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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一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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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年前的冬夜,离春节不到十天。就在三桥。
秦与和林幼刚分手两年,那会儿他还没有酒吧买醉的习惯,还是个冷冷淡淡的大学生,一有空闲就去做家教,一节课两百块钱——不按时长收,按内容收,教会为止。
夜里十点,他给学生上完最后一节物理课,从三桥阴湿的出租房迈出来。
天黑着,也许要下雪,空气又沉又凉。步子听不见回音。
有一个胡同口,以往路过的时候秦与总要走快些。但今天他脚步一顿,拔腿冲了进去。
他听见有人喊救命。
秦与不是鲁莽的人,他一边往里跑一边报警,又顺路抄了个不知谁家的晾衣杆,这才在拐角停下。里头不断传出男生的惨叫和呼救,他喘着气,探出个脑袋。
只见三四个人围着个麻袋一通踹,为首的是个胖子,一群人在那一边踩一边骂:
“还不还钱!个傻逼,还不还!”
“臭傻逼,还钱!”
“还敢不敢拖了!”
……
秦与心里估算一番,倒是打得过。
拿出手机,开录像模式支在角落,准备就绪。他站出来,正好边上是个大铁门,干脆拿晾衣杆往上捅了三下。
咣,咣,咣。
几人扭头看过来,胖子啐了一口,“呦,你是谁啊?”
秦与没管过这种事,有点烦,“没谁,给个建议,法治社会少打架。”
一句话给四个人逗乐了,哈哈大笑,胖子说:“傻逼吧你,来弟兄们,先收拾这学生!”
“唉。”
秦与不耐烦地叹口气。还是得打。
四个人就一个拿家伙的,率先冲了上来,举着棒球棍就要往秦与脑袋上招呼,秦与脚底下撤了一步,抡起晾衣杆“当”一声正正砸在人手腕上,顿时把棒球棍震掉了。
趁他捂着手腕的功夫,秦与把晾衣杆一调个儿,猛地杵在另一人肚子上,杵得那人往后踉跄几步,再反手给第三个一肘。
胖子看了窝火,“呦”一声撞过来,秦与心说不好办,但身体快于脑子当时就掐着人使了个后擒拿,掫起来一个过肩摔,咔嚓闷倒在地。
害,原来是虚胖。
开始那个拿棒球棍的,趁他对付胖子,又把棒球棍捡起来了,再一次高举着往下砸。另外两个见状,急忙拖着秦与袖子省得他躲。秦与猛地偏头滚在地上,棒球棍堪堪只砸到背。那人大喝一声,眼看又一棍当头而来,秦与一脚蹬开一个碍事儿的借力滚开,嚓!一声,棍子折在地上。
有点被动,秦与想,但问题不大。就是可能……得多受点伤了。
他一骨碌爬起来,避开一双掐他脖子的手,核心发力一记勾拳怼在人下巴上!嘎吱闷响,给那人疼得一抽抽。又是一记摆拳,照着人太阳穴就闷了过去!撂倒一个。
骨头挺硬,秦与甩了下手,扭头一看居然有个人捡起他的晾衣杆打过来了。他劈手接住晾衣杆,拽着人后退几步,还没一杆子杵回去,先被胖子从后头勒住脖子了。
“小子,我看你还倔不!”
秦与心说也不知道是谁倔,他放开晾衣杆,十指扒在两条大粗胳膊上,扒不动,那好吧——他猛地前倾!背上胖子直接被掀翻在地,一头扎在地上。秦与把他踹得一翻身,再揪起来一个过肩摔!两个过肩摔!三个过肩摔!
“操……”胖子眼睛鼻子上都是血,摔老实了。
没错,是对面多受点伤。
秦与喘着气一转身,另外两个人看得呆在那,跑也不是留也不是,好像在赌秦与会不会把他俩也抡地上。
倒是赌对了。
秦与手上沾了血,他抽出纸巾擦了擦,“老实了?”
四人:疯狂点头。
秦与:“不打了?”
四人:疯狂摇头。
秦与走到那个挣扎着呼救的大麻袋跟前,一边耐着性子给它解扣,一边烦不胜烦地:“早说了,法治社会少打架。”
四人:“……”
谁打谁啊?
刚把扣子解开,麻袋里就蹦出来一个男生,看着不到二十岁,小胡子倒是留上了。他大概伤了哪,走路一瘸一拐,但丝毫不影响他扶着后腰耍威风:“听见没有!我大哥说了,法治社会少打架!你们这帮臭混混,还嘚不嘚瑟?还嘚不嘚瑟?!让你们欺负我!”
臭混混×4:“……”
怎么这么想弄死这小傻逼呢。
秦与嫌丢人,抬手指着他:“闭嘴。”
然后溜达着把手机捡回来了,正好110给他打电话,他接听:“喂您好。”
“哎您好,是您报的警吗,我110,已经到这胡同了,您在哪呢?”
秦与:“您拐进来就是。”
四个臭混混加一个小傻逼都愣那了。
下一刻,警车开进来,下来俩警察,还一个拿执法记录仪的。
警察扫视一圈:“谁报的警?”
秦与:“我。”
警察:“谁打的人?”
秦与:“我。”
警察:?
“不是不是,警察大哥你听我说!”那男生跑过去,说,“是这样,我欠了高利贷,完了呢那帮人来追债,把我装麻袋里好一通踹!您看,那麻袋还在那儿呢。然后这位大哥呢,是见义勇为,过来把他们四个打服了,才救出了弱小可怜的我。”
警察眉梢跳了跳:“哦,可是……”
可是怎么看都是那四个人更可怜。
“这样吧,”警察说,“你们都跟我回去做个笔录。”
秦与:“我建议那两位再等一等,大概还五分钟120也到了,他俩需要给脑子拍个CT以及检查检查脏器。哦,顺便把胳膊接上。”
警察:“……”
正好,一段钢琴曲响起。
秦与接起电话:“喂您好?哦,您拐进来就是。”
众人:“……”
两个多钟头之后,一众人从医院晃晃悠悠出来。因为有录像,所以笔录在那填完就完事儿了。
胖子打着石膏,缠着绷带,走路都不太自然,滑稽大发了。
秦与瞥他一眼:“他欠你多少钱?”
胖子哼唧着说:“八万八。”
秦与:“卡号。明天之前到你账上。”
胖子“嘿”了一声,“那要是没到呢?”
秦与:“没到?没到你就把他抓起来打死呗。”
男生:“……”
那边胖子给秦与念,这边秦与用手机哒哒哒记,男生疯狂晃悠秦与:“大哥大哥你要替我还钱吗?!”
“想多了。”秦与说,“算你欠我的。我利息比他低。”
男生:“哦。”
胖子心说你跟我抢生意呢?
秦与不愧是学了四年法,他先前管警察要了两张纸,这会儿拿出来了,铺栏杆上教男生打欠条,打得一板一眼,债务关系一清二楚,绝对有法律效力的那种。
最后临签字了,秦与拦了一下,“你长个心眼,我还没给你把款汇过去,晚点签字。”
男生:“哦、哦……”
两人一路往最近的自助ATM机走,男生没话找话,问:“大哥,你家里很有钱吗?”
秦与:“没有。”
男生:“哦……那你怎么随随便便就能往外借八万八?”
秦与:“自己攒的。”
男生:“真巧嘿,我也在自己攒,不过目前是负数。”
秦与:“……”
男生:“你怎么攒啊?”
秦与:“做家教。”
男生:“哦豁,那你还挺厉害,文武双全。”
秦与:“谢谢。”
男生:“大哥,做家教攒钱应该挺难的吧。你为了什么攒钱啊?突然借出去这么多,会不会影响你?”
秦与瞥了他一眼:“不会。攒老婆本儿,但是没老婆,所以没有影响。”
男生立马拍拍胸脯:“你放心!滴水之恩定当涌泉相报,今天你接我八万八,明天我给你娶八个老婆!!”
秦与:“……我谢谢你。”
男生一挥手:“甭客气。”
“说起来……你今年多大,怎么借高利贷?”秦与问。
男生说:“我今年十八。嘿嘿,说来惭愧,我没读出书来,初中毕业就跑到这座城市来了。但是有个算命的跟我说,我将来能赚大钱!”
唯物主义秦与:“……还是少信。”
男生说:“可是我的直觉告诉我我真的能赚大钱!你看,我先贷五万投资一家酒水品牌,然后那个品牌立马就火了,我有0.2%的股份,每个月分红就五千呢;同时我再借三万的高利贷来做日常开销,这样第一年还完高利贷,第二年还银行;之后呢,信用额度高了,我再贷十万在郊区买套房,你说巧不巧,刚买了房,那边就盖学校了,于是我按学区房的价格往外租,租了两年到期正好房价上去转手一卖,还完贷款还净赚五十万……”
“等。”秦与一抬手打断他,“你倒腾这个倒腾几年了?”
男生:“三年啊。”
秦与:“三年前你十五,就能贷款了?”
男生嘿嘿一笑,说:“我身份证上日期有问题,比实际年龄大三岁呢。”
秦与属实被震撼到了。一方面为这小孩的运气,一方面也是为这小孩的头脑。
秦与奇怪道:“那这回呢,怎么还不上高利贷了?”
男生说:“真的是意外。我在三桥酒吧街盖了家酒吧,满打满算花了五十万,货也进了人也招来了,才想起来试营业之前也得开工资——我没做过生意嘛……我一看,第一个月工资就要往外开出五万二!但是我先前刚贷了款买房,没额度了,只好借高利贷。谁知道这次这么棘手……”
虽然是落得这么个下场,但是秦与还是觉得这小孩……挺有本事。
秦与说:“等酒吧开起来就少贷款吧,总归是赌运气。”
男生:“好的大哥,我都听你的大哥。总之今天真的特别特别感谢你,如果没遇到你,我先前那些全都得打水漂。”
秦与无言以对,抬手指着夜色里的一点光亮,那是ATM机,“到了。”
他滴滴滴地汇款,边上,男生在两份欠条底下签了自己的名字。
——赵一程。
.
一年以后。
一开始赵一程每月给秦与转四千,后来是每月八千,再后来每个月一万二,上个月应该刚好还完。
但是秦与又收到了一笔一万二元的汇款。他很奇怪,给赵一程拨了个电话:“上个月不是还清了么,怎么还转?”
赵一程在那头嘿嘿一笑,说:“实不相瞒,你可是我的大恩人,我把你那九万算在投资里了,所以……你其实一直有30%的股份哦~”
“……”秦与说:“是八万八。”
赵一程:“四舍五入嘛。”
秦与捏了捏眉心:“出来吃个饭吧。”
……
餐厅里。
秦与:“好久不见,近来可好。”
“好着呢!”赵一程眉飞色舞地:“考虑得怎么样?”
秦与说:“我只问三个。”
“你说。”
“你的酒吧……涉·毒么?”
“不涉!”
“涉赌么?”
“不涉!”
“涉黄么?”
“也不涉!”
“那……你后边这帮人是干什么的?”
敢情赵一程身后站了整整一排十个人,清一色黑衣服,负手而立。
赵一程:“呃……这些个都是我的……小弟,对没错,小弟。”
秦与绷着脸:“干什么的?”
赵一程老老实实说:“收保护费以及追债的。”
“我该说你这一年混得不错?”
“不是,哥,秦哥……”
“那一万二我转你,多一分我都不要,你也别和我扯关系。”
秦与扭头就走,十个人见势要拦,赵一程赶紧挥手把人挥开:“去去去。”
他嗖嗖几下追上去抓住秦与胳膊,“哥我错了哥!”
秦与甩开他:“和我没关系。”
秦与是真的生气了,谁能想到被追债的小孩一转眼就成了一方恶霸呢?他恨赵一程把聪明和运气用在歪路上,又恨自己当初没能盯着他,一不小心就让茁壮成长的苗子歪去了泥坑里。赵一程怎么能……!?哎……
大概和父母是教师、自己又做家教有关系,他好像总把育人当成自己的责任。
这边赵一程又死乞白赖地求着他:“秦哥真的是我不对你别走!虽然打小没人管我我也吃了不少苦头,但是我一直仗着运气好顺风顺水,那次如果你不救我我真的这辈子就栽了!我怎么可能还的上高利贷?我……!”
“赵一程!”秦与指着他,“你自己被追过债,知道被追债多苦、知道放高利贷多可恨,结果呢?你转眼就成了那个可恨的!”
赵一程支吾两声,又急急忙忙说:“我错了哥,是我鬼迷心窍想钱想疯了,我一定改过自新!我从现在就改过自新!只要你别把我自己扔这。秦哥,我跟你推心置腹地说,来城东之后我一直一个人,自打你救了我我就打心底里认你是我过命的兄弟了,虽然再没见面但我一直念着你,你要是真的就和我断绝关系了,也行!内酒吧你必须收下,算我报答你。”
“……”
一时无话。
秦与沉沉地叹了口气,拉了张椅子坐下。
倒是有救。
“赵一程。”
赵一程跟着蹲下,仰头看他。
“赵一程,”秦与说,“你要是真的诚心留我,我也认你这个兄弟,以后扶着你走。但是你得听话。”
“你说什么我都听!”赵一程忙说。
“三个。”秦与伸出三根手指,每说一条掰回来一个,“第一,不许再放高利贷,还有债权关系的把利息降下去,已经解除关系的把利息钱还回去。第二,不许收保护费,先前收过的人家,包个红包还回去,而且把你那帮人都遣散。”
“哥,”赵一程凑到秦与耳边,小声说,“不能遣散。他们都是空有力气又干不明白事儿的,遣了就没地方去了。”
秦与偏头看他,总算欣慰一点。
“好。”
他继续说:“第三,别在三桥了。这就是淌浑水,谁趟谁脏。要我说,城东新区有块地不错,可以盘下来,你看资金够不够,不够我给你借。”
“够的够的,哥,你放……”
“第四。”
“啊?不是就三条?”
秦与挑眉,仍旧说:“第四,别叫我哥。我有个亲弟弟,成天哥哥来哥哥去的让我操不少心,你也跟着叫哥,我心绞痛。”
不知该说是秦与运气好,还是说遇见秦与是赵一程运气好,城东新区还真是块好地方,酒吧开起来之后做得如日中天,越做越大,完全超出最初规模,现在月流水几千万,光给秦与的分红就有三十六万。
至于怎么成了gay bar……
当然是建吧期间,赵一程派他那帮小弟们四处打听秦与的个人爱好打听来的。秦与也是从这个无奈发掘出了那帮人的侦查才能,有事没事就使唤人查案子。
不过秦与这回没敢放手不管了,除了当军师以外,先是有事没事就召集全体员工开会普法,后是隔三差五来“视察工作”,等他弟读了大学他还把赵一程扭送去旁听了三年金融,也算没白拿这么多年分红。
……
“真的,虽然秦与一直不让我喊他哥,但他真是比我亲哥还亲。……说起来,我以前,多能闹腾啊,又是带着人打架吧又是被打了吧,一天天拿自己当山大王呢。现在好了,他教我玩儿阴的嘿,哪哪都有他策反来的眼线。”
赵一程开着车边笑边说。秦与接了句:“就问是不是好使?”
“好使好使。”
又聊了几句,秦与注意到蔺长同似乎很久没搭话,已经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于是轻轻地“嘘”了一声。
赵一程从后视镜瞥了两人一眼。
说了这么多话,总算没那么抓心挠肺,但他还是很好奇。这会儿蔺先生睡着了,他小声问:“老秦,你俩什么关系?”
秦与莫名其妙地:“什么关系?同事关系。”
“只是同事?”
“要非计较,也算个朋友。”
“男朋友?”
“你疯了我疯了?”秦与就差把尾戒拽人脸上了。
赵一程蹭着下巴,“哦……不是男朋友?”
“不是,”秦与说,“他是直的。”
昏黄的路灯一遍又一遍投进车窗,蔺长同侧脸也一次又一次笼上阴影。隐秘的黑暗里,他睫毛动了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