西,点了点头。他蹲在海里面前和她平视,“你想读南十四中吗?”
海里不说话。
蔺长同好脾气地笑笑,又问:“如果南十四中邀请你来上课,你来么?”
“小海同志,这是蔺老师。”潮声拍拍海里的头。
海里想起刚才蔺老师在台上说的一席话,添了几分好感,冲蔺长同点了点头。
蔺长同问:“你今年中考了吗?”
海里摇头。
蔺长同说:“那你是想今年九月直接来学校上课,还是十一月报名中考以后,明年再来?”
这个问题没法用点头yes摇头no来回答,海里纠结了一会儿。
蔺长同安抚道:“不用紧张。你想上课就告诉我,我安排你来。”
海里摇头。
蔺长同问:“不想上?”
“不是,”海里说,“我想参加中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