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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离城其二 ...

  •   暮色四合,南省的最后一抹日光从西边落下去了。天气仍旧热得很。山地不平整,路也不平整,石板坑坑巴巴,但尚能通公交。那种小公交。
      于飞挠了挠有秃顶迹象的圆脑瓜,又撩着跨栏背心的下摆呼扇呼扇。后背因为出汗而洇湿。从他粗悍的臂膀可以看出来,年轻时候应该是个厨子。
      他在路边溜达来、溜达去,不远处就是34路公交站。等人。

      忽然,夜色尽头有车灯闪了闪,于飞立马瞪眼一瞧——诶!是34!34来了!
      呼——
      热气一喷,34路公交车靠岸,轧到路边的排水篦子,咯噔几声。
      车门啪嗒甩开,一个模特似的高个男人几乎是跌下来,挎个包,长发凌乱地贴在出汗的脸上:“靠!热死我。”
      于飞追上去哈哈大笑:“择一!你可算到了。”
      虞择一:“是,我tm可算到了。热死我了。”
      于飞一拍他后背:“哎呀,南省就是这样,七月底了,能不热吗?你以为还跟北方呢?来,我给你拎包。”
      虞择一由着他把包夺了,空出手向后耙梳两把头发,晃晃脑袋四下观望:“不是说开车来接我,你车呢?”
      紧走两步,于飞一脚踹在一辆汽三轮上:“这儿。”
      虞择一:“三蹦子??”
      “三轮车也是车啊,来来来,上车。”
      “你……”
      “哎呀上来吧!”
      “靠,你门怎么关不上!”
      “将就一下啦~抓紧!”
      “喂——!!”

      .
      “尝尝,我这手艺怎么样?”
      这头,虞择一接过烤串,那头,于飞坐回小板凳上拿把扇子扇炭火,把手里的生肉串又翻了个面。
      “可以,香。”
      狼吞虎咽。
      夏日夜晚的小院子,还有阵阵小风。乌黑夜色里,放眼望去黑压压群山环绕。好近的山,这是北方未必有的。
      于飞乐着瞅他一眼:“不会一天没吃饭吧?”
      虞择一:“可不是吗?上午飞机落地,下午就比赛去了,我跟你说,我tm都服了,我一个奔三的人了带着仨小孩,差点没给我气死。你知道我不打辩论的,要不是冲这五六年交情,我可不帮你。”
      “所以结果怎么样?”
      “积分制,前四,晋级了。”
      “嚯!!”于飞转过来,满脸震惊:“你还真能赢啊!……不要小看我们的羁绊啊?”
      “输!了!!”虞择一不情不愿地承认,“当时我们正方,反方二辩特别牛逼,好像离城来的,你儿子那几个同学被暴揍。对方最后95分,我们才83分。最后是跟一整轮的队伍比,积分在前四,才赢的。”
      于飞:“那也很了不起啊!”
      虞择一哼笑:“你也知道那几个小孩带不动?”
      “……不是!”于飞又给他塞了一把烤串,“你知不知道,离城,又叫辩论之城?”
      “哈?”
      “黎县是最早搞辩论会的小城,几乎全民辩论,每个学校都有辩论社,他们县还定期举办辩论赛,甚至,还有全职的辩手。”
      “全职辩手?”
      “是啊,他们那打比赛有奖金的。花钱报名,人家给你培训,培训之后参赛,奖金都归自己。有的战队还会签一些很厉害的辩手,帮自己战队打比赛。”
      “啊……好像电竞。”虞择一耳朵听着,嘴里狼吞虎咽。
      “对啊!不然你以为为什么这次整个南省的分赛区都设在黎县,复赛、半决赛、决赛都在黎县的比赛中心,因为人家有那个环境啊。”于飞说,“你这次要是再找不到工作,可以去辩论队试试。我看你行,连跟他们打都能晋级,你有本事。”
      “再看看吧。你能不能盼我点好?”
      “嘿,我还不知道你?看看、看看,估计一年又看过去了。”

      于飞说的不假。
      他当年,本科德语系毕业,在省城找了一年工作都没有找到——不是不喜欢环境,就是不喜欢上司,或者不喜欢同事。最重要的是,他只想当翻译或者编辑,别的都不干——哦,这条是后加的。因为那时候,他以翻译的职务被招进去,干的却是端茶倒水、前台门面、人事面试这种活,或者仅仅是女主编的生活助理。
      他不做。
      他只做自己喜欢的事,不然就不做。
      那年冬天,虞择一23岁,省城工作不好找,辗转徘徊间积蓄也几乎花光。有些疲惫的他,打算回鹤城看看,他老家。小小的鹤城,虽然没有发展前途,但是小得很有安全感,可以供人休憩。
      寒夜,北风吹在脸上,他踩着雪地上白皑皑的雪往前走,咯吱、咯吱。一抬头,昏黄灯光。
      霓虹灯牌上写着:「PHOENIX酒吧」。
      Phoenix,凤凰。
      他当时还在想,什么酒吧叫凤凰酒吧?后来知道了,老板叫于飞。
      凤凰于飞。
      哈哈。
      半吊子文化人。

      “不过说来也巧,”虞择一笑了,“我当年本来没想回鹤城长住的。我跟鹤城长大,一辈子就想考出去,好不容易考到省城,应该留那儿。实在是省城找不到工作,不得不回鹤城待两天,没想到,在你酒吧坐了一晚上,发现环境还挺好,就留下来调酒了。”
      “所以啊,这是我们的缘分。”于飞笑笑,“得亏当时你留下来了,不然我这酒吧绝对做不起来。你看看当时,咱们那个地段,多少外国人?每次晚上来一帮老外,我都不知道他们叽里咕噜在说什么。得亏有你。”
      虞择一又笑了笑。那几年,是他很开心的几年。
      那时候,23岁的虞择一忙上忙下,35岁的于飞跟个甩手掌柜差不多,老有人问他俩是不是父子,于飞就会大笑,剩虞择一吵吵嚷嚷地解释他们不是一个姓。
      他能力真的很强,帮于飞制定了新的双语酒水单不说,还做了很多外来文化布置,每日不仅负责统计流水,还经常和做客的外国朋友相谈甚欢。
      他只要一开心,就会研发一款新的特调。
      酒水单上一更新特调,那些老酒鬼们就会来抢着喝,于飞就负责乐呵呵数钱。
      更重要的是,于飞做了一件事,彻底留下了他。于飞,帮虞择一把他大学时期创作的文学作品、翻译作品印成册,摆在酒吧供人翻阅,还留下纸笔,让外国友人看到母语版的中国作品以后,留下感想。最经典的,也是虞择一最喜欢的,是他翻译的《离骚》。还有一本,也有很多人喜欢看,书名为——《旷野献给骑士的军刀》,是一部第一人称小说,他写了中英德三版。
      他常常在没什么客人的时候,独自坐在靠墙的位置,反复翻阅那些“书评”。
      虞择一喜欢这里。

      后来也是于飞生活所迫,儿子不争气,高考失利,所以家里人想办法让他出国混学历,就是吧……得要钱。
      所以于飞转卖了自己心爱的酒吧,从北省回了南省老家。
      而虞择一,不喜欢新来的老板,辞职了,继续四处找工作,碰壁、碰壁、碰壁,赋闲期间,被于飞喊来替他儿子打辩论。
      现在想想,应该也是想帮他找门路。

      “得亏有我?”他笑着反问,“我怎么记得,入职的时候,你表情还有点儿为难呢?”
      于飞嘿嘿一笑,有点尴尬:“你调酒经验少,我当然为难。”
      “然后因为我帮你做酒单,想开了?”
      “不是啊。”于飞直白道,“我想着,先让你把那些鸟语弄了,你要是调酒调不好,再开除你。”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滚你的!”
      啤酒倒上,虞择一仰头喝了两口,想起什么,忽然问:“嫂子呢?”
      于飞嘴一努,“里屋呢。”
      虞择一想到会不会是什么女人不能上桌的封建传统,赶忙说:“让嫂子一起过来吃吧,这都多晚了。”
      于飞:“嘿,她早吃过了,跟屋里追剧呢。我能为了等你,饿着媳妇?”
      虞择一:“………………”

      于飞自己也撸了一口串,大口喝酒,“大床收拾出来了,你住,我跟你嫂子睡孩子那屋。之后有什么需要的你再告诉我,不过我感觉准备得都挺齐的。”
      “谢谢。”虞择一举杯跟他碰了一个,想起什么,“噢,我就今天来找你待一天,明儿就走了,不用太麻烦。”
      “啊?明天就走啊?不多住几天?不是,我跟你嫂子不麻烦的,孩子飞走了可省心了,你就多住……”
      “不是不是,我明天真走,”虞择一一笑,“我在离城已经租了房子了,白天过去收拾过了,行李也都在离城。”
      “啊?这么快就安顿好啦?”
      “那当然了,客至他乡的,不安顿好该流落街头了。两场比赛中间休息十天,一周之后就拿到半决赛的辩题了,到时候备赛再备三天。有这功夫,我想着定了住处,好在附近找找工作。”
      “好好好,还是你缜密,你办事一直妥帖。来!干一个。”
      “干一个。”
      “生子当如虞择一!”
      “去!少占老子便宜。”

      .
      南省七月底尤其热,离城当然不例外。一排排高大而葱郁的梧桐树上,绿叶簇着淡紫花团。树荫里阵阵蝉鸣。沿着山路找上去,巷口旧路牌底下,是个两层小楼,像是把原本的老楼老宅推了新盖的,坐在花草绿树里,北欧风格,典雅温馨,此刻侧墙挂着的空调外机持续运转,发出轻微噪声。整个巷口都能闻到这里飘出的咖啡香气。
      小咖啡馆。

      “欢迎光临小店~!请坐~这是菜单哦,看看要来点什么?咖啡还是甜点?有什么需求都可以和我讲哦!”
      咖啡馆内,穿着小裙子的女孩活泼热情,嗓音甜美,跑来跑去地照顾着每一位客人。她的裙子真的很漂亮,是那种洛丽塔风格的小裙子,蓬蓬的,跑起来蹦蹦跳跳的。
      这不,来了。
      “遴哥~~!”
      她推了推些微滑落的圆框眼镜,趴在柜台上快速说道:“13桌一杯大热燕麦拿铁一杯大热焦糖玛奇朵,二楼4桌一杯小热燕麦拿铁一杯小冰美式还有一份提拉米苏一份巴斯克蛋糕~~”
      空调徐徐吹出凉风,房顶墙角的音响吟唱着不大清晰的温柔音乐。
      木质柜台后面,将遴围着巧克力色的围裙“嗯”了一声,衣袖挽到小臂,转头去磨咖啡,嘱咐:“记得问一下4桌的客人有没有花生过敏。”
      “哦!好的!嘻,我又给忘了。”
      女孩哒哒哒跑了。

      等餐上齐,将遴擦出手来,看了眼手机。
      其实他也是今年才刚空出时间再次参加辩论赛,初中的时候,他就自己组建辩论社,高中也有参加辩论会,再后来就一直没空了。
      前年,姐姐趁假期回国,在这买了一小块地,花掉仅有的一丁点积蓄给改造成了咖啡馆,要他来帮忙看店,而后又一张机票出了国。
      谁能想到,他那远见卓识的姐姐,居然真的让这家不大的咖啡馆热闹了起来,今年还扩建成了两层,招了个新员工——就是那个穿着小裙子跑来跑去的小家伙。
      也因此,将遴总算不用全年无休,可以得空继续参加辩论。这次诤言杯,他是以个人名义报名的,但在初赛之后很快被一个队伍挖走。参与了一次培训,就和新队友进了复赛。
      这会儿,他的小队长——那位一辩姑娘,给他来了消息:“抽完签啦!猜猜我们跟哪队比?”

      将遴盯着对话框,眼前浮现的却是另一个人。
      黑色长发,面庞精美,站起身来却高挑乖张。浓眉似剑,目若含星,似乎无论身处何地,都会成为瞩目的存在。
      一周以前,男人穿着黑T坐在他对面,辩论桌上,是属于他的三角立牌:「正方二辩:虞择一」。
      虞择一。
      他好像是暮县辩论队的吧?

      嗡,手机又是一条新消息。
      小队长姑娘:“算了,我知道你也懒得猜!其实是雨城啦~”
      哦,雨县。
      没打过。赢一把试试。
      将遴默默叩字:“好。”
      小队长:“那你再猜猜辩题呢?”
      将遴:“你说。”
      小队长:“是否应该以成败论英雄。”
      是否应该以成败论英雄?
      正方很不利啊……
      嗡。
      小队长:“是不是觉得正方很不好打?恭喜!我们就是如此倒霉,抽到了正方哦!”
      将遴:“……”
      将遴:“也不是不能打。”
      将遴:“没事,明天训练说。我接个电话。”

      是的,他手机真的响了,他姐。
      “喂?”
      将逸:“Hi~遴遴,你那是中午吧?忙不忙?”
      “嗯。”将遴耳朵对着听筒,抬头扫了一眼,“马上就忙了。”
      “那我长话短说。新进的杯子酒水都到货了吧?你盯着清点一下,有遗漏和缺损就告诉我,或者你自己看着处理。柜台看着重新收拾一下,腾点地方,准备好办入职要用的合同。明白没?”
      “我明白。”
      “害,你也二十四了,咖啡馆一直是你打理着,我有什么不放心的,就是忍不住再叮嘱叮嘱~行吧,那我先睡了,明天早上还要去公司开会。你好好的,家里有什么需要就跟我说。”
      “好。”
      “晚安~遴遴。”
      “……晚安,姐姐。”
      “挂了~”

      嗯,他的姐姐就是这样一个……洒脱又充满魅力的,大姐大。
      将逸,成绩优异,二十二岁就出国留学,跟于飞儿子可不一样,她那是实打实考去人家的好学校,又实打实读了博,实了习,毕了业,拿了一份高薪工作,月月往家寄钱,如今也才三十一岁。
      也许在很多人眼里,那样就是很完美的人生了。
      将遴笑叹一声,转身,又磨了一杯咖啡,泡上。
      冰美式,给自己的。困了。
      昨天睡太晚,没有休息好。

      .
      “哦……我们这里已经有一位老主编了,而且你看,这就是个小书店,卖卖书就行了,不需要你说的那个什么翻译。喏。”
      离城一家小小书店里,一个美得雌雄莫辨的长发男人坐在收银员给他搬的小皮凳上,隔着张收银桌,看向坐在对面的……老收银员。大长腿无处安放。
      如此简陋的求职环境。
      虞择一顺着对方的目光扭头看去,的确,这书店里,拢共没有十几平几十平,放眼望去都是教材教辅,还有一些学生要读的名著,另外一架书架里则都是时兴小说。其他的,好像也不会有人买。
      但是这一个礼拜,他已经跑遍了离城,甚至是周边近一点的小县、小山村。就这么些书店、出版社、图书馆,能立得住的,都有些年头了,人家早已经习惯那些运作模式,一年两年不需要新人,也不需要多开一份工资。
      这里是最后的希望了,不然,离城也不必久留。
      虞择一好脾气地软下语气,“大姐姐,我这次真的带够了很多材料,就是想得到一份书店的工作,哪怕做点小事,工资不高,能接触到编纂和翻译都可以。你帮我问问你们家人事……呃……店长……嗯……主、主编,呗?”他措着辞。
      “哦,”收银员大妈说,“招人,这个事情,是我们这里老主编负责,你等我打电话叫她来。”
      虞择一:“好好好,谢谢您。”
      哎~这才对嘛。她负责招人你让我跟她聊啊,你杵这半天跟我说啥呢。
      没一会儿,他就如愿和老主编面对了面。
      那是一位老妇人,身材发福,脖子上戴着细细的金项链。她上下扫了扫虞择一,翘起二郎腿:“就是你说,小事也愿意做?哪怕工资不高?”
      虞择一意识到某些信息应该在传递的过程中出了差池,但仍旧好脾气地开口,介绍着自己:“对。我在过去的十年创作过很多作品,也翻译了很多我喜欢的名著,中外作品都有,”他一边从包里一本本掏书一边说,“这些都是我朋友帮我印成册的,有纯中文的也有双语的。另外我还有很多翻译作品在网上,作我补贴家用的副业。我英语过了专八,但我大学主修的是……”

      “你不用说那些有的没的。”
      妇人一挥手,打断了他掏书的动作,也打断了他的话。
      两本书掉落在地。虞择一弯腰捡起,拍拍灰,收回包里。

      她说:“现在,这个地方,不需要新的人来做什么出书什么翻译,有我一个主编足够了。但你要是愿意,我们当然也欢迎年轻人多历练,比方说给你一个月实习期,你先来做我的助理,跟我学一个月,我带带你,然后剩下的,我们看看你能干什么,到时候再说。”
      又是这样。
      虞择一早就看透了这种人,他太熟悉了,什么助理,就是以色事人。他心里咬牙切齿,面上堆出来一个笑:“好啊~那实习期的工资是多少呢?”
      “实习期实习期,你跟我学,不用交学费就很不错了,还要工资?”
      “那好吧~”虞择一继续挂起嘴角,“知识比金钱重要嘛,学了就是赚了。那主编姐姐,作为您的助理我需要做什么呢?”
      “端茶倒水总会吧?凡事都得从最基础的一步一步慢慢来。”
      “哦,”他故意说,“姐姐,我会端茶倒水,还会收拾屋子呢,叠衣服也会。学会了这些,您就能带我编书了吗?”表情越来越冷。
      “编书?你想编书?”老妇看着他。
      虞择一冷笑一声,“是啊,不然呢?主编您不会没编过书吧?国内文学接触过多少?出版过作品吗?国外文学又接触过多少?了解过没有译版的原著吗?考虑过翻译引进吗?”
      “你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怎么?你不会?你不懂?那老子跟你学个屁!”
      “你滚出去!”老妇站起来指着门外,“臭鸭子没大没小没有礼貌!”
      虞择一也当场站起来,比她高一个头还多,居高临下:“你再说一遍?”
      “是你求着我给你工作,不是我求着你来!不愿意干别干!”老妇叫道。
      虞择一抬手指她鼻子:“别逼我抽你。”
      他还什么都没动,立马有人叫:“要打人啦!快报警啊!”
      “嘁!”
      虞择一一脚踢翻凳子!拎起包,踹门走了。
      屁大点事就报警报警,要是搁北省,俩人掐个十分钟头破血流那也都算自己造孽!
      孬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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