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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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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多久多久以前的事呢……
“妈妈~妈妈,字,好看!”
“妈妈的字好看呀,那芒芒想不想学?”
“想~”
“芒芒喜欢和妈妈写字吗?”
“喜~欢~”
……
“妈妈,我回来啦!”
“芒芒回来啦,快趁热吃点。”
“好吃!妈妈,这个饼到底叫什么啊?”
“鸡蛋灌饼呀,怎么样,好吃要不要跟妈妈学?”
“鸡蛋灌饼……好!”
……
“妈妈!!你让他滚,让他滚啊!”
“芒芒……”
“妈妈,我们走,我带你走,别再管他了!——你别打我妈!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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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
手术室红灯变绿灯,大门打开,陶婉淑被医生推了出来。陈芒立刻上前,身后还有陈骏。
“两位家属,减瘤手术是成功的,”医生摘下口罩说,“但是患者已经胃癌晚期,要注意补充营养,多观察,后续……我们还是建议化疗。”
陈芒一个儿劲点头再点头。
陈骏探个脑袋,讪讪地问:“大夫……这个……化疗多少钱啊?”
“你能不能滚啊?!”十岁的陈芒猛然爆发出怒吼,回头,眼白分明的眼睛里蓄满恨意。
“不是你急什么眼啊……”陈骏小声说,“那不得问问吗?”
陈芒仰头指着他:“只要你别再纠缠我妈妈,把婚离了,分好财产,用不着你操心这些!”
“你小子才这么点儿就惦记着你爹的财产嘿。”
“那是我妈的!”
“两位家属,两位家属。病人还需要休息……”
……
2015年春,陈骏、陶婉淑离婚,陈芒的监护权判给母亲,鉴于他还在上学,朝阳区柳芳小区的房归陶婉淑,丰台郊区的房归陈骏;但因双方个人意愿,其余婚后财产与债务一并判归陈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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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秋。风只要轻轻一吹,落叶簌簌飘零。
住院部,干瘦羸弱的女人陷进白色的被子里,她没有头发,脸和纸一样白。
“妈妈,你看。”
陈芒还有点奶声奶气,从大书包里翻出几张卷子,举给妈妈。
于是陶婉淑翻个身,从被子里拿出一只手,接过卷子细细地看着:“嗯~芒芒的字真漂亮,语文考了九十一分呐?”
“还有数学和英语。”
“我看看……数学考了一百呀!我儿子学习真用功。”
“嗯。”
“再看看英语……呀!也是一百呢。”她笑着,“芒芒学习累不累呀?”
“不累。”陈芒摇摇头,问:“妈妈,我厉害不厉害?”
“厉害呀。考试能发挥得这么好,一看平时就很努力,怎么不厉害。来,让妈妈摸摸头。”
闻言,陈芒低下头趴在床沿,任由她的手轻抚过头顶,一下,两下……
过了一会儿,不动了。
他一下子惊起,一看,妈妈只是又睡着了。
2016年秋,陶婉淑放弃治疗,回到柳芳的家里。还像过去那样,她跟陈芒挤在小小的那一间卧室,双人床几乎占了绝大部分空间。
晚上,陈芒和妈妈睡在一起,只要闭上眼,就好像日子可以一直这样恬淡下去。
但其实他们都知道,时间正在倒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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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1月27日。
“妈妈——”
外边下了雪,陈芒裹着冰雪气息推门进来,怀里抱了一大兜子又大又红的挂饰,有大红春联,有大福字,正着的倒着的,还有几对儿大公鸡小公鸡……哦,还有一大板新一年的挂历。
今天是除夕,过了今天,就是鸡年。
陶婉淑靠坐在床上,看着小男孩一个接一个展示这些花里胡哨的喜庆东西,只连连笑着点头:“真好啊,又到新一年了……真好看,去贴上吧。把你爸那屋的电视打开,待会儿到点儿了,咱俩看春晚。”
“他不是我爸。”陈芒咕哝一句,敛起一堆挂饰出去贴了。
没过一会儿,外屋就传来了电视机里的广告音,还有小孩东跑西跑撕胶条的声音。
陶婉淑安静地坐着,突然,窗外劈啪作响,强光闪烁——是烟花。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
“儿子,来看烟花。”
于是小孩颠颠颠跑进屋,把窗帘拉得更开一些,坐在床边和妈妈一起直勾勾地盯着窗外。
一束接一束彩光窜上夜空又炸开,红的绿的蓝的,闪耀过后纷纷碎了漫天,热闹极了。
烟花一瞬,一瞬永恒。
它会燃烧,破灭,陨落,但在它破灭之前,一切都可以寄寓在这朵盛放的火花之中,待它来年盛开,又是重逢。
年也好,节也罢,不就是这样吗?每一天,每一年,每一代。你会流着我的血,在更好的明日再创新高。
陶婉淑望着儿子的背影,一时恍惚。足足响了十多分钟,最后一颗烟火才暂时落幕。她轻声说:“芒芒,妈妈胃疼。”
陈芒赶紧转过身来,爬上床,紧盯着妈妈,脸上是茫然和无措。他眨眨眼,眼里湿漉漉的,“妈妈,我给你念课文。”
陶婉淑摇摇头,扯出一个笑:“来,让妈妈摸摸头。”
陈芒赶紧在床边蹲好,把毛茸茸的小脑袋放在床边。很快头顶传来妈妈掌心的温度,一下,两下……
“芒芒啊,你是不是好孩子?”
“嗯。”陈芒点头。
“妈妈也相信你是好孩子。妈妈一直也没问过你,长大想干什么呀?”
“我没想好……”陈芒说,“我想陪着妈妈。”
陶婉淑只是笑。
她摸着陈芒的头,一下,两下……
一下,两下……
陈芒的头就埋在床沿。他安静地趴着,没一会儿,妈妈的手不动了。
骤然抬头,妈妈已经阖上了眼睛,他慌忙伸手去探鼻息,又颤抖地去摸动脉,泪水夺眶而出。
这一次,她不会再醒来了。
本以为是嚎啕大哭,没想到开口的一瞬就失了声。他埋起头喉间嘶哑,趴在床沿涕泗横流,只能堪堪拉着妈妈的手,按在自己的头顶,就那么按着,宝贝地按着,连手臂到小指尖都在抖。
原来人死后先凉的是手掌心。
陈芒就像痴了一样,不说话,也不动,就呆呆地坐在地上,偶尔眨一下眼睛。外屋的电视音播着春节联欢晚会,楼底下更是噼啪放着烟花,鞭炮炸响。但他好像听不见,就那么坐着,坐了一夜,一直坐到第二天六七点钟太阳升起。
灰蒙蒙的光打进来,小陈芒看着妈妈的脸变得浮肿,好像才渐渐明白,他真的没有妈妈了。
他站起身,又因为两脚全麻而狠栽了一跤,但没什么表情,只是在地上爬了几步,摸到手机,拨号——1、1、0。
“警察叔叔,我妈妈去世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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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察到的时候已经十点多了,而走完流程又花了一个小时。
陈芒才十一岁不到,他不知道大年初一派出所警力不足,他只知道面前这个姐姐很年轻。
“小朋友,你可以联系上你的父亲吗?”
陈芒面无表情,执着道:“我已经和他没关系了,妈妈也和他没关系了,这是我自己的事。”
警察感到有些讶异,但也许正因为她还年轻,或是别的什么理由,她起身叹道:“那好吧,我陪你把这些事料理完。”说完一拍陈芒肩膀:“来。”
“去哪?”
“跟我一起联系殡仪馆。”
……
联系殡仪馆,擦拭遗体,换寿衣,化妆,遗体告别,守灵,火化,购置墓地,下葬。
这足足花费了半个多月,和陶婉淑卡里仅有的十几万积蓄。
天慈墓园,入夜。
陈芒站在碑前,看其上金箔镌刻着母亲的名字,石板之下,永远封存了她苦难而余一丝温存的一生。
那名女警就站在他身侧,直到陈芒收回目光。
“收拾好情绪了吗?”她问。
陈芒没什么表情,点点头。
“既然我们已经料理好了妈妈的后事,是不是该面对接下来的问题了?”
闻言,陈芒看着她。
她说:“你的抚养权在妈妈手里,但妈妈离世,现在你的监护人只能重新变成你父亲。做好准备了吗?”
做好准备了吗?
怎么可能做好准备呢。
母亲被家暴十年,查出胃癌晚期才终于想带着孩子求一方清净,娘儿俩踏实过日子,甚至为了不被纠缠说的上是净身出户。
这才多久?一年多?两年?
又要回到那个拼了命才逃离的地方?
那怎么可能做好准备!!
陈芒好像就是在这段日子里,失去了表情。
他沉默良久,忽然想通一件事。
其实警察姐姐大可以从最开始就把他交还给父亲,然后一走了之。
人总说自己是在某一天突然长大的。他是在这一天长大的吗?也许吧。
“姐姐。”陈芒忽然开口。
“嗯?”
“你是怎么当上警察的啊。”
女警笑道:“好好学习,遵守纪律,然后考个警校,再通过警校联考,就当上警察了。”
陈芒垂眼,思考。
“不过,”她忽然说,“一定要好好学习,也一定要遵守纪律——如果你,或者你的直系亲属违法犯罪进了监狱,那警校可就不予录取了哦。”
片刻,陈芒点点头。
“姐姐,谢谢你。我们去找陈骏吧。”
妈妈,你问我长大想干什么。我想成为一名中国人民警察。
现在是2021年4月26日。
已是入夜时分,墓园里春风微凉。他与齐肩高的小陈芒擦肩而过,手握一朵康乃馨。
「陶婉淑,故于2017年1月27日。」……
金箔折射出人影。
他还没来得及换下那身校服,白多黑少的眼睛湿润起来。他也没有表情,只是身形透露出疲惫。
“……”
掸掸灰,陈芒不甚在意地坐在地上,垂头靠着石栏低语。
啪嗒。
“妈妈,我又没有考好。我真的……很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