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寒浮生》精分雨路

37、弃心，弁星

　　桧风并没有阻止有曜收徒。

　　在有曜和尔思收徒的当天，眼尾微垂的男子盘玩着手中的血珀珠串，他看着结束拜师大典，刚要褪下鎏金华服的有曜，笑着说，在云顶门，他只能保一个。

　　有曜将半褪的衣裳重新穿上，面色不变地给了选择，尔思。

　　有曜似乎知道了桧风的那些阴暗心思，但是，他从来不会去提，更不会去说破。

　　桧风不能伤害尔思，但是，他其实会嫉妒尔思对于有曜的特殊性。
　　他不能对尔思下手，所以，与尔思相关的人遭殃，他也不会管。

　　有曜知道梦梦无辜，也知道梦梦没有做错任何事却会被人故意针对。
　　但是，有曜还是选择了这么做。

　　无辜并没错，梦梦并没错。
　　只是，有曜没有那么心软了。

　　伤害梦梦，刺激浮生，有曜没有阻止。

　　有曜没有阻止，尔思也没有阻止。

　　温柔与风度是尔思这种幼时生活在乞丐堆里的自私家伙不可能真正拥有的东西。

　　他不曾拥有，但是，他能装得很像。

　　这种稀缺的品质是有曜曾经肆意张扬，现在却无限收敛的东西。
　　而尔思见过那时的有曜，所以，他知道怎么装，才能装得像。

　　其实，也不需要装得一模一样，只要骗过那个瘦弱的孩子就足够了。

　　她是个十分单纯的孩子，他敷衍说说，她便信了，他随便演演，她便当真了。

　　尔思知道，作为他的徒弟，在云顶门的处境绝对糟糕。
　　尔思在最开始还有些废脑筋地想，他该找些什么托词去稳住这个孩子。
　　可是，他的托词并未派上用场，因为她从未向他哭诉，向他抱怨。
　　他觉得，她应当是个坚强的孩子，就是不知这坚强能逞到什么时候。

　　然后，他逐渐忘了自己最开始准备好的托词。

　　不管遭遇了什么不公，不管被怎么耍手段，她都不会哭。
　　她总会咬着牙，默默承受。

　　他想，她应当是个懦弱的孩子，不敢反抗，不敢找他撑腰，虽然，他也不能帮到她。

　　之后，在比武大会上，他看着她用不要命的打法伤痕累累地赢得胜利。
　　她浑身是伤地站在擂台上，被宣布获胜之后，她第一时间看向了他，那双总是垂敛着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坚定的喜悦，就仿佛，她拼命得来的胜利，是为了他。

　　后来，他才知道，她当时的对手说了侮辱他的话。
　　他想，她应该是个护短的孩子，而他，是她在意的人。

　　渐渐的，尔思会将目光放在这个孩子身上。
　　他记忆中那个瘦小的孩子在不知不觉中长大了些。

　　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尔思偶尔会在这个孩子面前展示自己厌恶的一面。
　　他会站起来，然后不出所料地摔在地上，十分狼狈，狼狈得当他趴在冰冷地面后便开始后悔。

　　他究竟在做什么，他究竟想要测试什么？

　　但是他没有反悔的余地，他早就算好了那个孩子进来后看到这幅场面的时间。

　　果然，他听到了近处的脚步声。

　　他趴在地上，抬头看，看到那孩子满脸错愕，怔愣在原地，一动不动的模样。

　　他心里嗤笑，他在期待什么？

　　期待这幅不良于行的双腿，期待这双丑陋难看的双手，还是期待连自己都厌恶的这具残缺身体能打动旁人？

　　“师父”

　　他低头嗤笑，收好表情，换上虚伪的温柔笑容，刚打算找个借口时，那呆愣的孩子却脚步匆忙地走近，小心翼翼地将他扶起，协助他重新坐回凳子上。

　　“师父”

　　那孩子又唤了一声，她的目光控制不住地往他膝盖上瞟。
　　他在受伤之后便不喜外人的打量，其中的奚落，怜悯，恶意，统统让他恶心。
　　但是，这个孩子的目光里，是心疼。
　　她在心疼他，心疼他所厌恶的残缺。

　　他的难堪，他的自卑，忽然变得平静。

　　“怎么了？”
　　他忽的笑了，还是和往常装模作样的笑容一模一样。
　　那是已经烂在了表皮上的面具，但是，一模一样的面具之下，心中的感觉，是不一样的。

　　“师父，我会努力修炼。”
　　她没有安慰，没有鼓励，没有讨好。
　　是承诺。
　　承诺不让他丢脸，承诺为他增光。

　　“好”

　　尔思抬手摸了摸这孩子的脑袋。
　　心中的异样让他不得不猜测，这个孩子，会不会成为他的劫······

　　命运弄人。

　　在最开始，有耀和尔思都以为浮生才是逍遥的后代，所以，有耀收浮生为徒，想要让他成为下一任的掌门。
　　浮生很有天赋，连逍遥的天赋都比不上他。

　　浮生在意梦梦，所以，尔思就收下了梦梦，这是为了让浮生安心修炼。

　　但是后来，当他们拿到灵剑有匪，梦梦受伤，尔思久病成医，帮她敷药时，他看到了她脊骨中心处一枚极小的尖椭圆组成的生命之花暗纹，那时，尔思才意识到，逍遥正真的后代，是梦梦。

　　当初，逍遥承诺不会去打扰怡然及其后人后，他就没有再去找过，再去提过。

　　有曜与尔思并不知道浮生与梦梦的经历，所以，当浮生和梦梦出现时，浮生主动说明身份，再加上他在灵术方面极高的天赋，他们根本就没有怀疑过。

　　后来，浮生为了给梦梦采药，也受伤了，他们检查了他的背脊骨，并没有发现与逍遥相同的标志。

　　若是秘术已用，标志也会消失。
　　可在来云顶门之前，浮生不会灵术，若无灵术，秘术也无法使用。

　　他们意识到，逍遥真正的后代，是被他们用作辅助浮生更快成长的梦梦。

　　后来，当尔思看到梦梦画那咒印时，怀疑与推测都得到了无声的肯定。

　　尔思与有曜向两个孩子挑明，在解释了血脉禁术之后，浮生与梦梦才承认，梦梦是真正的后代。

　　尔思在最初不曾对梦梦上心，哪怕他们是师徒。
　　但是后来，他始终被这个孩子信任着，始终被在意着，始终被陪伴左右。
　　或许是因为真心，或许是因为寂寞。
　　他对这个孩子逐渐上了心。

　　就是因为上心了，所以牵绊更多。

　　梦梦的天赋其实很好，在平常人中，她算得上天才，可与浮生，从革比较，那就是不可弥补的差距。

　　天才也要高低之分，天才也会。

　　曾经的逍遥是他们三个之中天赋最好的，作为他的后代，梦梦的天赋不够看。

　　尔思在用心教，但是，梦梦的天赋不够，悟性也不够。
　　同样的招式，曾经的逍遥学得很快，后来的浮生学得更快，但是梦梦，太慢了，不能比。

　　有曜与尔思已经在浮生身上倾注了太多心血，浮生实在是太符合他们的要求了，他们不可能现在将浮生换下。

　　尔思对梦梦有愧。

　　他们三个人之中，尔思是最纠结的人。他没有办法像有曜一般赤诚。也没有办法做到逍遥那般洒脱。
　　他的无情与心软都不够彻底。

　　当初掌门师父对他们说，他们三人命中皆有一劫。
　　逍遥的劫是怡然，有曜的劫是桧风。而尔思自己呢，他的劫是什么？他的劫是心结，还是让他发现了自己心结的这个孩子？

　　尔思说不出来，但是他对梦梦心存愧疚。

　　尔思一直都在欺骗梦梦，他在梦梦面前所表现出来的师父形象是虚假的，但其实那也是他最渴望成为的模样。

　　曾经少年时，他们无畏地道初心，无惧地申道义。
　　可如今，物是人非，满地狼藉。

　　“世事无常，岂能尽如人意，而我所求不过是无愧于心。”

　　尔思自己做不到，但他虚伪地对梦梦说了这样的话。
　　实际上，这是尔思希望自己能做到，却无能为力的事。

　　尔思做不到，但他真心祝愿梦梦能够做到。
　　尔思希望梦梦能活成他最希望活成的模样，愿她不愧于心，愿她无悔无恨。

　　尔思对梦梦终是心怀愧疚的。
　　他和有曜一起利用了梦梦。更准确地说，是借着梦梦去刺激浮生。

　　浮生不容易被驯服，但是，梦梦很容易。
　　浮生的弱点是梦梦，而梦梦的弱点是恋家。

　　尔思看出了这个孩子的无助与孤独，当他听到她问，什么是真实，什么是虚幻时，尔思知道，机会到了。

　　尔思告诉梦梦，她可以把云顶门当做家。
　　尔思给梦梦归处，而梦梦帮助尔思护住云顶门。

　　尔思是在利用梦梦，利用梦梦拴住浮生，利用梦梦守住云顶门。

　　因为尔思对梦梦的愧疚，所以，他对她总是很温和。
　　那算是他仅存的良心，算是他对她亏欠的弥补。

　　有曜与尔思看着浮生这一路来的成长，他们在等，在等那一天。

　　当那一天到来时，尔思在临终前让梦梦承诺会守住云顶门，会守住掌门。

　　尔思很卑鄙，但不出所料，梦梦果然答应了。

　　临终前，尔思将弁星给了梦梦。

　　剑，能攻击敌人，也能护住自己。

　　他能给她唯一的弥补，便是补全这把剑的缺陷。

　　弁星是一把难得的好剑，同时，也是一把凶剑。
　　尔思不比有曜和逍遥，他们是灵修的后代，他们的天赋，他比不上。他的剑术除了依靠自己发疯般地狠练之外，还有一个重要的辅助因素，那就是弁星本身。

　　弁星本名“弃心”，是曾经的铸剑大师“龙泉”耗尽毕生心血打造完成的惊世杰作，被人追捧，抢夺，杀戮。

　　所谓“怀璧其罪”。

　　这柄剑，成了龙泉及其后人灾难的开端。

　　弃心在膨胀的欲望与争夺的屠杀之中被浸入越来越深重的冤孽，每一任拿到弃心的剑主都逃不过被虐杀的惨死命运。

　　在后来，凶剑弃心在一次争夺之中被折断，成了一柄废剑，随后，断剑不知所踪，而凶剑弃心之名，被遗忘在了过往的尘埃里。

　　龙泉的独子在弃心的争夺之中被波及，幸得云顶门相助，逃过一劫，从此隐姓埋名，销声匿迹。
　　云顶门帮助龙泉独子躲入一片荒无人烟的清净处，龙泉独子报恩，将断剑弃心重铸，改名“弁星”，秘密赠与云顶门掌门。
　　他承诺，世世代代将专为云顶门铸剑，同时，希望云顶门能保他世世代代安宁。
　　云顶门掌门答应了。

　　云顶门掌门从未在外人面前展示过弁星，只是在传位之时秘密告知下一任掌门关于龙泉村及弁星的秘密。

　　到君离这一任，他很早之前就为他的三个徒弟卜算过未来，他也看到了他们的未来。

　　君离将弁星赠予尔思，并告诉了尔思这剑的过往。
　　君离看到了尔思的未来，他唯一能做的，是嘱咐尔思，切不可被这剑的恶意迷惑了心智。

　　尔思谨记师父教诲。
　　弁星确实是一把好剑，但是，每每沾染大片血光，便显得太过躁动。
　　尤其是与魔修的交战之中，漫天血气令他手中的剑兴奋不已，同时，执剑人也会被这剑灵影响，但好在，尔思心性坚定，并未被那凶剑剑灵同化，不至于犯下杀孽。
　　可是，这剑灵狡猾，它安静潜伏，伺机而动。

　　尔思忘不了掌门师父临终之时的惨烈场景，也忘不了那所谓的预言劫难。

　　尔思不信任桧风，他直觉，桧风就是有曜的“劫”，后来，他怀疑桧风，厌恶桧风，甚至，动了杀心。

　　太过执着便会在无意识间变得盲目，被利用。

　　从最初的想法，到最后的行动，剑中邪灵无时无刻不在影响他。

　　「只要杀了桧风，有曜就安全了。」

　　尔思出手了。

　　但最后，逍遥阻止了他。

　　尔思问过自己，后悔吗？

　　他这一生，似乎总是会在转折时刻做出让他后悔的选择。

　　弁星是一柄难得的好剑，同时，也是一柄极难掌握的凶剑。

　　作为师父，尔思亏欠太多太多，他身无长物，唯一有价值的，仅余他手中的这柄剑。

　　尔思知道弁星中的剑灵难控，他想将弁星赠予梦梦，而他所赠予的弁星，需要是听话的，是无害的。

　　尔思忽的想去了他的师父，他忽的明白了师父当初的欲言又止。
　　想来，世间总有种种无奈，教人缄默，逼人选择。

　　梦梦是个心软的孩子，她实在是太过看中情谊。
　　她对他，下不去手。
　　所以，尔思握着梦梦的手，将弁星刺入自己的心口。

　　他将自己的血与灵彻彻底底地浸入剑中。

　　他自堕为剑灵，他耗尽所有打压剑中邪灵，逼其认主。

　　他为剑所指，他为她铺路。

　　而剑的另一端，执剑人坐享其成，结下血契，灵剑认主。

　　可，执剑的孩子哭了。
　　她睁大眼睛看着他，晶莹的泪水不停地滚落。
　　他看着她，放纵心头血一点点地被弁星吸干，然后，他笑了。
　　他向前，任由长剑刺穿身体。
　　他抱住了这个自始至终都信任着他的孩子。

　　剑灵无魂无身，是比游鬼还要低劣的存在。
　　而他，正在取代原本的剑灵。

　　“梦梦……”
　　在消逝前，尔思想说些什么。
　　但是，说些什么呢？
　　承诺会永远保护这个孩子？
　　承诺会永远守护这个孩子？
　　还是，他应当向她道歉？

　　或许都有吧，可是到最后，他只是轻轻地唤了声她。

　　他的师父说，他们三人命中皆有劫难。
　　逍遥遇上怡然，是情劫。
　　桧风缠上有曜，是生劫。
　　而他对梦梦的愧，是死劫。
　　避无可避，必不可避。

　　今后，弁星会护着她。

　　他的身体，消逝了……

　　它将永久沉睡在灵剑之中。
　　无魂无魄，忘却过往，不记未来，寄剑而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