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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your chance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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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还没亮,一阵风过来,吹倒了一个易拉罐,于是一片易拉罐都散了,叮咣滚了一地。天台边上,蔺长同坐在那里,也不去管。原来四处都是白色易拉罐,连他手上也握了一听,全部印着“千岛湖啤酒”。
其实他本不应该这么颓唐的,爱恨情仇,最是无聊。只不过,有什么东西碎了而已。
大概真的是什么人格什么偏差吧,他这么多年来近乎偏执地奚落别人、疏远别人、给别人讨厌自己创造理由,扪心自问,哪是什么性子太傲,那就是自卑啊。那分明就是当年和骨渣一起扎进肉里了的自卑啊。只不过他现在才不得不承认而已。
蔺长同又灌了一口啤酒。
他真的很不愿意承认自己自卑,但事实如此。这么多年来,不管手段如何,至少他把自己——那个躲在一层巨大尖刺里的小小自己,保护的非常好,直到他试着拨开那层刺直面陌生的世界,因为要拥抱那个人。
谁知道他鼓了多久的勇气呢。
没了庇佑,风很冷,他好害怕好害怕啊,好害怕那些人讨厌的真的是这个小小的自己啊。可他还是想再走两步。
再走两步。
然后,噩梦成真。
因为那个小小的自己从来就没强大过,感性,懦弱,爱哭,懒惰,懈怠,意志薄弱,所以现在孤零零地摔在地上,真的是去了半条命。
要去看医生吗?蔺长同喝着酒这样想到。
“有什么好看的,”他极嘲讽地笑了好几声,“去跟医生说:‘大夫,我难过,我不挤兑人就不行,我还失恋了,你帮我看看。’我有病吗?”又笑了好几声,“哦对,是有病,不然干什么看医生呢,哈哈哈哈。”
就像一根绷了太久的弦终于断掉,很难不颓废。再一想到这么点破事就能让自己颓废,于是更加颓废。更糟心的是,蔺长同出差之前把工作都推掉了,自己又算提前回来,一时竟也没什么好忙。他不记得有多少天没刮胡子,下巴冒了胡茬,脸也没怎么好好洗过,总之没有神采。
不应该,不应该。
“但是不应该也没办法啊……”
蔺长同垂着眼抿一口酒,从兜里翻出那张贺卡。
回到原本的轨迹吧。
那儿连花开都有人爱。
并蒂,也有蝴蝶来。
什么意思呢。
你觉得,我不应该喜欢男人是么?还是你瞧不上我,就用这种理由躲我?
“……”
蔺长同读不通,但也只能想到是这个原因。
从天台俯瞰城市夜景,高楼大厦星罗云布,街道纵横,密集的路灯点缀其中,可以看见车辆穿过时车顶一闪划过的光。
这些车在城市灯火辉煌里穿过,落到最后,还是一身层叠阴影。他想。那天在赵一程的车上,也是这样的光景,但那天路灯更亮,他没能睡着。
“老秦,你俩什么关系?”
“同事关系。”
“只是同事?”
“要非计较……也算个朋友。”
“男朋友?”
“你疯了我疯了?”
“哦……不是男朋友?”
“不是。他是直的。”
他果然觉得我对他不是喜欢。
“男人喜欢男人,”蔺长同呢喃着,“真正的同性恋,应该是怎么样呢。”
他不知道。他此前没喜欢过谁。遇到完美如秦与,还是第一次。
虽然后来发现……也不是那么完美。
蔺长同自嘲地笑笑。
但也没办法了啊,改不了。
“所以我到底还是不会喜欢人,是么。”
他拿出手机,搜索「如何判断自己是不是同性恋」,略过一堆杂七杂八的回答,就一条一针见血。
蔺长同眯起眼,把手机熄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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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与是个绝情惯了的。对于让自己保持单身这件事,他定力非常强,并且非常熟练。在他眼里,心动这种东西,越早扼杀越好。不然等喜欢酿成爱意,会很麻烦。
会很麻烦。
“真麻烦。”
半个月,说长不长,说短又偏偏熬人。
酒吧里灯光跳跃、歌舞升平,看不出白天黑夜。秦与坐在吧台边的高脚凳上,又灌了口酒。
赵一程杵边上叉着腰,气不打一处来:“姓秦的,你能说句整话吗?我到现在也没听明白怎么回事。”
当一声,秦与把杯底磕在台面上,自己垂下头,“没事。”
“没事个屁,”赵一程翻了个大白眼,用杜松子酒给他调了杯干马天尼,“喝吧,你不是最喜欢这个。”
秦与瞥他一眼接过酒杯,尝了一口。
马天尼。杜松子酒。潘海利根。蔺长同。
他皱起眉,推开:“不喝。”
赵一程:“你他妈……爱喝不喝。不是,我就想不通啊,什么事儿能让您烦成这样,是丧失性功能了吗?”
“……”秦与说:“你说话干净点。”
“很干净了好吗,脏的都没说。”
“……”
秦与又灌了口酒,扭头打量一圈酒吧里的男人们,把头转回来了,脸上写满了闹心。
赵一程以为又出什么事了,还上赶着问:“怎么了?”
秦与:“一个好看的都没有。”
赵一程:“……”
正要骂他,赵一程一扭头,看见门口那边进来一个眼熟的,把秦与的脸掰了过去:“这个,你的款。”
秦与没觉得多喜欢,但确实长得还行,好像还有一丝丝眼熟,“他叫什么来着?”
“你什么脑子啊,程笑笑程笑笑程笑笑,记住了吗别叫错了,去吧。”赵一程叨逼完把人推过去了。
散台边,秦与和程笑笑四目相对——或者说是程笑笑看秦与的眼睛,秦与看他头顶。明知道解决荷尔蒙的困扰还得靠荷尔蒙,但秦与这会儿真的一点撩人技能都不想用,他没那个心情。
见这位秦先生不说话,程笑笑攥了攥手指,主动打招呼:“又见面了,秦先生。”
“嗯。”秦先生看起来状况不太好。
他只应了一声,就淡淡地问:“开房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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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四合。这座城一切都来去匆匆,转入楼后的人影、不断更新的车流,好像什么都能消磨掉,又好像什么都改不了。
高速桥底下,一辆白车掠过。
打灯,变道,右转——驶入城东新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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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our Chance楼上大床房,窗帘拉着,满屋只开了盏床头灯。秦与在半边阴影里躺着,抬起一只手腕挡住眼睛。程笑笑比上次主动很多,但还是很内向,跪在那不知该不该替秦先生解开衬衫扣子,只好俯下去索吻。
房间里有香薰。
秦与吻着他,会在想,为什么不是某人辛辣又馥郁的木质香。
不经意睁开眼,不是心心念念的那张脸,于是连吻也做不到了。他轻轻推开程笑笑,打量他。不及某个人一半好看。
秦与喝了酒,眼里带了点迷离,和恍惚的难过。
没他好看,他想。
眼睛没他好看,鼻梁没他好看,嘴唇没他好看,连下巴都没他好看。眼前人哪哪都不及心上人,让他怎么办。
秦与坐起来,哑声说:“抱歉。”
程笑笑仍跨坐着,闻言咬起唇,自顾自搂过秦先生,把脸埋在人怀里,抱了一会儿。秦先生就像个没有知觉的木偶任他摆弄,没什么表情,也不作回应。但程笑笑很珍惜这次机会,所以他在秦与怀里闷声问:“你不开心吗?”
秦与“嗯”了一声,连带胸腔轻轻震动。
“那你怎么样能开心?”程笑笑把脸抬起来,看着他的眼睛。
秦与也看着他,没说话。见到蔺长同才能开心,他想。但他不能去找他,那会害了他。实在是……太矛盾了。打一架吧,操。
“秦先生,”程笑笑下定了什么决心,抓着秦与衣角,问:“你可不可以……虐待我?”
“你说什么?”
“我说,我想……我想请你,虐待我。你……我都……你答应我吧。求你了。你去……拿东西吧。我在这等你。”
走廊铺着地毯,走起来沙沙的。比起楼下酒吧的金迷纸醉,这里虽然没有更朴实,但也算更安静,以至于让人心里空落落的。
秦与拐进电梯间摁电梯,下行按钮亮了一会儿,随着电子屏的数字攀上来,“叮——”,灭了。下一秒,电梯门横开,他定定望着门内,以为自己醉到出现幻觉,唇齿发颤——电梯里,宋戈身边的那个人,虽然垂着脑袋,但分明是蔺长同!
宋戈五大三粗,头昂着,他看了秦与一眼,只把人往身后一拽,绕过秦与就往走廊去了,蔺长同破布娃娃似的被他拽得一趔趄,又心甘情愿跟上,一副颓唐样子。
秦与心疼得不行,跟酸意怒意悲伤难过叠在一起撕扯着心脏,他冲宋戈吼道:“站住!”
这声音实在太过熟悉,蔺长同脑中轰隆一声,猛地回头——
真的是他。
可四目相对,惊诧过后,是可悲。
他眼眶立马湿了,望着朝思暮想的人根本移不开眼,却又被猛地扯了一把,就像故意提醒他当下处境似的。蔺长同心里一阵酸楚。
秦与见宋戈不理,喘得厉害,上去就要拉人:“站住,你别动他!”
宋戈回头,一把把蔺长同塞到身后,气极反笑,“我本来想装没看见你,没想到你没完没了。”
“你别动他。”秦与咬着牙。
“我动谁和你有什么关系?你不让我上你,还能拦着我上别人?我好不容易遇见个顺眼的,你别搅和。”说完,宋戈抓着人胳膊就走。
“放开,你不能动他!”秦与二话不说掰住他手腕,生生把人带得往后一仰。
宋戈反手就去抠他虎口:“关你什么事!”
“他不是0!”秦与掐他手腕的手用力到发抖:“你这样会伤到他的!”
“还是那句话关他妈你什么事!”
“我他妈今天就管了!放不放!”
“滚蛋!!”
“别逼我跟你动手!!”
秦与跟宋戈对吼,宋戈一卯劲儿把两人都推得一踉跄:“来啊!打服了今儿挨草的就是你!”
秦与稳住身形,一边解袖扣,一边偏头看了蔺长同一眼,好像很不经意似的说:
“往后站。”
眼泪滚下来一滴。
蔺长同往后退了两步,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见秦与朝宋戈走着,一甩手腕,猛地攥拳挥了上去!
宋戈偏头去躲,同时俯身双手高低掐在秦与腰上,闷头就要把人放倒,秦与立马扳住他肩膀往反方向拧,咬牙绷紧了僵持几秒,秦与一脚踹在墙上终于借力把宋戈摁倒在地,自己也紧跟着被拽下去,于是又乱拳打了起来,拳拳到肉,肉·体磕在地上的闷响一声接一声。
电梯门打开,服务生刚推着推车露了个头,秦与就被宋戈猛地掼出去,后背一下磕在推车上!顿时,玻璃杯在服务生的尖叫中尽数滚出来,稀里哗啦碎了一地。
“叫爸爸就不打死你!”
“是你别找死。”
宋戈和秦与叫骂着,蔺长同手足无措地站在边上,又是担心又是难过,什么都想说,什么都说不出来。他知道秦与是真的生气了,原来他真正生气起来的样子自己一点也不想看到。
这边,服务生跺着鞋跟退了两步,慌慌张张拨对讲机,那边,秦与手掌毫无保留地摁在玻璃碴上,却像没有痛觉似的,爬起来照着宋戈面门就是一拳!宋戈没躲开,结结实实挨了一下,出的那拳也没收,正锤在秦与嘴角。全身血液都蹦跳燃烧着疯狂因子,秦与也不躲,只为了瞬间发力再给他一记上勾拳!那拳是奔着剑突去的,这个力度角度打中了就是一个死,宋戈猛地滚在地上躲开:“你妈的真敢下死手?”
“怕了?”见宋戈要翻身起来,秦与用皮鞋把他一脚踩回玻璃渣上,骑上去兜头就揍,宋戈被打得眼冒金星,居然还两手掰他两条大腿硬生生调转局势,把人掫起来压底下了,摁着挥拳。
细碎的玻璃渣蹭进领口,秦与后颈一阵刺痛,他两手接住俩拳头死死拧住,一低头看见什么,抬膝就往宋戈裆踹:“宋戈你他妈恶不恶心?!”
宋戈毫无准备当场疼得一缩,脖子立马被勒住。秦与用胳膊卡住他的头,勒着人朝肚子猛踹,踹得宋戈整张脸通红直咳嗽好像还不解气,一把从地上捡了半个玻璃杯底座,极锋利的刃面对准宋戈眼睛然后高高举起——
“秦与!!!”
蔺长同喊得劈了嗓子。
你可是秦与啊,秦法官啊,那个把法律摆在神坛上任谁也不可侵犯的秦法官啊,你在干什么啊?!
秦与手一抖,玻璃底座沉沉落地。他这才发现自己喘得厉害,额角青筋直跳,勒住宋戈的胳膊也不自觉松了劲。他太失态了,他想。一时竟没敢看蔺长同。
宋戈已经不挣扎了,他呼吸几口空气,疲惫地说:“不打了。”
秦与冷哼一声推开他,“不是你嚣张的时候了。”
“谁知道你真不要命。不就是个男人,让给你就让给你了。”宋戈站起来,一瘸一拐去摁电梯。
等了一会儿,他回头看向秦与,认真道:“你叫秦与是么?”
秦与还坐在那,没点头也没摇头,疲倦地合上眼。
服务员不知什么时候推着车走了,留下一地玻璃碴子等待后续处理。走廊那头,程笑笑把那道门缝轻轻关上。
叮地一声,电梯门开了又关。这里只剩下秦与和蔺长同,一时谁也没说话。秦与睁开眼,一看向自己日思夜想的人,就移不开视线。
他又哭了,还是自己惹的。
半个月,怎么瘦这么多。而且他竟然有胡茬了……
但是真好看啊,他真好看。
蔺长同抬手蹭掉下巴上的泪珠,挤了个惯常挤兑人的笑,带着鼻音:“好看吗?”
秦与想抱抱他,想说好看特别好看,想用一千句一万句好话哄他开心一点。
舌根的酒味泛着苦。
他偏开眼,说:“你回去吧。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见蔺长同问:“那你呢?”
秦与站起来,随意拍去手上的玻璃渣,说:“我还有约。不送了。”
“……行。”
行,真行。
蔺长同走了。
秦与一直看着电梯下到一层,终于扶着墙喘口气,又拽了拽西服领,从后背摸出来半个带血的玻璃片,看一眼,扔了。
小伤,但伤口有点疼。特别疼。
走远一点吧,再走远一点,再也不要见到我,就当没认识过我。
卡着点似的,下一趟电梯赵一程就带着几个保洁来了。他意有所指地朝楼下一偏下巴,小声说:“是因为他啊。我之前没想到你们俩……”
“没事。”秦与搓了搓脸,从地上捡起那枚摔落的尾戒,戴回小指:“我也没想到。”
“你身上伤多不多啊,我送你去包扎?”赵一程指着他后脖子。
“不用,小破皮,都留不了疤。你忙,不用管我。”
“……那行,有事儿喊我啊。”
“嗯。”
秦与随便挥两下手,回到房间。
程笑笑给他拧了个热毛巾,“秦先生,你需要吗?”
秦与摆摆手,径直去洗脸池前,也没照镜子,只一味把水泼在脸上,一捧一捧,溅湿前襟。末了,他甩甩水,说:“抱歉。”
还是那一句,抱歉。
程笑笑低声问:“你要走了吗?”
“嗯。”秦与说,“回见。”
……
这条街一贯是火树银花。
夜里的流光溢彩映在墙体上,被各色玻璃折断又拼凑,一片斑驳。门边,挂着花体字的“Your Chance”灯牌,晃得门发光。
什么都好,就是风有些冷。
灯影一转,门开了。
秦与垂着头下台阶,衣角被风吹起,成了灯火丛里唯一的只影单形。
突然,他后肩被拍了一下。
大约是雨,但没下雨,秦与怀着陡升的期待猛地回头——
那人左手插兜,右手从他肩上收回来,摸出手机看了眼时间。
彩灯一闪一闪。
蔺长同朝他露出一个笑:
“不是说有约么,秦法官。才十分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