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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无桐 ...

  •   病房不大,但非常干净,放眼望去一片白。蔺长同躺在床上和秦与说笑。
      末了,秦与认真地说:“你跟这种人纠缠不清下去也不是办法,怎么着打发了吧。”
      蔺长同闻言,摇摇头,“打发不了。”
      秦与:“又不是杀父之仇,怎么……”
      “是。”蔺长同说。
      秦与不说话了。
      蔺长同咬着舌尖措辞,最后说:“算是吧。”

      他说:“刚才你也听到了,我以前叫张桐。说来好笑,我其实刚出生就被遗弃了,据说是我爸把我偷出来扔了,我也不知道真的假的,总之我三岁以前都是在一个好心人家里长大的。我不知道他叫什么,不记得他长什么样子,我就知道他给我起名张桐。”
      “但是市南的人都比较穷,”蔺长同说,“三岁那年,养父养不起我了,把我低价卖给了人贩子。有两百块钱么?忘了。那之后,人贩子开始教我乞讨,就那么过了三四年。期间我也结识了一些乞儿,有一个比我大的叫王勇,他有父母,但都卧病在床;还有两个小不点,不记得名字,好像没活过六岁。”
      他垂着眼:“但是后来只有我一个人被买走了,她是我的生母,北苑富豪蔺薇。我右肩上有个胎记,我想着,也许有一天我的家人能认出来,所以总是露着,没想到真的被认出来了,七岁的时候。于是我一朝野鸡变凤凰,改名蔺长同,许多年没再来市南。”

      当时蔺薇担心他太过自卑,特意再也不带他去市南,让他告别过去,可就算这样,蔺长同在学校还是被排挤。他不明白为什么那些人知道他叫张桐,他也不明白就算是乞讨又怎么了呢。
      被嘲笑和讨厌的滋味总是不好的,即使蔺长同并不鄙视乞丐,行乞的过往也还是成了他的一个心结。
      不过他没说,没和他妈妈说,也没和秦与说。

      蔺长同只是一句带过:“我妈为了补偿我,给我好吃好穿,还答应我实现我的一切愿望。我说,我要在市南建学校。”
      床头有便签纸和铅笔,蔺长同一边说:“你知道为什么叫梧桐中学么?”
      一边写了一行字。
      『梧桐也无桐。』
      秦与咀嚼一遍,“梧桐”也“无桐”。
      “就这样,十八岁那年我回到市南,直面那片废墟。然后我遇到了王勇。他说,他爸妈十年前病死了。我年轻气盛,问他‘和我有什么关系’,他说:‘怎么没关系?你以为你要不到钱的时候,是谁把硬币从我碗里拿出来放到你碗里?你一走了之,成了富家子弟,连我们这群人的死活都不顾了。’”

      秦与心软,打断他说:“这不怪你。”

      蔺长同也是从那天才知道,原来王勇去打听过他,原来是王勇把他的过往带去北边的。但自己难道能怨他么?一个人本来就不可能彻底和过去割裂。

      秦与说:“这不怪你,你没有不顾他们,你那次回去不就是去建学校的么?”
      蔺长同叹口气,“他说我只是良心不安。”
      “他……唉。”
      这要是搁十八岁的秦与身上,他大概会直接和人打一架。

      “你也知道,市南的混混们往往找不到活下去的意义,又因为共同的绝望而聚在一起。从那年,到现在,我是他们最大的泄愤对象。因为我有钱。”蔺长同说,“亲近我的人也会被记恨,比如我帮助过的吴家兄弟。吴边比我小八岁,年纪轻轻就瘫痪了;吴峡就是你今天看到的那个男孩,十七岁,从小打架长大的,就因为他坚持说我是好人,一直被排挤。”
      秦与说不出话,他生长的环境确实要比这和平的多。
      气氛太凝重,蔺长同笑了笑,“我实在不知道我哪里做错了,我也不知道我怎么做才对,所以大学去学法了。”
      秦与也配合他笑,挑眉说:“我以前以为你当律师只是因为来钱快。”
      “现在知道我多有钱了?”蔺长同说,“说真的,我学法以前总觉得法律什么也不是,学法之后才能深刻感受到,法律其实是最严谨的。他沉默地维护着受害者的利益,也坚定不移地保证加害人作为公民的权利。”
      秦与说:“那你还总是把自己凌驾在法律之上?”
      “你是不是记得太清楚了,”蔺长同说,“之前几次,如果不是那些纨绔自己心虚,怎么会被我威胁到。再说了,活的总比死的高级,不然法律也不会随着时代发展依人的需求更新换代了。”

      法律会随着时代发展依人的需求更新换代,秦与想,确实如此,应该如此,总会如此。

      “你呢,秦法官,”蔺长同说,“你为什么学法?”
      秦与说:“我啊……其实我是个理科生,你能感觉到么?”
      “嗯。”
      秦与看着窗外,“但是我总听人说,同性恋是畸形的爱情,同性恋是一种疾病,同性恋应该被矫正……他们的理论依据,无非是:‘你看,法律都不允许同性恋结婚,说明你们就是不对的。’所以我考法学院就是为了两个字——合法。”
      “还是那句话,法律会随时代发展依人的需求更新换代,”蔺长同说,“同性恋不是病,世界卫生组织已经承认了。很多国家也已经允许同性结婚了。”
      秦与沉默了一会儿,说:“你知道好几年前的恐同教材纠纷案么?”
      蔺长同说:“知道。是不是一所大学的教材里提到同性恋是心理障碍,然后一个大学生投诉了好几年的那个案子?”
      “嗯,”秦与说,“法院的判决没有问题——‘同性恋是心理障碍不属知识性差错,而是认识性分歧’,但是国人的反应让我很寒心,说的都是什么确实有病、违背自然、缺爱、和性变态一样……”

      “秦法官,”蔺长同撑着床边坐起来,朝他笑道:“你知道十五年前为什么施行九年义务教育么?”他抬手止住准备回答的秦与,说:“就是为了把这种文盲都消灭。”

      惹得秦与沉沉笑了好几声。

      蔺长同说,“你是理科生,是吧,来,让我这个文科生给你讲讲。所谓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知不知道?说白了,就是人们吃不饱穿不暖的时候只有心思琢磨生计,哀的是天灾人祸、国破家亡,咏的是和平与丰收。而现在经济发展,人的精神追求便自然而然提升了一个档次,或者说较真,除了最质朴的志向与理想,他们还开始要求个体精神生活的丰富,正面体现的诸如各路学者的涌现、艺术文化的发展,负面体现的诸如焦虑症、抑郁症的患病率增加。”
      秦与望着他,也不插嘴,静静听着。
      “随经济发展所带来的法律完善一同兴起的,还有女权主义,这里我想说的是一个男女平等的问题。多少年来,男尊女卑盛行,可为什么男女平等到如今才逐渐——但并不完全——地流行?因为法制决定了人获取权力的方式。女人和老人孩子一并归入弱势群体,在于她先天力量上的薄弱,薄弱于男子。短兵相接、胜者为王的时代,她取不到优势。但现在,一方面有法律约束暴力,一方面社会发展需要人们更多地学习,学习生活、学习待人接物、学习课本、学习新技术——学习上女人并不弱于男人啊,于是,男女得以趋于平等。”
      “在这个过程中,男强女弱的观点被打破,要求男子必魁梧、女子必娇弱的思想也逐渐淡化,或主动或被动,人们在不断接受新事物。肉眼可见,越来越多的女性变得独立,她们相信自己、欣赏自己、在学习的过程中追求自己,不再甘于相夫教子,也不再必须保持所谓女子应有的温柔,其中有的还很乐意把自己当男人看。同时,草包男性也越来越多,他们没有学习工作能力,只能依赖父母、家庭、女人。”
      “在这种趋势的影响下,女强男弱的婚姻组合变得常见,甚至很多孩子就明显有了女强人、妈宝男的倾向。这个时候,婚姻,还和过去所认为的一样吗?”
      蔺长同看着秦与,“无论心理学还是伦理学,都强调过父亲、母亲的重要性,一个家庭中,如果缺失了父亲或母亲这个角色,则容易造成孩子的心理问题。但如今,家里,父亲和母亲的定位还是固定的吗?父亲就是气场强大、母亲就是母爱泛滥?男性和女性的区别还那么大吗?夫妻之间的区别还那么大吗?男女朋友之间的定位还和原先一样固定吗?并不了。那男人和男人谈恋爱、甚至男人和男人结婚、再甚至说两个男人领养一个小孩,真的,就和一男一女所做的有那么大差异吗?没有了。”
      “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早晚有一天,这种区别会彻底消失,信息交流让每个人的思想得以融会,区别人的不再是男女——现在绝大多数工作岗位就已经是这样了——那么,又何必在意一段婚姻中双方的性别呢?”
      “会合法的,秦法官,只不过我国人口基数太大,教育普及需要些时间,所有人都接受这件事也需要时间。”

      说真的,很少有人把这个道理这么掰开了揉碎了给秦与说,以至于秦与这么多年白天黑日地走过来快要怀疑自己了。他心里很感谢,嘴上还是说:“蔺老师,您再添点儿快赶上一篇论文了。”
      蔺长同笑笑,说:“这是我当年博士论文的主题。”
      秦与一怔。他的论文也是这个主题。
      蔺长同说:“就是因为当年的恐同教材纠纷案,我实在看不下去那群人张着嘴不说人话,一气之下自己写了份论述,写完发现很有道理,于是改成论文交上去了。”
      他这么说,秦与才松一口气。幸好蔺长同不是同性恋,幸好不是,不然按照惯例,他得立马和他断绝关系。

      门外,秦晓飞拎着大包小包的外卖零食饮料,顺着门牌号找了过来。
      咚咚咚。
      “进来吧。”
      果然是他哥的声音。
      秦晓飞推门进去,刚要慰问他哥,就看见了坐在病床上的蔺长同。和边上屁事儿没有的秦与。
      秦晓飞:“蔺蔺蔺律师?!!”
      蔺长同露出一个笑:“嗯。”
      “哥?!”秦晓飞叫道,“你把蔺律师打住院了?!!”
      秦与:“……”
      不是我打的。
      但他沉思两秒,还是说:
      “嗯,是我打的。”/
      “嗯,是他打的。”
      蔺长同和他异口同声。
      秦与:…&#*

      “蔺律师蔺律师对不起对不起,我替我哥向你道歉,他大概也不会跟你道歉,你别放心上,我替他道歉,你看他还给你买了这么多好吃的……”
      秦晓飞没说完,秦与打断他:“你误会了。”
      秦晓飞:“什么?”
      秦与接过秦晓飞拎着的一兜子外卖,拿出一盆水煮鱼,拿出一份干煸菜花,拿出一盒小龙虾,拿出一包酱肘子……
      蔺长同还没来得及装大尾巴狼推脱推脱,就见秦与掏出一碗白粥,对秦晓飞说:“那些都是我的,只有这个是给他买的。”
      蔺长同:“……”
      同甘共苦一下不行吗?
      秦晓飞:“……”
      不合适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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