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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第六十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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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白猫约定好,以后在旁人面前再不可口露人言,陈锡应付几句前来询问情况的莫雨澜,用一本正经、不容置疑的语气和态度让T确信自己是听错了。当时场面混乱,街上又嘈杂,莫雨澜眨了眨眼睛,也就信了。
到达大将军府后,陈锡抱着猫下轿,将猫递给莫雨澜吩咐好好照看。莫雨澜正抱着白猫嘀咕:“这畜牲脏兮兮的,也不见几分乖巧可爱,怎就入了王上的眼……唉,是个猫也升天当主子了……”白猫听见T的话,从喉咙深处发出“乌”声,提起爪子吓得人不轻;莫雨澜连忙小声安抚着,又抱紧了些生怕猫挣脱——一抬眼又见着T们王上胸前一丛细细碎碎的白毛:
“哎呦!王上,您这……”T叫旁人抱了猫,抬手轻拂轻拍了几下,“这可如何是好。”又转眼朝白猫“啐”了一口:“都怪你,小畜生!尽给我添乱!”这声压得极低。
陈锡道:“无妨,这衣料很容易掸尽。”说话间,莫雨澜已将猫毛尽数扫下。
而王上亲临的消息早就进了这府邸中,过不一会儿,芮九娘就由仆役们推着出了来,T撑起身想要与陈锡见礼,陈锡连忙几步上前止住T的动作:“大将军身体不便,这礼就免了。”
芮九娘一笑,重新坐回椅子里:“谢王上。王上,请。”
两人进了内室,摒退了仆役——这时白猫闹腾起来,陈锡只好叫T留在屋里,趴在自己腿上。
芮九娘缩了缩鼻子:“你这猫从哪个犄角旮旯里弄来的?”
“今儿在街上捡的,看T有缘,也就留下了。”
“也是,挨着你就乖,全不见先前张牙舞爪的模样。”芮九娘转而说起正事来了,语气略带调笑,“你决定了还是要我这个瘸子?”
陈锡正色道:“芮将军怎能这生自污?”
芮九娘道:“本来就是。”
陈锡目光在T的腿上转了一圈,道:“芮将军,你这腿其实我可……”
“不,”芮九娘赶紧摆手,“你那神力太古怪了,代价那般大,我可不敢再让你尝试——这腿瘸了就瘸了吧,捡回一条命已经很好了。”
陈锡盯着T瞧了半晌,道:“我认为,一个原先能跑能跳的人突然瘸了,是毁灭性的;特别是,你习了半辈子的武。”
前世,陈锡就有过这种经历,T清晰明白地知道这是有多么难以适应的事情。
芮九娘毫不畏惧与T对视;这样一来,陈锡能够发现,那目光平和、安详,T似乎可以借过它摸透面前的这个人。T坐着,但是身板笔直,四肢(包括不幸瘸掉的那只腿)都自然放松地呈放着;T的头颈微扬,露出一段结实的脖颈线条,从这里,T又透出些倔强与傲气来。
“陈锡,这件事情没有你想的那般对我影响那么大。”芮九娘说起这段话时,嘴角始终噙着又像惨淡又像自嘲自讽的笑,“就像你说的,武功陪了我半辈子,能够说融进了我血肉里,这些可以想象——但,我不是第一次经历这个,我对它(这种事)的适应性,比你想的要强很多。”
陈锡道:“如果讲出来会更好,并且你愿意和期望——那么,我洗耳恭听。”
芮九娘却没有在这个话题逗留,T道:“比起我自己,其实我更担心你。”
“担心我?”
芮九娘点点头,T深吸一口气,露出一种惶恐于该说不该说的神色:“我没有对你哥有丝毫指责的意思,毕竟所有人都不可能事事考虑得方方面面,做得十全十美。我也没资格去指责T——但当我对近来发生的一系列变故进行反思和分析时,我便发现了这点。你哥,包括风将军(芮九娘这些亲信知道赵澜的身份),T们……将你保护地太好了,陈锡,以至于发生了变故对你的影响就很大,而且,也极其不可控。”
“我不知道你的心里发生了怎样的变化,或者正在发生着,”芮九娘皱眉,“我十分恐惧你的变化是你我不想看到的。”
陈锡下意识地摇头:“怎么会,芮将军,这你不用担心。”
芮九娘道:“我知道你是怎么样的人,陈锡,我也同样希望你不会……唉,说实话,我有些时候觉得逼你做了这个王位并不正确,至少对于你来说。石弟当了王以后,就与我们疏远了——但我并不怪T,我知道T的难处。我想说的是,一个称职的王,T要担负的责任、T有多么操劳是我想象不到的,其T任何人都帮不了T——特别是,你哥去世之后。”
陈锡默不作声地看着T。
“我只能希望撑住你的信念足够有力量,”芮九娘道,“如果它疏忽了,那你就想想我今天与你说的话吧。总之你放心,即使日后有诸多变化,我芮九娘发誓,依然会如从前那般待你;我会知道所有的原因、所有的艰难,每当我想起这天,我会重新理解你一次,体谅你一次。”
T说这话时,本身就是多么充满力量啊。T以T独特的粗中有细的性格,用睿智的观察力和娓娓道来、善良、包容的话语,修筑了一道闸门,一根长索。在这个时时陪伴陈锡左右的人无法如约的时刻,T带给陈锡的感受怎能用言语来诉说呢?
其实T们的关系远不是那么的亲近,芮九娘与T说这些话,足以见得是真心想要对T负责,对T有所帮助。
当陈锡想到这些,T脑中的思绪就像是滤了一遍水,重新洗涤、梳理了一通,连思考这些的背景色都有所不同了。
芮九娘看着T表情神态的变换,知道自己的话起了作用,于是也不再这个话题上过多逗留:“承王上信任,让臣这个残缺之人仍能忝居大将军之位——您定是已经多加考虑,臣也没有异议。但等赵将军或者其T人稳固下来,臣可否辞职归乡呢?”
陈锡看着T的神态,知道对方是认真的,于是也以公事公办的态度应允了。
这两件事都落了定,芮九娘明显松了一口气。T笑了笑,用闲聊的语气道:“因着以前的一段渊源,想必你对现在的我有诸多疑惑。”
陈锡知道对方是在说“铃儿”与T经历的那二三事;T琢磨着,先挑了个不紧要的:“你的性情变了很多。”
芮九娘似是因这话也想起了以前,想起了“铃儿”说的一些话与其的语气神情,不禁开怀大笑,直笑得前仰后合,把覆盖腿脚的毯子都震掉了才渐渐停息。
陈锡将猫放到一边,将毯子给T捡起来盖上;芮九娘抹了抹脸,道:“我们再见面时我真没诳你,那时当真是生活所迫!可算不上什么‘性情大变’,卸下了伪装倒是真的。”
“现在要我想想那时的虚与委蛇都觉得不堪回首,生活所迫啊,生活所迫。”
T连连说了三个“生活所迫”,面上又是叹气又哀色愁容,像是十分为难与无奈。
陈锡道:“那你当时为什么会……”
“为钱所急?差点饿死?”芮九娘笑道,“陈锡,如果我的人生能给人一点启示的话,那就是——有时候无形之物对内心的禁锢与折磨,比真实的伤害更加可怕一万倍。我当时什么伤痛都没有,只是因为过不去、受不了,心里反复揉搓,就成了那副惨样。”
陈锡静静地听着。
“我跟你讲这个,先说好,在这上面我听不得任何反对的话,只要是有一点点负面的就免谈——我可不想再回到那个自己折磨自己的时期。”芮九娘见陈锡点了头,才道,“我是个……孤儿,大概是吧,因为我也没见过家人。从记事起,我就开始为作一个暗探、一个刺客、一个卧底而努力,我见得最多的人,是我当时的师父。”
“我们是为南烛的皇帝培养的暗部势力。”陈锡知道,“南烛”是南方诸国的前身,“我是其中,最优秀的。”
芮九娘叹了口气:“我当了十多年的刺客探子,也算是混出了些名堂——但你要知道,那时是南烛的混乱时刻,末代的南烛皇帝,我们的主子,对此不但没有丝毫挽救的益处,反而将局势拨弄得越来越乱,越来越糟——T是个不折不扣的昏君,骄奢淫逸,铺张浪费,耽于享乐不问政事。呵!”此时芮九娘露出了个极其讽刺与鄙夷的笑容:
“我的容貌本是用来诱惑敌人使T们放下戒备,乖乖交上项上人头的!可怎知,这鬼皇帝成了这被迷惑的蠢蛋!只是与T见了一面,T便非要将我留下做T的妃嫔,哼!什么荣华富贵、金银珠宝,老娘有手有脚,会收那嗟来之食么!”
“所以……你就走了?”陈锡听得聚精会神,连原先有些困倦的白猫都睁大了T那双溜圆的眼睛。
芮九娘道:“走是走了,不过这期间,倒不是那么简单——那时的师父,我现在已经忘了T的名字了,但我还记得那时的我对T十分敬仰和感激。我觉得要不是T,我的日子会过得更加艰难,我感激T教导我,给我立身之本——那种情感,我现在都还记得,现在都还能感同身受,所以我也理解年轻的我的做法。”
“我将这一切告诉了师父,想请T为我主持公道——我那时确实有点天真和愚蠢,但在那样的情形下长大的人,由不得T不见识短、轻信人。”
“那个师父当晚就把我绑昏君床上去了。”芮九娘再次叹了口气,“后来我就逃了。”
芮九娘道:“但事情还没完——师父追了上来,T的责骂令当时的我不仅伤心透顶,而且异常自责——其中的一些话我现在还记得,”芮九娘挺了挺身子,眼神突然变得冷漠、严肃、刚毅又无情,在这变化里面,T的眼珠子都像更黑沉了一度,“‘……你生是我们黑阁的人,死是我们黑阁的鬼,黑阁给了你你现在的一切。是我……’——我忘了T的名姓——‘将你捡回来养大,要不是我,你早就不知死在哪个旮旯里了!你怎么有资格叫嚣,有资格动用因为我才能使用轻功的、你那一双康健的、敏捷的脚!’”
“‘我会回报您,我没有忘记您的恩德,我时刻反复念想着这一切!师父,我一直克勤克俭,兢兢业业,不管您有怎样的吩咐、即使是要我付出这条命我都没有二话!我就是记得这些,我才这样做的!’——我大概是这样回答的,”芮九娘卸下将才的表演神经,笑道,“不知怎的,我说起来瘆得慌。”
“——‘但是,我不能做陛下的妃子!师父,唯有这事我不能答应您!’我当时说不清为什么不愿,只是下意识地反抗。”
“‘九娘,这可由不得你!若你再冥顽不化,反抗师命,那么,我今日就要清理门户,以正门风!’”芮九娘道,“师父与我打了起来,我畏首畏尾,但还是与T打了个平手——也是那刻我才知道,原来我早就超越了幼时将我打得吱哇乱叫、多年都心有余悸的师父,T早就束缚不住我了。”
“师父也清楚地知道了这些,T当时脸色铁青,又开始对我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芮九娘摇了摇头,“但我铁了心绝不当笼中鸟,师父见劝不动我,破口大骂起来——”
“‘……你要脸吗芮九娘!你的一切都是我给的!你的全副武功都由我亲自教导!你忝着那个脸用我教你的武功谋生!’——简化了,”芮九娘笑道,“T骂得太脏。”
芮九娘第三次叹了气:“唉,我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发誓,再也不用T教给我的武功——我虽是建全的,但由此一来,就被‘废了筋骨’,直到遇见你。那是我从那之后,第一次使用它。”
陈锡点头。
“师父最后的那句话——‘九娘,为师对你很失望’令我多年来日思夜想,辗转反侧,其中韵味叫我反复咂摸。”芮九娘还是噙着淡淡的、回忆的笑意,“与那两人(五毒丈夫)打斗后,我受了重伤,是石弟把我带回家养好的。我的心境变化其实不用多说,你看结果——我现在的状态就明白了。”
“我知道你开始使用武功了。”陈锡道。
“是啊,”芮九娘露出一个温和的笑,“我可能是从那时起,才明白了是非对错,值得与不值得。说起来,陈锡公子,”T像“铃儿”那样唤了陈锡一声,“还要多谢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