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须时久别》其月昭昭

5、第 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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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将近二十年的岁月匆匆，有些事永远变了，有些事却依旧如常。
　　妈妈当年分得的老屋还保持着最初的样子，生下许承言后置办的家具见证过所有人的悲欢离合。墙上那些古早的照片仿佛已经展示了半个世纪，再没有人会凑近去细细端详它们了。虽然后来换了玻璃隔板，但仍敌不过时间的侵蚀，照片逐渐发黄、老旧，直到某一天，都将化为齑粉。有些照片模糊的程度已经完全无法辨认面容，只能通过身形衣着大致了解身份。
　　很多年前，许承言就已经取下了一部分照片，蹲在门边，看着它们在火舌里跳动，翻腾，仿佛秋日蝴蝶的最后一舞。
　　妈妈看过来，“烧照片干什么，外面阳光多好，出去玩会儿，不要闷在屋里。”
　　许承言不发一言，在妈妈面前肆意展示着自己的阴郁。烧完了，其实心里也没感觉到畅意，反而好像有什么东西，真的再也找不回来了。

　　那个人如今是什么样了？听目睹过的旧邻唏嘘，许东盛形容枯槁，再也不似从前那样，能让周围的老少妇人掐着腰、似怒还笑地斜着眼，嗔着他，“老许，真是出息了你，买烟都要赊账了。”
　　那时候许东盛是同辈人中的佼佼者，比周围人多读了几年书，所以惯会咬文嚼字，卖弄一些文采，时常引得姑娘媳妇们脸红，小伙子们牙根痒痒。但他只有嘴皮功夫了得，却没做过几件像样的务实事。爷爷曾求人给他在厂里谋了个空缺，他干了几天就嫌脏不体面直接炒了厂里鱿鱼；老表带他一起做生意，他拿着囤货的钱就去耍牌，把老表坑得差点跳楼，从此老死不相往来。诸如此类，数不胜数。爷奶家原本还算小有些家底，逐渐也败落了。
　　不谙世事的母亲当年亦是被他虚有其表的样子迷住。后来惊觉他其实是个花架子时，已经怀上了许承言。
　　老一辈人的说法就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许妈妈的娘家不富裕，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哪怕受了天大委屈，也没有重新打开大门迎回出嫁女儿的想法和资本。
　　于是，许东盛在妻子怀孕、生产，一直到许承言颤颤巍巍学步、咿咿呀呀学话期间，都没跟外面的女人断掉。这些许妈妈都心知肚明，又全盘忍耐着，直到后面离婚才算解脱。
　　而许承言，懂事之前听到的说法一直都是，爸爸做生意忙，经常回不了家。直到她渐渐也了解了一些人世间的腌臜，也亲眼看到了自己爸爸跟别的女人出双入对的样子，才不得不相信，原来，自己真的没有一个梦想中的好父亲。是母亲，日日夜夜操劳着，艰难地独自抚养着她，又把所有心酸都藏在心底。
　　许承言在15岁之前的很长一段时间，其实还是对父亲怀着期待和亲近心思的。
　　以前许东盛也会时不时地送她上学接她放学，路上满足她一些贪嘴和贪玩的小嗜好，身上有点闲钱时也从不吝啬她。
　　有年冬天天降暴雪，许东盛一早就出发，停在学校门口等女儿出来。许承言永远记得那一幕，大雪纷飞的寒冬，天地都是一片白，那个她叫着爸爸的人，站在雪地里，身上也落满了厚厚的雪，仿佛在扮演某个等待玩伴归来的雪人，等她跳着笑着跑上前去，雪人就簌簌抖掉身上所有的落雪，将她托起来，放在肩头，深一脚浅一脚地驮着她回家。

　　许承言终于接了那通反复打进来的电话。
　　电话里的声音遥远得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似乎很熟悉，但又不确定。最后许承言想起来了，虽然那声音嘶哑了不少，但还是依稀可辨，那是跟许东盛在一起的那个胖女人。
　　言言，你去看看你爸吧，他怕是难顶过今年了。
　　许承言挂了电话。
　　肖锐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她，黑眸里是掩饰不住的疑虑。
　　“姐姐，有什么事可以跟我说的。”
　　许承言摇摇头。
　　肖锐看她不想说，也不强求，就过去抱她。
　　“姐姐，要不休息会儿吧。”肖锐指尖轻触她的脸，“你这个黑眼圈真的太重了。”
　　“你嫌弃了吗。”许承言虚弱地笑着，也去摸他的脸。肖锐的皮肤其实不算好，但胜在健康明朗，那种粗砺感反而给他平添了一种野性的味道。
　　“姐姐，你就是来折磨我的，总让我心疼。”肖锐抱着她晃啊晃的，把她按在床上，“姐姐睡会儿吧，我替你加个班，把那个稿子修改一下。”
　　许承言没让他走，继续将脸贴在他手心里摩挲。“肖锐，我上瘾了该怎么办，上瘾了，就戒不掉了。”
　　“那就不要戒啊。”肖锐仿佛猜到了她的意思，趴下来在她唇上亲了一口，就去桌子那边的笔记本前帮她改稿子去了。
　　许承言做室内设计以来，遇到过大大小小的难题，她都一一化解。有天到了肖锐这里，她万想不到会被这个刚毕业不久的实习生上一课，简直称得上马失前蹄。
　　当时许承言带着自己工作室的助理来甲方公司敲方案，手里至少准备了三套备选和一系列说明。会面间你来我往激烈商讨着，有过那么半分钟的安静。甲方女老板身边坐着的，一直不动声色在笔记本前敲打着什么的小男生，突然抬起头，神色肃冷地说道：“姐，这三个方案都有点问题。你看，第一个预算明显超支了咱们先不提；第二个方案的灯带设计，还有取暖设施的布置跟办公区的布局有冲突，等下我会详细说明；第三个方案实用性上差了意思，亮眼归亮眼，但有点空中楼阁了。”许承言瞠目之间，他话锋又转缓下来，“不过我们可以在第二个方案的基础上做些修改，我觉得综合出来的实际效果，会是最理想的一个，不管实用性，空间利用率，还是风格定位，都很贴合我们的要求。秦总，您觉得呢？”女老板秦总其实最喜欢第三个方案，退而求其次看第一个也不错，但是她还想压一压预算让许承言去优化方案，没想到自己的实习生一番话说动了她。又你来我往商量了一会儿，最终确定了方案二并且制定了修改方向和定稿日期。
　　许承言心里憋着一股劲儿。
　　说不上来，有点被呛到了的感觉，也许还有点气恼。但毕竟生意是做成了，也不算差事。可心里总有点堵堵的，都不知道他是何方神圣，竟然有如此的话语权和导向性。她那时愣在当场的样子，看上去一定很弱，仿佛一回头，又变成了那个初入职场的自己。那种感觉，就像口渴的时候，正准备咕咚咕咚喝下一杯水，突然就有人伸手截住了你的杯子，在你准备发作时，却又给你重新递上了一杯，一本正经地告诉你，“喝温的吧。”

　　肖锐的设计功底也是扎实的，不然当初也不会为难到姐姐了。
　　许承言放心地交由他去处理。假以时日，他真的会比自己做得更好。现在他不就是，经常有很多她想不到的好点子吗。
　　许承言眯了一会儿，但怎么也睡不沉，耳边间或有键盘的声音传来，仿佛时远时近的雨点，淅沥沥地打在她心上。
　　翻来覆去了一会儿，许承言还是睁开了眼。
　　这时候肖锐已经改好了稿子，过来陪她。看她已经不睡了，干脆压住她，也不用全部重量，只是刚好能禁锢住她，让她想躲也躲不开，只能被迫承受着他目光的直视，也只能回以他一个怒目。
　　“心情好点了吗？”肖锐轻抚着她的长发。许承言慢慢放松下来，柔软的身体舒展开，包裹在白色棉质的睡裙里，裙子纤薄，服帖得刚刚好，隐约呈现的风景如梦似幻。
　　肖锐喉结动了一下，黑眸里微光涌动。
　　许承言没注意到他的变化，不加防备地挪动着身体，找了个更舒服的姿势挨着他。“应该好些了。”
　　“那就好。”肖锐咕哝了一声，眸色幽暗。
　　隔着薄薄的布料，肖锐顺势埋下头，衔住某侧的娇软。
　　许承言轻呼一声，下意识准备推他，但被他一把握住纤细的手腕不得动弹。紧接着，柔软的裙摆被往上提了起来，轻快地掠过头顶，就像一只轻盈的白蝶，翩跹着，有意或者无意地全部落在了许承言的眼睛之上，掩去了她几乎所有的视线。许承言只朦朦胧胧看到那副精瘦却充满力量感的身影，在她身上点吻着，而后重重埋入她。
　　仿佛游离的小舟，终于找到了停靠的港湾。很多杂念都在不觉间退却，只剩下床榻间的热切，和耳鬓厮磨时的急促。原本清冽的空气也染上了浓郁的温度和令人沉醉的气息。时间还早，窗外的声音，也都消失不见，仿佛都被卷上了云端。

　　困得厉害，醒来一次，又被拉回去睡了个回笼觉。
　　可能真的太累了。一整晚时间，许承言都没再习惯性地难以入眠。
　　重新醒过来，起床梳洗以后，许承言做了个决定，告诉肖锐，她要去医院看个人。
　　本来没打算让肖锐一起眼见这些事。但肖锐想要陪着她过去，许承言考虑了一下，也就答应了。
　　她没准备什么东西。换了干净清爽的衣服，带着肖锐坐公共汽车去了市立医院。
　　许承言一路无话，肖锐也不多问。两人根据导医台提示，来到了心内科病房门外。
　　许承言隔着门上的小窗，依稀可见里面的场景。
　　头发斑白，已逾花甲的老人躺在床上，背后垫着两只靠枕，这让许承言得以看清他布满皱纹和风霜的面容——苍老，憔悴，几乎看不出一点早年的影子了。也对，多少年来他荒于身为人子、人父的责任，大概还是年复一年地混沌度日，贯穿一生的恶习早已透支了他的人生和身体。
　　许承言留意到旁边的女人，干瘦的身躯，正坐在许东盛旁边削一只苹果。
　　她的面容对许承言来说大概模糊不清了，但那涂得鲜红的嘴唇，却一下又将她的思绪拉到很多年以前。那浓艳的口红散发着廉价的气息，不过那个年代，这样打扮鲜亮的女人总是能让人忍不住多看两眼。很长一段时间，许承言都厌恶鲜红的唇膏，也几乎从不尝试。
　　只是女人原本胖胖的身子，如今已经随着衰老和一些别的什么原因，干瘪成了那般模样。
　　许承言的视线定格在她手里的苹果上。苹果皮一圈一圈被削褪下来，许承言沉默着。
　　“不进去吗？”肖锐打破了良久的沉默。
　　“不用了。”许承言顿了一下，又看了一眼床上阖着眼，但面容还算平静的老人。“看过了，我们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