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莲》小猫笑我

14、第二章 琉璃火·未央天（3）

　　就在轿中的连华陷入对昔日种种的久远回忆中难以自拔的时候，红罗小轿已经出了永定门，过了金水桥，再转过两条街巷，正前方，总务府高大的轮廓遥遥在望。
　　王成长舒了一口气——只要进了总务府，这桩送亲的苦差，就算是成功了一大半。
　　世子妃毕竟是世子妃，虽说是一切从简，但伽蓝古礼还是必须要遵循的，王成当然不能把这丫头从未央宫中请出来后，就这么直接送往南诏王府——虽然他其实非常想这么做，而且如果真的这么做的话，送亲的路程，至少会短上那么三分之一，而送亲途中可能遇到的麻烦甚至是危险的机率，也会因此而大大降低——可身为总务府府司，王成还没有糊涂到去冒犯伽蓝皇族婚制的程度。所以，他现在必须先将这丫头送往总务府，在那里，早已作好了准备的侍女和婆子们会为她沐浴熏香，梳妆打扮一番，换上大红的嫁衣，披上大红的盖头，再以世子妃专用的的八鸾香车，配上送亲的仪仗，换由皇族专用的羽林军军士护卫，喜喜气气的送到南诏府中。
　　只要有四殿下连璧的羽林军作护卫，就算是路上真出了什么岔子，他王成肩头的责任，也会相对轻上很多。
　　遥望前方总务府的琉璃飞檐，王成现在的心情很好，这个时候对他而言，无异于黎明已然在望。
　　王成忘记了一件事——黎明前的那一刻，是一天中最最黑暗的时刻。
　　——琉璃离火，长夜未央。

　　没有丝毫预兆，一支七彩的响箭猝然从长街的一隅升上天空，拖着长长的绚烂尾羽，在湛蓝的天幕下，划出一道无比美丽的轨迹。
　　伴随着这支响箭升起，从长街四处的黑暗角落中，鬼魅般地涌出数十名黑衣人，无声无息间，已将这支送亲的队伍，团团包围。
　　“大家围成一圈，保护世子妃！”王成因为恐惧而略略有些嘶哑的声音，在这漆黑而静寂的夜晚，显得如此的苍白无力。
　　王成现在的脸色非常的难看——因为他隐约看到，就在响箭升上天空的一刹那，似乎有一道不知从哪里飞来的淡蓝色的光茫，悄无声息地击穿了黄杨木雕花的轿壁，没入轿中。
　　淡蓝色！王成心惊肉跳——这是只有淬过剧毒的金属兵器才会拥有的颜色——刚才飞进轿中的光茫竟然是淡蓝色！而现在，那些黑衣人手中的钢刀，每一柄都闪耀着这诡异妖艳的淡蓝色光泽！
　　不过，现在王成既没有时间去检视轿中丫头的生死，也没有精力去咒骂五世子连烨的心狠手辣——黑衣人已经挥舞着钢刀扑了上来。
　　送亲的二十名内廷侍卫都是侍卫长应王成要求一手挑选的好手，可是这些黑衣人似乎也不是等闲之辈，而且，他们人多！
　　淡蓝色的钢刀幻化出一片淡蓝色的死亡光幕，不断地有内廷侍卫倒在这光幕之下。尽管这些内廷侍卫都曾经受过严格的训练，面对多于自己数倍的敌人，没有丝毫的惊慌，队形也没有丝毫的散乱，只要有人倒下，剩余的人就会迅速地调整站位，填补上空缺，但混战之下，人数的劣势却是相当严重的问题，这些内廷侍卫本事再高，一个人要同时面对几个人还是比较痛苦的事情，更要命的是，对方用的全部是淬有剧毒的兵刃——只要你被挂上一丁点儿，你就完蛋了。
　　其实战斗从开始到现在不过十几秒钟的时间，但身处包围圈中心的王成却觉得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活着的内廷侍卫只剩下十四个，至于是不是也有黑衣人倒下，王成看不太清楚，好像有，不过很快就有更多的黑衣人冲上来，看着这如潮水般一波又一波涌来的黑衣人，王成有一点点晕眩——五世子还真看得起这名哑奴老婆，竟然派了这么多人出手！
　　包围圈被一点点地蚕食，一点点地压缩，在经过三番五次退却后，王成已经退无可退——他的背心已经抵上了软轿的轿壁。
　　王成开始感到绝望，黄杨木雕花的轿壁外侧沾上了夜露，湿湿冷冷、冰冰凉凉，触在身上的感觉，就像是死神的黑翅膀，王成现在有一点点想家，想老婆，还有刚刚呀呀学语的儿子……
　　事情却在这个时候出现了令他意想不到的变化——
　　进攻正猛的黑衣人突然开始四下溃散。
　　战斗在一瞬间开始，也在一瞬间结束。
　　如果没有长街上留下的六具尸体还有满地的血腥，王成一定会怀疑自己刚才是不是做了一场梦。
　　六具尸体，全部是牺牲的内廷侍卫，那些黑衣人溃散的时候，竟然还不忘带走同伴的尸体。
　　好严密的组织，好迅速的动作——王成添了添了干涩的嘴唇，觉得喉头有一点点发苦。
　　现在他的眼睛还有一点点的发直，黑衣人是退走了，不过王成现在已经明白了黑衣人退走的原因——现在驻立在这支连王成在内只剩下十七个人的送亲队伍面前的，是一支装备整齐，人数不下三百人的正规军队！
　　银灰的甲胄，镶着闪亮的金边，这样的衣装，王成再是熟悉不过——这只满编为一千人的队伍，是南诏王爷连楚殿下的私人护卫军！
　　就连这甲胄，还是身为总务府司的王成奉连煜陛下的旨意，亲自到南江织造府为连楚殿下采办置备的。
　　南诏王爷的私人护卫军都出动了？不是吧？难道五世子就这么急着废了这轿中的丫头？
　　不对啊？就算是想除掉这丫头，五世子也犯不着如此大动干戈啊？等进了府门，随便找个什么理由解决掉就是了，报上去就说是病死掉的，她一名女哑奴，又没有什么亲眷后台，还能翻了天去？现在搞得这么大张旗鼓，也未免太过小题大做，明目张胆了不是？难道五世子脑袋进了水？就算是五世子脑袋进水，南诏王爷也不该陪他胡闹不是？连王爷私军都出动了，自己再怎么说也是总务府司，现下是奉旨办差，杀了自己，连楚王爷在陛下的面前也不太好交待吧？
　　不，不对！如果说这支队伍是南诏府派来的，那刚才那群黑衣人又是谁派来的？而且他们一见到南诏府的队伍就开溜，双方分明不是一伙……
　　“简杰援救来迟，让王府司大人受惊了！”
　　浑厚的中年男音，将一头雾水的王成从胡思乱想中拉回到现实。
　　援救？！
　　南诏府的这支队伍是来救我们的？！
　　有点不敢相信刚才听到的话，王成皱了皱眉头，伸出右手，用力的挖了一下耳朵。
　　然后，他的面前就出现了一张非常熟悉的灿烂笑脸——简杰，三十七岁，现任南诏王府护卫军总领。
　　伽蓝国各军的装备购置由兵部自行负责，但羽林军、内廷侍卫和北泽、南诏两府王爷的私人护卫军的装备购置，却向来是交由直司皇宫内务的总务府负责的。于是，身为总务府司的王成与身为南诏府护卫总领的简杰，便因此而有过数面之缘。

　　看到王成安然无恙，简杰长出了一口气。
　　还好来得及……他不由自主伸手摸了摸头上的护卫总领的银盔，还好，戴得还算是稳当。看来，自己和自己手下的这帮小子们是清闲得太久了……
　　简杰十四岁进南诏府，担任南诏王爷连楚的随身侍卫，经过十余年的打拼，才混到护卫军总领的位置。南诏王爷连楚素来不问政事，所以朝中明争暗斗再是激烈，也没有人会无聊到来打扰这位南诏王爷的清修，因此，这些年来，护卫军总领这个位置其实是相当的清闲，只不过在府中从事一些简单的“保安”工作而已，倒是连璧和连烨二位小世子时不时的给他找上一点半点的小麻烦，令简杰颇为头痛。
　　所以当这位几乎从来没有对他下过什么有意义的直接命令的南诏王爷今天突然起了兴致，把他叫去的时候，简杰有一点点的紧张——上午在瀛台之上发生的事情，简杰也多少听说了一些。
　　王爷的命令很简单：让他率领三百名护军去接应送亲的队伍，务必将世子妃安全接到南诏王府。
　　对王爷的命令，简杰并不太明白，全府护军总编制才一千人，抽调三百人，等于抽调了王府三分之一的护卫能力，还要自己亲自出马，不就是接一名女哑奴么？用得着如此大动干戈？难道还有谁会无聊到想对一名没有任何背景的女哑奴动手不成？
　　更何况，从自己所知的关于上午在瀛台上发生的传言，无论是烨世子还是南诏王府似乎都并不怎么欢迎这位新“世子妃”嫁入王府，既然如此，让她死在半路上不是更好？只要不是南诏府动的手，到时候谁也怪罪不到烨世子头上，南诏府乐得坐享其成，犯得着花那么大劲儿去维护这么一座“泥菩萨”的周全？
　　不明白不要紧，身为一名军人，简杰最大的优点就在于，他总是绝对忠诚地执行上面的命令，至于上令本身的正确与否，这不是他简杰要考虑的问题——不过，简杰不知道，除了他不错的武功和极强的号令能力，这也是他简杰能在不知不觉中就得到南诏王爷连楚的青睐并升任南诏府护军总领的一个重要原因。
　　忠诚执行不假，不过简杰还是从心底里对会有无聊人士在送亲路上截杀“世子妃”这件事持相当的怀疑态度，再加上平日里清闲惯了，所以他率军出来的时候稍稍迟了一些，没有在永定城门口接应到王成率领的送亲队伍——当然还有一个原因，简杰相信还不会有人胆大包天到在皇墙根儿前向“世子妃”动手——再说王爷大人也没说过要在哪里接应不是？
　　还好，还好，不算太迟……简杰现在从心底里有一点点佩服王爷大人的“神机妙算”……只是，这些黑衣人，双方甫一交上手就开撤，溜得比兔子还快，没抓到活的，连尸体都没留下一具，也不知道是什么来历……

　　灿烂地微笑着，简杰亲切地向王成伸出他莆扇般的大手，满以为刚救下对方性命的自己，会得到相当友好的回应。可他惊奇的发现，认出自己的王成的脸色在从惨白逐渐恢复血色后，很快又再次并且迅速地变成死灰颜色，连嘴唇都是死灰色的，他非但没有回应自己的握手，还仿佛当自己是透明的一般，理都没理自己，只是迅速转身冲到软轿跟前，一把撕下了软轿的轿帘。
　　劫后余生，回过魂来的王成现在满脑子都是刚才看到的那一闪而逝没入轿内的淡蓝色光茫。
　　一个娇滴滴的弱女子，在软轿内那么狭窄的环境中，怎么可能躲得过淬毒的暗器偷袭？
　　如果世子妃死了，如果世子妃死了……
　　如果黑衣人偷袭的时候大家死在一起，多少还可以留个为主尽忠的美名，家人会得到相当丰厚的赏赐，自己也可以落个风光大葬，可如果现在自己活着，而世子妃却死了……
　　一个贪生怕死、护主不力的罪名不但会令他王成死得更惨，而且还会招来连煜陛下雷霆之怒，祸及全家上下！
　　扯开轿帘的那一刻，王成的手在颤抖，王成的心在颤抖，王成的全身都在颤抖！
　　在轿帘落下的那一刻，王成几乎要不由自主地闭上眼睛，因为他害怕，害怕看到轿中那丫头冷冰冰的尸体……

　　咦？！
　　王成现在的脸上，分明是一付活见鬼的表情。
　　轿中的丫头双手扶着桥栏，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全身上下微微颤抖，整个儿仿佛一只受惊过度的小白兔。
　　但至少，她还活着！
　　没错，她还活着！她还活着！她还活着！
　　从临死的绝望到劫后余生的希望，再重归绝望，再从回希望，普通人心脏难以承受的大悲大喜，不过片刻工夫，王成已经经历了两个来回！
　　他还没有疯，只能说他的神经够强韧。
　　万岁万岁万万岁！阿弥陀佛，老天保佑！王成喜极而泣，他现在只恨不得能抱着简杰那张满是胡碴的大脸狠狠地亲上一口。
　　“王府司，王府司大人你怎么了？大人是没事吧？”简杰用力的推搡令王成从内心的极度欣喜中暂时缓过劲来。
　　等等，自己刚才明明看到……为什么这丫头会没事儿？
　　难不成是自己眼睛花了？

　　有了南诏府护卫军的护送，这支刚刚经历了生死大劫的送亲队伍终于顺利抵达总务府。
　　与简杰一起护送世子妃进入总务府后，将诸事安排妥当，王杰瞅了个空子，来到停放软轿的院落。
　　两位受了大惊吓的轿夫在领了赏钱后已经匆匆离开，小院中空空荡荡，只有王成一人。
　　王成走到轿前，藉着手中微弱的灯光，仔细地查看轿壁——
　　不，他没有眼花，桥栏偏上、窗沿偏下的位置，一处拇指大小的壁板，已经被完全穿透！
　　王成仔细查看轿内。
　　可是轿子里却没有任何的金属物事，也没有血迹。
　　“世子妃只是受了大惊吓，并没有受伤。”刚刚紧急召来的御医给那丫头看过后，如是说。
　　那丫头没有受伤，那射进轿子里的蓝荧荧的东西到底是什么？这东西现在又到哪里去了？
　　凝视着这个黑乎乎的小洞，回想着轿内那丫头娇怯怯的身影，王成倒吸一口冷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