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犬》三九姁

3、第 3 章

　　他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实验桌上，身体下意识紧绷了。然而空气中弥漫着很浓的晨露气息，让人说不出来的舒适。疑惑与戒备之间他的心吊在半空中，很是惶恐。

　　全身依旧疼痛，但比起它来多了一些酥麻和痒意。尤其是一些不可言说的地方。想起这个，他又发现昨夜令他近乎癫狂的欲望几乎消停干净了。

　　难道只要熬过一夜就好？还是说……他没能忘记最后的意识里那一点刺痛感。

　　当他试图撑起自己的身体时，突然发现自己的尾巴和左腿似乎被固定住了，低头一看才发现那两处地方都被打上了厚厚的石膏。而左腿不远处有一个看起来软乎乎的脑袋。

　　这个不大的空间里充斥着晨露的味道，浅淡而舒适，会让人不由自主地放松身体。即便全身都还疼痛着，

　　而当那个软乎乎的脑袋抬起来，看向他的是一双白色的眸子时，他恍惚间以为自己遇到了自由之神本身。
　　“……你左腿和尾巴都折了，在养好之前没法下地了。”她基本上一夜没睡，只在晨光熹微时眯了一会会，然后又被一些轻微的声响吵醒了。

　　她有很强的失眠症。

　　昨天晚上倒是被牛奶味信息素熏困了，可惜有一堆活要干，回上面的厨房猛灌了两管之前费尔无意间留下的浓缩咖啡液。

　　眼皮子是重地撑不开，可惜精神被吊着，根本没法入睡了。她觉得自己离神经衰弱不远了。

　　哪天猝死也算可喜可贺。
　　“你叫什么名字？”她抓了把自己乱糟糟的头发，强打精神，“想吃什么东西吗，我正好要上去整点早饭。”

　　而他只是沉默，嘴巴闭得很紧。

　　她等了会发现对方没反应，看他一眼发现他就像缩在黑暗角落里的颓废又漂亮的蘑菇，还在不断萎缩着。一晚上没睡的人没力气发脾气，又耗空了自己的信息素，脾气不免烦躁，脑子一抽说话就不大客气：“听到你昨天上喘气出声了，我知道你不是哑巴。”

　　他猛地抬眼看她。

　　眼神里有惊恐和尖锐，还有半遮半掩的血腥气，倒让她心头一跳，脑子没动嘴巴乱动：“我可是救了你的人，你不许咬我啊。”

　　几句话把自己在对方眼里的神明滤镜打碎得干净。

　　他重又低下头，喉结动了动，微不可闻地挤出些声音来：“……池”

　　“什么？时？时间的时吗？”

　　他重新闭上了嘴巴，既不点头也不吭声。

　　“……行吧，就叫你阿时好了。给你整点包子？我记得上次放速冻里还剩下几个，等着啊。”
　　一共就六个大肉包，他吞了五个，活像这辈子没吃过饭一样。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把手里剩下的半个包子递给了他。

　　然而他微不可见地摇摇头，没接。

　　“饱了？不应该啊，看你刚刚那个气势，都不带嚼两下的，我还以为你在喝粥呢。”

　　本是一句调侃，没想到却似乎引起了对方的误会。

　　他全身都开始哆嗦，想抓住她又往后退，喉咙里挤出哆嗦的音：“别……别丢掉我，我可以做很多事的……”

　　她有点被惊到了，可立马又反应过来回答：“不丢不丢不丢，哎呀我开玩笑的，我一个人吃不完东西怪浪费的你来了正好，真的。”

　　即便她的语气再怎么诚恳，他的身体依旧在不自觉地颤抖。

　　这类被遗弃的人形犬除了身体创伤之外，往往还伴随着严重的心理创伤。他们恐惧接近，又习惯盲目听从，自我意识被摧残，属于“人”的部分被忽视，大部分的结局是在永无止境的凌辱和驾驭之后达成最终的自我物化。

　　她很清楚如果自己贸然靠近很容易会激起对方的强烈反应，她现在首先要做的应该是尽可能营造温和的氛围，先帮助对方较为平缓地度过身体上的严重创伤期，再在减少皮肉痛苦的情况之下减轻对方的心理压力与创伤。

　　她之前遇到过不少这样类型的人形犬，只不过每一个的创伤似乎都不像他这样的重。

　　这一片地区的垃圾桶在她所组的小队的付出下会被定时暗中清理，很多人型犬会在还没受到很大折磨的情况下就被救下并被治疗，所以他们的心理与生理创伤会稍微轻一些。然而这只人型犬的受伤程度已经完全超过了她的预期——他身上有数不清的旧伤，又叠着未愈合的新伤，除了暧昧的痕迹之外还有令人心惊胆战的缝合痕迹，像是被迫经历了不知道多少次的手术一样被勉强拼合成现在的模样。老实说，他现在能活着就足够被称为奇迹了。她甚至怀疑他或许已经是被转移过几次的“垃圾桶”。

　　与之前所有的人形犬交往的时候，她会有意识地采用较为轻快或者大大咧咧的语气，淡化伤口进行交流，也会根据对方的反应一点点进行调整，以达到对方最能接受的语言状态，然而在刚刚的试探下，她得出自己这样的语气是完全行不通的，甚至会令对方产生明显的应激反应，于是她马上放缓了语气：“这里很安全，就我一个人，你可以好好地休息，没人会伤害你的。来，我们放松一些，听一听自己的呼吸声，沉下心来……没事了……没事了” 他依旧在颤抖，如果不是因为被打了石膏，现在估计是蜷缩的姿态。展开身体估计让他感到了不安全。

　　然而放任他乱动更不安全，她只能更加放缓了语气：“你的左腿现在受伤比较严重，只能像这样吊着，可能有些不习惯……看你恢复程度，说不定过两三个月就能拄拐杖了，这样恢复地最快。这里是我的治疗室，右边输送带上去是我的屋子，先劳烦你在这休息两天，到时候我推你上去晒晒太阳？” 他的眼轻轻颤了下，没什么反应。

　　看到对方似乎没有受到明显刺激，她感到了一点点的鼓舞，于是再接再厉：“三餐我到时候都会给你拿过来，我跟你吃一样的，我们一起吃，然后这边是一个通讯器，旧了一些，但是还能用，上面通讯人就我一个，你有需要喊我就成，我叫柳云笺，你可以叫我云笺。”

　　阿时张了张嘴，还是没有发出声音。

　　他已经很久没感觉到饱的状态了，几乎是吃完肉包后没过多久，他就感到自己的胃里翻涌的不适。他现在只想把自己紧紧蜷缩起来，把自己刚咽下去的东西死死留在肚子里。

　　那些食物太珍贵了，他不能浪费。他也不能吐出来，很恶心。

　　然而越是努力，越是压制不住反胃的感觉。

　　柳云笺察觉到了他的不对劲。他非常听她的话，僵硬着控制自己的身体从而不要牵扯到伤口，可与此同时好像有更深的痛苦在他的身体里发酵，让他浑身颤抖，青筋暴起，大汗淋漓，却依旧不愿言语。

　　他只是闭紧了嘴巴，拼命地咽着口水。

　　柳云笺看着自己手里的包子，反应地很快。

　　其实五个包子虽然量大，但对于这种体型的人形犬来说并不是很难消化的事。但问题就在于阿时太瘦骨嶙峋了，长期的营养不良导致他无法一下子吸收那么多的食物，那些难以被消化的东西指不定在他的肚子里怎么打架呢。

　　这本该是救助常识，可一晚上没睡给她脑子熬傻了。

　　柳云笺立马去拿了个垃圾袋，把袋子放到他的脑袋旁边：“吃了不舒服就吐出来，吐出来就好了啊……没事的……”

　　可他死死的闭着嘴，眼里的哀求和泪花搅合在一起，却始终未被拥有者允许去宣泄。

　　“没事，不久几个包子吗，我要多少买多少。你的身体需要慢慢调理，等会我出门买菜，给你做些好消化的东西好不好？阿时……乖，来，吐出来……”柳云笺几乎带上了哄宝宝的语气。

　　阿时的眼颤了颤，像是受到了很大的刺激似的，眼泪滚了下来。与此同时他猛地张开了口——

　　呕——

　　柳云笺微微屏住呼吸，然后用嘴小口吸气。她也想自己能够不受一点气味的影响，然而她嗅觉灵敏又自小胃浅，很容易被画面和气味刺激而干呕。趁着他正吐着，柳云笺移开了目光，在心中默数。

　　大概三四分钟后，阿时终于将胃里的东西都吐得干干净净。

　　柳云笺立马扎了袋子，把它放在桌底，一边很轻地拍着他的背：“阿时做的很好……没事了没事了……”

　　“我等会要出去一趟，买些东西。”柳云笺想了想，“你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吗？我可以帮你带。”

　　愣了两秒，他垂下眼，摇了摇头。

　　现在就把他一个人放在家里属实是让人不放心，可柳云笺又很需要采购一些物资，思及方才自己哄人时他的模样，柳云笺灵机一动，放软了口气道：“我出去后家里就没人了，还要麻烦阿时帮忙照看。我想送你东西表达感谢，可不可以呀？”

　　他果然又有了动摇。

　　他好像对这些温柔的语气没有抵抗力。

　　他把声音放的很低，话也断断续续：“本子……笔……”

　　“想要本子和笔吗？没问题。”柳云笺提起了脚下的垃圾袋，“阿时乖乖呆在家里，等我回来哦。”

　　虽然声音依旧很小，但他很认真地“嗯”了声。眼又触及她手上的袋子，像被灼烧了似的，愧疚地垂下头。

　　等他竖起耳朵，重新缓慢抬起头时，柳云笺已经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