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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生日(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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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点下班。
秦与对着电脑屏幕盯了半天,不知道要不要现在就走。
他如今的办公室和先前没有什么变化,桌上是复古座钟摆台,对面的白墙上挂着“奉公正己”,隔断柜的木格里是各式小玩意,独独少了一对木雕兔子。那对兔子是二十岁生日那年,林幼送他的,一为林幼自己属兔,二为兔子隐喻男同性恋。虽然秦与后来又正式谈恋爱之前一直留着这对兔子,或者说根本没必要扔,但他心里清楚,他更看重的只是第二层意思——况且这小玩意雕得确实好看。
“走神了?”
蔺长同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他身后,手搭上他肩膀。
“嗯?是。”秦与说,他牵着蔺长同的手仰头问他:“今天晚上去哪吃?”
“开车去北边一个庄园,路程有点长,不过晚上我们可以住那。”蔺长同说。
“好。”
秦与斟酌一会儿,说:“你在这等我,我回一趟城西就来找你。”
蔺长同看着他。
对于秦与刻意的避让,他默许了很多次。但是今天他说:“我送你。”
“不用,我很快就……”
“我送你。”
“我……”秦与顿了顿,还是说实话:“我今天,得回去……解释我们的关系。”
蔺长同语速并不急躁,温和地说:“不是‘解释’,是‘公开’。”
“我知道你想说我们光明正大,但……黄妍妍听说了你和我一起出差,恐怕对你有些先入为主的负面评价……”
“是出差有问题,还是我和你有问题?你在怕什么?我和你,别说出差,开房、上床都理所应当。”
我们理所应当。你不要害怕。
“所以让我送你吧,就到门口。”蔺长同说,“不管你家人作何评价,我们一起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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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西老别墅。
今天比秦与哪次过生日都热闹,甚至韩咏梅还亲自包了饺子,秦素文佩了红腰带,全家上下过春节似的。就为了那个坐在沙发上的姑娘——据说身高170体重60kg家里有矿自己还拿五险一金,用黄妍妍的话来说,和秦与是绝配。
但秦与进门连一个探究的眼神都没分给她。
他大步进了厨房,啪嗒一拧火,没熟的第二锅饺子咕噜两下不动了。回到客厅,爸妈叔婶饶一个来做客的,五双眼睛看着他,都不动作。姑娘是紧张,剩下几位当然也紧张,只不过更多的是担心,担心这事儿要吹。
秦与若无其事地坐过去,单占一张沙发。他环视众人,点点头,淡淡道:“我的生日。给我相亲。我自己不知道。”
换句话说,哪位给我解释解释?
黄妍妍冲他使了个眼色,说:“你拿什么架子,人姑娘等你半天了,你上来也不知道打招呼。再说你的事我还没问你呢!”
“要不……”韩咏梅有点怯,“要不我还是跟小与解释解释。儿子,你听妈说。”
“嗯。”
韩咏梅说:“我啊,我是看你总一个人过太久太久了,前阵子又是情绪不对付吧,又是命悬一线吧,我感觉你对女孩子还是挺温柔的。你也三十四了,我就想着,你没试试怎么知道呢?”
“你不要总跟妈赌气,怪家里当年……是吧。然后我就,好好好好地,给你说了个姑娘,你别故意气人家,静下心来给她一个机会,不不,应该说,你们彼此都给对方一个机会,好不好?”
“我们萌萌啊,脾气好,就你那动不动批评人的性子,还谁受得了?”韩咏梅一边说一边掰手指头数,“不仅如此,萌萌还是舞蹈老师啊,教小朋友们跳舞的,还会做甜点,衣品又好……”
秦与不会打断他妈说话,也不会给妈妈甩脸色,但他从她提起“说了个姑娘”开始就没再笑。
等韩咏梅说完了,眼含期盼地等一个回答,秦与才开口:“让她走,我有对象。”
这回萌萌彻底坐不住了,她看看韩咏梅再看看黄妍妍,又是尴尬又是委屈:“阿姨,你们……?!”
“不是,不是……”秦素文扒开妻子的手,惊讶地看着儿子,隐约好像还透着笑意:“什么时候的事?怎么回事?”
黄妍妍踩了电门似的:“是不是那个男的!我就说他不正常,是不是你们一起出差他勾引你?啊?!”
“……”
秦与瞥了一眼某萌萌女士,最终还是没避讳,直说了:“小婶,十三年前,您多大年纪?”
黄妍妍置了会儿气,还是甩了一句:“三十七。”
秦与又问:“今年呢?”
黄妍妍:“五十。你想说什么?”
秦与说:“您三十多的时候,我二十岁,您觉得是我鬼迷心窍。如今您都五十了,连我都三十多了,您还觉得是别人勾引我吗?十三年前,您知道什么是爱,您已经结婚了有秦晓飞了家庭幸福。十三年后,我也知道什么是爱,并且,我也想和他结婚。”
秦与摊开双手,说:“我爱他,我会和他结婚。”
所有人都能看到,秦与小拇指上那枚戴了十三年的尾戒,象征不婚主义的尾戒,不见了。看不见的地方,它在蔺长同小指上,象征婚约。
黄妍妍下意识攥着秦素章的手,眼眶里泪珠打转:“秦与,你不能这样。”
秦与:“怎么?”
黄妍妍说:“男人,就是要喜欢女人,才能生孩子才能繁衍后代,这才是正常的。如果不能喜欢女人,那是病,你一定一定要去医院看,你一定不能对不起你爸爸妈妈。”
秦与背法条一般:“1990年5月17日,世界卫生组织将‘同性恋’从编号为《ICD-10》的国际疾病分类标准中彻底移除,并且指出性取向本身并不是一种疾病。”
“2018年6月18日,世界卫生组织发布《ICD-11》,将与性取向相关的诊断编码彻底删除。”
“并且,我国卫健委要求,从2019年3月1日起,各级各类医疗机构应当全面使用ICD-11中文版进行疾病分类与编码。”
“小婶,我不会和您吵架,我只是在陈述事实——一,我没有病,当然这也许并不能阻止您觉得我恶心。但是二——”秦与看向对面的父母,“爸,妈。我对不起你们吗?”
我对不起你们吗?
秦素文和韩咏梅又在抹眼泪,这场景像极了那个深刻的噩梦。
秦与再次攥紧的掌心里是汗。
但是这一次,两人泪光闪闪地直面他,朝他,摇了摇头。
你没有对不起我们。
这让秦与也很想哭。
原来他的爸爸妈妈……
如果早问一天,是不是这心结就能早解开一天?其实他的父母从未问责他什么,而是自己一厢情愿地害怕?
——于是那道沟壑鞭永远地存在了,在我们的退避三舍里愈发鸿深。
你不敢提,我不敢说,就成了隔膜。
他当然没有对不起他们,他事业有成,优秀,顾家,除了不能给他们生孙子孙女,什么都能给。但是后者那叫事儿吗?那不叫事儿。
秦与深吸一口气,说:“小婶,您看到了吗?……所以不要再阻止我去爱我所爱,如果心里不能接纳,就请只记住——我爱谁,与您无关。好意心领了。”
黄妍妍有点累。
“先前我躲着您,我承认,就是我懦弱。我就是担不起辱骂,我也不能接受我爱的人被那样骂。但一晃十多年过去了。……我为什么躲着?是我见不得人吗?不是。所以我会像一个男人介绍自己女朋友一样,把他带回家,见父母,然后过一辈子。希望您可以克制一下,不然我会翻脸的,”重音落在了“会”字上,然后说:“侮辱他人违法。”
“那我能怎么办呢?”黄妍妍觉得荒唐,笑了笑,又笑了笑,“为你好又不听,还跟我说什么……什么犟嘴的话。你想做个不正常的人就随你去吧!”
“不管怎样,我一个不单身的人,家里不适合邀请相亲对象吧。您在明知我是同性恋的情况下,又抱着‘为我好’这种心理去把一个无关的姑娘牵扯进来,您又真的尊重她吗?她是为了迁就我而生的吗?”秦与说,“这位姑娘,要不,请回?非常抱歉,是我们家的人没有弄清楚状况,造成了今天的误会,我送你出去,之后会再向你赔礼道歉。”
事已至此,姑娘只能低着头说“没事”,然后起身跟着秦与走到门口。秦与替她拉开门:“慢走。”
“嗯。”
屋里,韩咏梅揣着手,秦素文摸着腰带,黄妍妍快气昏头了,旁边的秦素章却连个屁都憋不出来。
一时间气氛再次凝固。
秦与回到这尴尬的局面,一屁股坐在沙发上,两手交叠,有一搭没一搭点着手指。忽然,他来了句:“秦晓飞说要把陶杏带回家吃饭然后订婚。”
“什么?!”黄妍妍音调一下就上去了,“什么时候?”
秦与挑眉:“问我干什么,问他啊。”
嗖一下子,这位五十岁中年妇女就飞去找手机了——“喂?喂?儿子!”
秦素章大彻大悟地一拍大腿,扭头就跟上黄妍妍:“哎呀你别把人吓着,大晚上的,我来说我来说——儿子!”
看秦素文韩咏梅笑,秦与也笑。
他平心静气,温柔地说:“爸,妈。这么多年我也没敢问,关于我……您二位,到底心里是怎么想的?”
这个问题,问的当然是性取向,和婚姻大事。
韩咏梅明白,答道:“你自己啊,当然是想做什么做什么,你的工作、生活、社交,那都是你的自由,妈不会干涉你。什么男的女的,什么岁数大岁数小,咱们家条件也不错,多养一个人不成问题,所以更无所谓对方有钱没钱,只要他能安安稳稳地陪伴你,只要你们在一起能真的幸福,就是最好的。”
秦与没憋住笑了:“他可比我有钱多了。”
“诶呀!”秦素文想到什么,盯着儿子这张俊脸:“那你不会是被……你可不要图别人的钱财啊,别人的终归不是自己的,男儿当自强。”
“爸……”秦与无奈扶额:“我认识他的时候,还不知道他的家境呢。我们俩……我对他……我……”
这么大个人了,提起另一半居然还有那么点害羞的意思。
不然怎么办,大喊:我们是精神伴侣!!
哎呀……
措了会儿辞,秦与再次开口:“他是个很好的律师,我很欣赏他。他让我觉得……有些事,不是我一个人在做。”
“是这样啊……”秦素文点点头。
韩咏梅关切地说:“他是律师啊,那他家还那么有钱,是不是家里有自己的产业?”她担心道:“规模大吗?人家能瞧上你吗?”
能瞧上我吗?
秦与一笑,心说待会儿问问蔺长同,面上倒还很正经:“这么说吧,他姓蔺。”
“姓蔺……”韩咏梅一惊,又是一喜:“蔺律师啊!”
“嗯。”
“哎,这可是个好孩子,”她拍着秦素文的胳膊:“这就是之前晓飞给我找的那个律师!那孩子又懂事又会说话,温文尔雅的,办事还靠谱。”
“是么!”秦素文看向儿子:“也是前阵子被诽谤的那个蔺律师?”
“对,是他。”
“他姓蔺,就是蔺氏集团的那个蔺?”
“对,董事长是他妈妈。”
“哎呀……”秦素文感叹:“那条件可把你甩出两百条街了。虽然你小婶姓黄,那终归也只是你小婶,不是你。你一定要肃正己身,不要被财富蒙蔽了双眼,以至于忘记自己心中的使命。”
秦与又憋不住开始笑,说:“跟蔺律师生活这段时间,我还真没感觉有什么财富蒙蔽我的双眼。”
韩咏梅奇怪:“难不成,他在家没股份,吃你的喝你的?”
“那倒不是,只不过是他的生活习惯完全和咱们小老百姓一样,花钱也不会大手大脚。我们一起住一个小复式,每天就我们俩,他自己做饭,洗衣服……就,我没有感觉到我的生活发生了什么翻天覆地的变化。”
“居然是这样……”秦素文点头:“家教一定也很不错。”
“当然。”
秦与瞥了一眼楼上,小叔小婶应该快打完电话了。他说:“爸,妈,今天是蔺律师开车送我过来的,就在门口等着呢。只不过,这儿归根结底是我小婶家,我就不在她脸上造次了,下次,我带您俩跟他吃个饭,行吗?”
韩咏梅:“可以可以。”
秦素文也跟着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