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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玫瑰少年 ...

  •   大礼堂灯光璀璨,高出一截的舞台上,学生会成员跑来跑去地布置场地、调试电脑,麦克风不时呜隆几声。
      台下整整齐齐码了一大片椅子,学生们陆续落座,服饰各异,三五成群地交流起来。时间还早。

      男厕所。
      陈芒靠在窗沿把黑西裤穿好,正把白衬衫的下摆往里掖呢,突然门被打开,吓了他一跳。
      他不喜欢扎堆脱衣服跟一堆人坦诚相见,所以等人都走了才进来。这个时间应该不会有人来才对。
      陆藏之捕捉到他表情里一瞬间的惊慌,笑了:“怕什么,你是大姑娘吗?”
      黑色燕尾服把来人挺拔的身形衬得更加伟岸优雅,而这优雅的手中捏着一枝红玫瑰。玫瑰鲜红,花瓣娇嫩,是真花。
      原定计划是钢伴和指挥都穿燕尾服的,但陈芒坚持认为穿这玩意过于骚包,所以坚决不穿。没想到穿在陆藏之身上,这么……

      “……”
      陈芒匆匆扣上皮带,又把黑西服的外套披上,耳朵有点热。他就这么看着陆藏之手执那朵红玫瑰,仪态端庄,朝自己稳步走来,一直走到他面前。见他还要靠近,陈芒下意识后退半步,撞在墙上。
      后背冰凉,胸腔滚烫。
      那对桃花眼笑盈盈的。

      他不自然地偏开脸、耳垂红得要滴血。陆藏之当然看见了,也不说,只是帮他把西服扣子扣好,然后将红玫瑰插进驳领,调整好角度,和那条领带相得益彰。
      两人离得很近。
      陈芒感受着陆藏之的动作,听见他笑着说:“给你挑了朵最漂亮的。来照照镜子。”然后肩膀被拍了拍。
      “哦。”他身子在前面走,魂在后面飘,等到站定在镜子前,才注意到,自己和身边人并肩而立的样子,非常好看。不知道为什么,没有什么特别的妆容,也不是特别的场景,但和他如此正式地站着,并肩站着,就是特别好看。

      直到多年以后看到这一天的大合影,他才知道。
      这是青春。
      但青春,本就是后知后觉的事。

      “好看吧?”
      “好看。”

      回到后台,准备进行最后一次排练。他们回来的并不是最晚,所以其他人还在休息,角落里,徐欣冉又在偷偷朝陈芒招手。
      他们都穿着衬衫西服,男生别的是红玫瑰,女生别的是白玫瑰。徐欣冉就别着一朵白玫瑰。
      陈芒瞥了一眼台口串流程的陆藏之,默默走近她:“怎么了?”
      徐欣冉小声说:“我们说好的事……你没忘吧?”
      “……”陈芒又瞥了一眼陆藏之。
      他平日里也总是这副恹恹的样子,可能因为眼睛是单眼皮,还白多黑少。但这一刻如果陆藏之注意到他的话,一定会问:“怎么不高兴了?”
      是的,他现在好心情全都没了,就像心脏被人摁进一盆冷水,或者数九寒冬的冰湖。其实……不答应也没关系吧。

      徐欣冉见他沉默,小声提醒着:“就是……就是等最后一个节目开始,就是梁辰她们开始跳舞的时候,你记得帮我把陆藏之……叫到后台通操场的那个出口……”
      “知道了。”陈芒冷冰冰地回答。

      陆藏之回来了,拍拍手组织道:“3班集合!排练最后一次!”

      这次陈芒终于不用坐轮椅了。他站到指挥位置,笔挺地立着,抬手做准备。队伍里,王文轩盯着他,突然叫道:“我草!哥你是不是长个儿了卧槽!我怎么感觉你现在站我跟前儿这么高呢?!”
      他这么一嚷,周遭同学也纷纷看过来,上下打量:“诶!你好像是长个儿了陈芒!”
      “还真是诶!”
      “居然真的长高了!”
      “真的长高了!”
      陈芒:“……………………”
      这是什么值得惊叹的事吗!

      王文轩就非常惊叹:“哇靠,你是不是骨折把腿摔长了?”
      “你傻呀!”梁辰插嘴:“那不就一条腿长一条腿短了吗!”
      王文轩:“嘶,有理。”
      梁辰:“一定是轮椅有长高魔法!这样才能均匀长高!”
      王文轩:“你说得对,一定是!”
      陈芒:“…………………………”
      你滚,你也滚。

      “好啦你们别吵啦。”陆藏之又拍拍手,“最后一次机会,抓紧。指挥给拍子。”
      三,二,一,走。
      陈芒带领众人开始合唱,后台没有钢琴,陆藏之无所事事站在一旁打量他。确实长高了。其实这孩子好像从暑假就开始蹿个儿了。哎,都是健康饮食健康睡眠的功劳,他陆藏之功不可没。
      骄傲的嘞。

      ——“敬爱的老师们,亲爱的同学们,大家,新、年、好!拼搏的2021画上句号,崭新的2022即将到来,和一中学2022年元旦联欢,现在开始!”
      ……

      高二3班第九个上场。

      陆藏之一直站在台口组织学生会,终于,轮到他加入这队伍。他理了理燕尾服,作为钢伴站在队首,身后是合唱指挥,陈芒。
      台上,女主持的声音透过麦克风传遍每一个音响:“叶永志的悲剧仍在时刻上演,让我们抵制校园霸凌,抵制一切歧视,让花成花,让树成树。接下来请欣赏高二3班带来的《玫瑰少年》,有请!”

      陆藏之扭头一招手,轻声道:“走。”而后带领队伍,踏上舞台。
      陈芒盯着他的背影,步伐端正,在舞台光照亮面庞的那一刻,竟有些恍惚。
      这是他第一次和陆藏之站上同一个舞台。
      对他来说,这就是值得铭记的事。优秀乐队出来的人,对舞台的感情总归不一样,他们有着极强的舞台精神、舞台尊严、舞台荣誉感,每一次演出都是一场战役,而这一刻,你是我的战友。

      顶灯将舞台上的人照得光彩夺目,三个立麦分开摆放,三十多位同学身穿黑西服、白衬衫,怀里的一朵朵玫瑰花刚好与暗红色地毯相衬。钢琴前,少年一袭黑色燕尾服端坐在琴凳上,一个立麦在手旁正对着琴键。两位长笛演奏者和一位萨克斯演奏者立于舞台另一侧,正中,面色寡淡的少年向观众彬彬有礼鞠过一躬,而后在掌声中转身,双手悬起。
      一,二,三,四——“点”钢琴!

      第一声琴音顺利拖住世界下坠,走和弦,下坠,再下坠……
      于是海平面升起,日光粼粼只剩四分之一,余下浪花的影。

      「谁把谁的灵魂,装进谁的身体。
      「谁把谁的身体变成囹圄,囚禁自己。」

      我看到飞鸟。
      我在浪上跑。
      我步步生花。
      我身后是海,大海,花海。
      飞鸟啊,你看到我了吗?

      「One day I will be you baby boy
      and you gon'be me.
      「喧哗如果不停,让我陪你安静。
      「I wish I could hug you
      till you're really really being free.」

      飞鸟啊,花开了!

      “哪朵玫瑰没有荆棘!”
      “最好的报复是美丽,最美的盛开是反击。”
      “别让谁去改变了你!”
      “你是你或是妳都行,会有人全心地爱你——”

      人声浩瀚,陈芒面对着三十多张面庞,竟然看到梁辰热泪盈眶。她明明今天画了那么漂亮的妆。要花了吧。

      他的双手好像就是为音乐而生的,双臂像飞鸟一样翩然舞动,在他修长的指尖下,节拍鲜活有力,指腹一两拨千钧。

      强,弱,次强,弱。

      强,弱,次强,弱。

      就在这永恒精准、千篇一律的重复中,音符活在了歌声里,那沉默已久的故事叫嚣着撕破天际。
      少年手腕高抬,准许了歌声嘹亮。

      1985年,一个小男孩出生了,出生在台湾的一个普通家庭。他叫做叶永志。
      上了初中以后,他的同学开始更无底线地霸凌他,从言语辱骂上升到肢体冲突,理由是,叶永志不同于其他男生——他太“娘”了。
      从小时候起,叶永志就是一个文静又懂事的男孩,不吵不闹,还会为父母分担家务,在其他男孩扎堆玩打仗游戏的时候,他却更爱学做饭,给父母做饭,帮母亲按摩。他是爸爸妈妈最乖的小孩子,是爸爸妈妈的骄傲。
      可渐渐地,他不仅心思细腻,女性化的行为举止也越来越明显。
      “娘娘腔”,就是他听到的第一句辱骂。
      不过是因为他不似传统男人那样阳光,走了另一条美好优秀的路,就被男同学视作异类,视作霸凌取乐的玩具。
      他们强迫他代写作业,一次次扒下他的裤子,检验他的性别,一次次攻击他,伤害他,而旁观者,轻则无动于衷,重则加入这场闹剧,让他不得不连上厕所都要在上课的时候举手去——因为课间,那些人也下课了。
      在施暴的小团体中,一个眼神就让人上去扇一巴掌的感觉不要太爽。可对于叶永志来说,一旦对上这个眼神,自己就要再坠冰窟。
      他当然尝试过求助,他当然尝试过啊,可是没有人帮他,没有人拉他一把,就连任课教师都觉得他是需要矫正的“异类”,并不阻止学生们的恃强凌弱。

      他就一直这么摸着黑走,被踹倒,爬起来,还是黑的,被踹到,爬起来,还是黑的,伤痕累累,永无止境。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他最后一次倒下,倒在血泊中,再也没爬起来。鲜红的血液,啪嗒,啪嗒,溅出一朵又一朵鲜红的花。

      “这世界太黑了。我找不到未来的路了。”

      2000年4月20日,叶永志在最喜欢的音乐课上举起了手。
      “老师,我想去厕所。”
      “去吧。”

      于是,这便成了他的遗言。

      瓷砖,血液,尸体。
      同学的尖叫,老师的拨号音,救护车的轰鸣。
      最后,是医生的“抢救无效”。

      那是第二天凌晨,东八区的所有人迎来黎明,除了这个十五岁的男孩。
      他永远凋零了。
      而校方并没有报警。他们擅自清理过现场,给出了“死于心脏病”的交代。

      最后的最后,丧子的母亲夜半攥着那张“妈妈你要救我,有人要打我”的小纸条,嚎啕大哭:“医生都说了我孩子没有病,我的孩子是健康的!难道像女孩儿也有罪吗?”
      你们,为什么无动于衷!为什么助纣为虐?!
      ……

      “Same shit happens every day!”
      “你离开后世界可改变?”
      “多少无知罪愆事过不境迁。”
      “「永志」不忘纪念往事不如烟!”

      歌声嘹亮,琴音铿锵。
      陈芒听出异样,向陆藏之看去,竟然从他那张极少流露感性的脸上看到了……哀痛。他的手指在琴键上纷飞,明明是最恰当的响度,音阶里却好像蓄满了无尽的力量,嘶吼,暴怒,宣泄,那几近疯狂即将喷涌而出的情绪是……是恨。

      ——你们,为什么都无动于衷!!

      “哪朵玫瑰没有荆棘!”
      “最好的报复是美丽!”
      “最美的盛开是反击!”
      “别让谁去改变了你!”

      陈芒指挥着歌声进入高潮,他那精准而理智的节拍器并未纠正陆藏之,因为正是这份力量,桀骜,铿锵,掀起了滔天怒浪,追着飞鸟疾行。
      日光粼粼,海平面上金光涌现——那不是落日,那是日出!
      那不是晚霞,是黎明!
      跑吧!随飞鸟奔向黎明吧!
      盛开吧!

      荆棘深扎血路,玫瑰向阳而生。
      不是一朵,是一大片,是玫瑰花海,是满世界的红,是漫天纷飞的花瓣。一株凋零,千万株盛开。
      这是血铺的路,往后,可以顺遂了吗?

      指挥的少年垂下眸子,压低手腕。

      海啊,息怒吧。
      让浪静下来吧。

      于是琴音婉转,人声渐弱。

      「玫瑰少年在我心里。绽放着鲜艳的传奇,我们都从来没忘记。
      「你的控诉没有声音。却倾诉更多的真理,却唤醒无数的真心。」

      那过去都淹没了吗?
      都埋葬了吗?
      那就,见证新的日出吧!

      扬起手腕,起!

      “哪朵玫瑰没有荆棘!”
      “最好的报复是美丽,最美的盛开是反击!”

      手势变化,注意变调!

      “别让谁去改变了你!”
      “你是你或是妳都行,会有人全心地爱你——”

      “玫瑰少年在我心里。”

      “玫瑰少年,在我心里……”

      一手回到原点,攥拳——人声收。
      一手冲钢琴打手势——继续独奏。

      他轻巧地为钢琴一个声部指挥着,于是这最后的几个小节,琴音孤单又圆满,轻轻、轻轻,一步、一步跳动着。

      于是浪花得到抚慰,海平息了。

      这舞台熠熠生辉,聚光灯照亮每一个人的面庞,还有小姑娘脸上的泪水。
      钢伴穿着燕尾服起立,立于指挥位的少年一并转身,再次露出那张没什么表情的面庞,打了个手势,而后,再次深深鞠躬,带着全体演员一起。

      掌声雷动,闪光灯咔嚓,咔嚓。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5章 玫瑰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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