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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约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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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
微暖的晚风结了冰,吴鸿身上的校服像个套子似的把他包裹起来,他的脸本来是僵着的,遇见了惊蛰,不由添上了表情:“咋过来了。”
“你晚上别住校了,咱们找个酒店洗洗澡。”
“我登记过了,宿管会查寝。”吴鸿勉强地说。
惊蛰很伤心:“我好不容易才过来一趟。”
“那就不管了,查寝就查寝!咱们吃饭去,我在学校待得快要吐了。”
“哥,我发现自己的生活只有两个字,除了学,就是吃,吃,吃。我身上只有两样东西最有用,一个是手,一个是嘴。”
“还有脑子。”
惊蛰笑嘻嘻:“里面有面粉还有水,一动就成浆糊啦。我要是有脑子,也不至于只会打时间战。”
吴鸿变得很焦躁:“这时候就别谈学习了,你再多说一句我都要犯恶心。”
“那说什么?”
两人一阵沉默。不是没有什么可说的,老师的八卦,学校的吐槽,还有班里哪个女生最漂亮,哪个男孩最帅,谁和谁谈恋爱了。可是他们都觉得这种事情不应该出现在如此珍贵的一个晚上。
吴鸿打开电视,电视上正在播着一档旅游节目,主题是一种特殊的建筑,叫海草房,吴鸿叫了一声,指着出现在屏幕上的房子说,上次地理考试题,选择。
惊蛰笑了:“上次考试你是第一哎,妈一收到成绩的短信,当天中午就有四菜一汤!虽然你是吃不上啦。”
“不是高考,考的再好有什么用。”
惊蛰道:“别这样想嘛,考不好了难受,考得好了难受,就没见过你这种人。”
“你知道我现在最怕别人说什么吗?保底211,真他妈的。放轻松,不要慌,没问题,翻来覆去就是那么几句。”
“你总不能指望他们没有一点期待。”
“考完了咱们去旅游吧,我想去青海。”
吴鸿稍稍平复了情绪,他们并排坐在雪白的大床上,马克思爬上惊蛰的膝盖,惊蛰大腿根部传来酥麻的感觉,像是一道微弱的电流穿过,她不说话的时候,把腮帮子鼓起来,脸圆圆的,活像一只大马克思。
“我最近在看你买的那本《海子的诗》。”惊蛰打了个哈欠。
提到海子,吴鸿来了精神,他的睡眠早就因为精神紧张减少了,写作业的时候,吴鸿甚至能听见自己的神经铮铮地响,像一根有弹性的钢丝绳。
“还有时间看闲书?”
惊蛰自顾自地说:“我最喜欢《七月不远》,到七月的时候,咱们都考完试了。”
吴鸿说:“我没读过几首现代诗,也不懂赏析,我只知道海子的诗就是好,就算一句也不明白,那也是好的。他的诗就是有那种力量和感觉,像一瞬间火山爆发,灵感和天才都冒了出来。”
惊蛰躺在床上,懒洋洋地说:“嗯。”
“七月不远,性别的诞生不远,马鼻子下,湖泊含盐,因此青海湖不远。”吴鸿的声音很低,像是在复述一段古老的咒语。
“我每次难受的时候,都要来上这么一两句,就像嗑药,艺术和文学是无公害的酒精和毒品。”
吴鸿又想到了太宰治,还有海子,酒精和毒品是慢慢毁掉一个人的,而被情感激发出的狂热却可以直接导致自我毁灭。
导致对于死亡的迷恋和狂热并非文艺的本意,然而太宰治和海子如果不上学,说不定还能活的久一点,谁知道呢,书和牛角尖总是若即若离,吴鸿在讽刺前先自嘲了自己。
比起死亡,吴鸿更迷恋回忆,过去是一座玫瑰色的宫殿,那时候吴鸿未曾了解他人所以未曾被他人所伤害,未曾珍惜过他人所以未曾被他人所抛弃。爷爷家后院是一片菜园,纤细的苦楝在风里招摇,野酸枣树肆意生长,院墙塌了就用稻草和泥再粘回去,没有什么是不能修好的。
吴鸿在二年级之前,习惯在爷爷的后院随地大小便,那时他极端厌恶厕所。
“哥哥。”
“哥哥。”
吴鸿盯着惊蛰,一张青橘子似的脸蛋,犹带着露水的气味,吴鸿突然讨厌起惊蛰,没错,他现在前进的动力全都来自于讨厌,讨厌他的名字出现在第一行以下的位置,讨厌父母压下失望对他说没关系,更讨厌的是他们既然要装为什么不能装得更好?
吴鸿最不能忘记的是,在自己考的最差的时候,妈妈总是有意无意地说:“咱们初中可是拔尖的,果然到了市里就……”
“高中压力大,可不能松劲儿啊。”
那一刻,吴鸿仿佛就要死去,然后在今后的两年里,这一刻变成了无数个夜不能寐的时分。
然后在高二的时候,吴鸿再次重回第一名,他像开玩笑一般对妈妈说:“我要抑郁了。”
妈妈沉默了一小会儿,笑了以下,小声地回了一句:“不会吧。”
吴鸿怎么能抑郁呢?你看老马家孩子,高中没毕业就出去打工了,爹妈也不管,你还算是要什么有什么吧?
“努力就行了,一切顺其自然,妈妈永远爱你。”
吴鸿明白了:这句话永远只是第一名的补充,永远不会变成第一百五十名的安慰。对了,第一百五十名根本连“努力就行了”都够不上吧?
他发现自己活成了一条直线,除了念书之外只剩下愚蠢、敏感和自尊,如果有一天离开了书桌,他要干什么?没有想过,因为吴鸿不会离开书桌,这就是最完美的人生规划。
吴鸿讨厌惊蛰脸上幸福的神色,而吴鸿很清楚这幸福来自于他。无所谓了,反正他连自己也讨厌。
“玻璃心”,妈妈曾经这么评价过吴鸿。
吴鸿很想知道这些不受待见的特质是不是一种错误,他从小就被鼓励着“外向一点,大方一点”,这个社会赞赏高智商欣赏高情商,所以“内向”和“脆弱”是缺点吗?
吴鸿并不是生来就喜欢一个人待着,只是高中繁重的学业使他独处的时候变多了,一个人留宿的时候,“孤独” 就像一块没有味道的口香糖,被他反复咀嚼。
晚上怎么也睡不着,墙壁白得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