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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溺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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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的通道和展厅环环绕绕,互相嵌套,就像一座华丽的迷宫。
看不见路,也找不到出口。
许岌将终端的照明强度调到最大。那光线投向走廊远端,发散在黑暗之中。
前面好像聚着一层迷雾。
身后的门传来响动。
许岌回身。他以为已经走出很远。
原来连走廊的一半都不到。
有气息闯进鼻端,那是种许岌从来没闻嗅过的馥郁香味。
还有一丝秋季末苦橙的涩意。
是罗迎的信息素。没有攻城略地的闯入感,只是轻轻柔柔地,鬼气一般攀上人的躯体。
视线恍惚中有一团朦胧的黑影缓缓向这边靠近。
许岌眨了一下眼睛,黑影踪迹消失。
恐怖故事。
那股气息向他扑来,顷刻间充盈整个鼻腔,直抵肺部。可惜许岌没办法吸烟过肺一样排出这些清新又混乱的气体。
一只手掐住他的腰身,大力地揉捏摩挲,滑腻的触感让许岌后背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但同时他的身体慢慢地,顺着冰冷的墙壁,瘫软下来。
跌落在地面之前,有人将他拥入怀中。
他整个人被按进那股绵润的气息。罗迎的指节揉着他汗水濡湿的发丝,声音很低:“你喜欢他吗?”
许岌的思绪已经飘散,和弥漫在每一寸空间的缱绻清香糅合在一起。
他喃喃道:“头疼。”
手掌滑到他的后颈,指腹在那片光洁的肌肤上反反复复抚过。
罗迎的声音直接探入他的耳中:“很快就不疼了。”
“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许岌千百次无数次问过这个问题,但他从来都不知道是在问谁。
罗迎将他抱起,他闭上眼睛。
身体和柔软的物体相触,许岌睁开眼睛。
他正躺在那座艺术装置中央下方。
那些发光的流线坠下,淌进眸里,灼烧眼睛。它们是这世界剩下的唯一光亮。
是一场雨,灰暗春季下不停的那场潮湿的雨。
“我对这个世界毫无知觉。”
罗迎的手覆上他的颈,似乎在感受颈动脉的搏动。
“一切都是虚假的,都是泡沫。”
“直到有一天,我在那场宴会上看到了你。”
“你站在江凛时身边,一言不发,我几乎是在看见你的第一瞬间,就确信你是我每日在电梯里遇见的那个人。”
他人的故事。每个遇到的人都要向他讲故事。许岌没有兴趣,他倦怠地垂下眼睫。
罗迎俯身吻在他的颈项,继续道:“但是他把你藏得很深,没人能轻易见你。”
“你身上有一种特质,玻璃一样透明的,流动的,无法触及的,让人很想打碎它。”
“占有它。”
许岌视线涣散。仅存的那么一丝理智居然是在想,这人在说什么鸟语。
他一动不动。
“你明明知道他的真面目,不是吗?”尾音上扬,每一个字都是对许岌的质问。
知道。不知道。
许岌已经无法去想。
疲倦,渗进暗红疏松的骨髓,再穿出腐臭的皮肉,酿出一罐惨淡的死意。
他忽然很想看一眼真正的天空。用尽最后一丝气力抬眸,转向另一侧。他惊异地看到漆黑的墙面上嵌着几颗微暗的星星。
那是真正的星星,高悬于夜空。
那面墙是一整块透明的玻璃。
罗迎冰凉的手探进他的衣摆,往下。许岌抓住他的腕,阻止他进一步的动作。
许岌的手颤得厉害。他很快察觉这种颤抖不仅来源于恐惧,来源于那些药物,还来源于飙升的肾上腺素。
所有被抽离被覆灭的意识又落回身体。
为什么,为什么不问我,愿不愿意。从来没有人问。从来没有。
罗迎收回手。许岌听见布料轻微的摩擦声。有什么东西缠上他的腕骨。细而扁,触感顺滑。
是一截领带。
许岌猝然起身,一转手腕,将束在手上的领带撇开,抓住另一侧,另一只手控住罗迎,把领带绕在他的脖颈,一圈,猛然收紧。
眼前的一切明晰起来。外面的天空黑如墨,上面挂的星星透亮晶莹。
“被这个世界同化的人,是你。”
许岌抽紧手中的领带,声音沙哑晦涩。
罗迎闷声笑起来。许岌低头,发现他的手卡在领带和脖子中间。他心下一惊,罗迎挣开领带扮演的绞绳,倾身向前将许岌压制。
“不习惯这个世界的话,日子会很难熬,不是吗?”他的声音不大,带着一种失落,还有劝慰的温和。
“你也应该这么做,你应当和我在一起,我们两个才是同类!”
最后一句话音量骤然拔高,刺穿许岌薄弱的耳膜。耳道深处隐隐作痛。
青白色的建筑群上方,一架遍体黑漆的直升机悬停。
“各小队已就位。等待指示。”
通讯耳机里传来陈见云语气平稳的汇报。
江凛时预备下令举起的手停在半空。
指尖轻颤。
耳机里传来许岌暴怒的声音。
“习惯这个世界?”
“我厌倦了,烦透这个世界了,你听不懂吗!”
监控画面中,青年揪住另一个人的头发,一下又一下将那人的脑袋往地面上撞。
“咚咚”的声响,犹如敲击一面绷紧的战鼓,砸在江凛时的耳膜,连同刚才那句怒吼,震得他脑际嗡嗡作响。
陈见云的笑声经过电流显得放肆又滑稽:“天哪,您看许岌!”
江凛时面色阴晦地盯着屏幕,回应陈见云的只有沉默。
对面很快噤声。
他不记得究竟砸了多少下。
肾上腺素激发的兴奋感慢慢减退,许岌迟滞地松开手。
罗迎面朝下躺在那张地毯上,身体时不时抽动。
应该也不至于死了。
许岌跪伏在地,手肘撑住身体,将头埋在围成的小小避风港,胃部一阵抽搐,苦味上涌。他吐出烧灼的胆汁。
他剧烈咳嗽,有其他黏稠的汁液从齿间流出,混杂着一点怪异的铁锈味。
是血。
他直起身,撩起袖子擦去脸上的污迹,四肢不协调地从地板上爬起。
同类。
许岌想笑,却连冷笑的气力都没有。
他和其他那些Alpha没什么两样。自视甚高,以为对其他Omega具有天生的掌控力。
实际上什么都不是。
他垂眸,瞥一眼地上趴着的人,扶着墙慢慢往外走。
真希望有根拐杖。
他听见后面纷乱的脚步声,灯柱晃动,光亮折射到许岌上方的天花板。
“罗先生,您怎么了?”
“快叫救护车!”
“封闭出入口!”
坚硬的鞋跟踏在展厅精心铺设的大理石地面,噼里啪啦。灯柱越来越多,纷乱无序,从前方,从后方,从下方,从窗外扫进展厅。有人高声喊着打开总控制开关。
许岌走上连接展厅的玻璃栈桥。
下面是远思江。夜晚乌暗的江水化成蒸腾的气升空,挟带出水面之下封存已久的寒意。
他轻轻瑟缩。
扎眼的手电筒在眼前晃动,直接刺进许岌的瞳。
面前,身后,是匆匆赶来一脸戒备的警卫。
他们的腰间别着防暴用具,还有手枪。
许岌对着那些耀眼如白日的光芒缓缓抬头,伸手抹开额前流下的汗。
“我如果说,我只是游客,你们信吗。”
前面的人抽出腰间的电击棍。
好吧。很显然他们不信。
许岌的手握紧栏杆,特殊材质组装的栏杆本是用于防锈,但此时仍然析出一种潮湿生冷的腐锈味。
上方楼顶的斜对角处一道黑影蛰伏在低处,和阴影融为一体。
陈见云举枪对准为首的警戒人员,悄声问:“我有好几种方案,一是我长驱直入,带走许岌,二是小队万弹齐发,干掉他们,三是……”
他骤然收声,轻吸一口凉气。
这些方案都不用了。
身穿黑色外套的青年按住栏杆,纵身,一跃而下。
轻盈,灵动,翻越的那一瞬间,重力在他身上仿佛不存在。
如同一团墨黑的正在燃烧的火焰,直直坠入江中。
奔流的江水顷刻便将火芯和余烬吞灭。
他从陈见云视线中消失。
有些人说,从20米高的地方坠入海面,和直接摔在水泥地上没有分别。
确实,和一块钢板差不多。
接触到水面的那一瞬间,许岌只觉得全身的骨头都散架炸裂,激昂的水流从指缝,从骨间,从血和皮之间冲过,将形体拆解得七零八落。
接着被深沉无边的水完全吞噬。
他想起了谍影重重的主角。
那名主角最后从10层楼高的屋顶纵身跃入东河。
“……然而,经过三天的搜索,仍未找到……的尸体……”
那首经典的BGM在脑海中回响,隔着湍流,轰隆隆地从远处传来回音。
那是他最喜欢的电影。
每个场景都透出一种肃杀的冷意。
孤独,寂寥。
冰冷的气息裹挟意识,还有一切。
水灌进耳道,喉咙,肺部,身体本能的求生欲驱使他张口咳嗽。明明在水中,五脏六腑却犹如点了一把火一般灼热。
发不出任何声音。他向黑洞洞的地心沉去,又像是被流放在黑暗无际的宇宙。
所有的痛感似乎逐渐消失。
宇宙明明浩瀚无边,包容万物。但是当察觉到其实孤身一人的时候,还是很可怕。
好在,他现在的孤独有边际,也有时限。
他很快就会溺死。
他感觉自己好像在哭。
眼泪是水,融入水中。
没有人会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