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莲》小猫笑我

8、第一章 成人礼·成人礼（7）

　　穿金水桥，入永定门，进入伽蓝皇宫内城，乾明宫以东七百米，与位于皇城西南角的全伽蓝城最高的建筑——凌霄阁遥相呼应的那座金碧辉煌的宫殿，就是伽蓝皇帝与高级官员们商议国事的场所——滕文殿。与皇帝陛下接受文武百官们早朝的乾明宫相比，滕文殿在规模上要显得偏小许多，建筑装饰也远不如乾明宫来得华丽精致。但任谁也不能不承认，这座在伽蓝建筑史上的声望远逊于乾明宫的宫殿，在伽蓝朝的历史上，却占据着比乾明宫更为重要的地位。事实上，自伽蓝立国七百余年来，自第一任伽蓝皇连城始，无数干系伽蓝大陆上的各族百姓生活太平苦乐、干系伽蓝国国运昌隆、生死存亡的重要诏令，都是从这里发布的。
　　这是连烨出生十六年来，第一次有资格从正门踏入滕文殿，和伽蓝朝诸位高官一道，共商国家大事。少年曾经对这一刻的到来充满了期待，曾经无数次的幻想着自己将如何面对这一神圣的时刻，然而，他做梦也不会想到，这一刻会来得如此之快，而且是以这样一种方式——此时此刻的他，一颗心已灰到了极点，只恨不得能找个地缝钻进去，把自己藏得严严实实，不用和任何人照面说话，却哪里有半分议论国家大事的心境！
　　一路上连烨磨磨蹭蹭，走在众臣们身后，尽量避免与熟人照面，所以等他来到滕文殿的时候，大部分官员们已经入了内殿。他垂着头踏入殿门，正要往里进，眼角的余光却瞟见，大伯的三个儿子，也就是自己的三位兄长，在几名大臣的包围拥促下，正说说笑笑地从长廊上走来。片刻犹疑，为免照面尴尬，连烨闪身隐到殿门一侧的巨大石制屏风之后，想等几位哥哥先进。
　　几位哥哥显然没有注意到连烨的存在，一边走一边继续高谈阔论：
　　“伽蓝立国七百年，金箭择妃的皇子少说也不下百人，只有太祖陛下能箭中神鹿，倒是我们这位烨弟弟，颇有先祖遗风，竟放着数百名伽蓝美女不选，偏要射一名女哑奴……哈哈……只可惜，此奴非彼鹿，其音虽同，一字之差，谬以千里……”大皇兄朱淮军统领连闳的脸上，分明写着嘲弄的神色。
　　“呵呵，幸好他射中的是名女哑奴，若是射中了那匹白马，倒真是应了那句古话，叫什么来着？好像是，指鹿为马……哈哈……”应声附和的是三皇兄——东林军统领连璋。
　　……
　　一群人还在谈着些什么，但连烨面色灰白，连一个字都已经听不进去了。听得一群人的脚步声渐行渐远，他深吸一口气，强抑内心的悲愤凄苦，从屏风后走出，缓步走入内殿。

　　当连烨踏入滕文殿的时候，殿中已经聚集了来自于伽蓝朝六部九司的数十名最高级别的官员。连烨甫一进门，也不知是谁低呼了一句“五世子来了”，本来颇为热闹的内殿霎时间没了声息，来自于四面八方的一道道流露出同情、怜悯、讥诮、遗憾、憎恶、惊讶等各种复杂情绪的目光，齐刷刷地落在了少年的身上。看到这阵势，连烨心下亦是暗自苦笑，虽说眼下这殿中的官员有一多半刚才并不在瀛台之上，不过正所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有本事能站在这儿的官员，又有哪个不是“千里眼，顺风耳”？前后还不到一刻钟的工夫，自己讨了个女哑奴当老婆的事情，看来已是闹得沸沸扬扬、人尽皆知了。
　　硬着头皮顶着场上诸人如芒刺一般的注目礼，在引领宦官的帮助下，连烨好不容易才在恭立于殿下的这些官员们中间，找到了属于自己的位置——羽林军副统领的位置。
　　好在他的困窘并没有持续太久——刚刚站定，皇爷爷连煜就适时踏入了内殿。
　　三拜九叩，诸礼行毕，眼见场中诸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皇爷爷连煜的身上，连烨才有机会挺胸抬头，左顾右盼，细细打量殿中的布置情状。
　　他的位置处于大殿右首中部偏前方，距离皇爷爷的金銮座大约有二、三十步的距离。大殿之下，各部官员分列两班，吏、户、礼三部居左，兵、刑、工三部居右，按品级排序。立于左方首位的是原本应成为自己岳父大人的监察总长秦伯岭，父亲虽贵为南诏王爷，但因在朝中并未任实职，所以忝陪其下首，其后是吏、户、礼各部、司、监的首席官员；大伯连乾封北泽王爷，又是兵部总统领，所以居于右首首座，四哥羽林军统领连璧、大哥朱淮军统领连闳、二哥长洲军统领连瑜、三哥东林军统领连璋和其他各军统领都站在他的下首，再往后是刑部、工部各部、司、监的统领、总司、有司诸人。而连烨作为新任的羽林军副统领加封靖南侯，则和诸多身列副职、品级稍低的官员一道，站在距离皇爷爷的金銮座稍远一些的地方。当然，和这些副官们相比，自己的位置基本还算得上是最靠前的。
　　连烨幼年时曾数度从侧门混入滕文殿，躲在殿上的垂帘后偷听皇爷爷主持政事。当然是所谓的“偷听”——没有皇爷爷的睁只眼闭只眼的暗允，哪个宫人敢放这位小祖宗进这大殿？！不过也正因为有这数度偷看皇爷爷主持殿论的经历，所以他心里非常清楚，刚刚被封为羽林军副统领的自己，和身边众多作为副职的官员们一样，在这滕文殿中其实也没什么说话的份儿，站在这里不过是充充门面，列席旁听而已。再说他现在反正也没有参政议政的心情，所以也就乐得清闲自在，东张西望，全没注意皇爷爷和前排的诸位高官们正在大声争论着什么。
　　正当连烨在对着滕文殿中的雕栏玉砌、金刻漆花等诸般物事大练目力的时候，冷不防有人从身后轻轻捅了捅自己的脊背，正在魂游九天的他如梦初醒，定下神时，却尴尬地发现，自己又一次“荣幸”地成为了众人目光关注的焦点——也不知什么时候，殿中诸人的目光已经再一次齐刷刷地聚在了自己的身上。
　　“烨儿，对于适才秦监察所言，你可有异议？”皇爷爷的语气明显要比平日里来得严厉，语调也略略重了几分，看这样子，显然是对连烨刚才没有及时作答，令他又重复了一遍问题而感到有些不快。
　　“秦监察所言？可有异议？”听到这两句，连烨差点儿没惊得跳起来，全身上下冷汗淋漓——天啊，自己先前压根儿就没听，谁知道他秦大老人家刚才都说了些什么了！
　　强压下差一点就要在这庄严肃穆的大殿之中惨叫出声的冲动，连烨抬头看向正站在前排的父亲，希望能得到哪怕是一星半点的提示，可父亲向自己摊了摊手，耸了耸肩，一脸的苦笑。连烨顿时心领神会：父亲是出了名的不问朝廷政事，也难为他老人家这些年来常年杵在这滕文殿中，其作用充其量相当于一根木头桩子。瞧他这模样，显是适才也陪自己一道神游九天去了。
　　怎么回答呢？众目睽睽之下，自己总不能跟皇爷爷说，不好意思，刚才孙儿一不小心走了神儿，所以没听清楚，麻烦他秦大老人家把刚才说过的话再重复一遍吧？连烨的脑筋飞速地转动——秦家和南诏王府素来交好，这次差一点儿就结了儿女亲家，虽说金箭射失，秦晴最终没能做成自己的妻子，可这并非出于自己本意。再说自己刚才冒着生命危险从疯马蹄下救回秦晴的性命，他秦伯岭也是亲眼所见的。所以不管他刚才说了些什么，想来都决计不会有损南诏王府的利益，更不会加害自己——想到这里，连烨定了定神，清了清嗓子，敛容肃目，四平八稳的回答：“启禀皇祖父，秦大人适才所言，臣孙并无异议。”
　　话音刚落，连烨立时便觉出不对了——因为他恐惧地发现，在自己话音落下那一刹那，皇爷爷连煜的面色，立时变得苍白无比，而殿上的群臣们，也纷纷流露出无比惊讶的神情，额外还加上一点点的钦佩之色！
　　他还没来得及后悔，大伯连乾已迅速接过话茬：“父皇，军情紧迫，刻不容缓。正如适才秦大人所言，烨儿刚刚成年，寸功未建，却新封了靖南候加羽林军副统领，难服天下人心。难得烨儿他深明事理，能同意秦大人刚才的建议安排，主动请缨，上阵杀敌，为国效命，以报皇恩，以谢天下，实在是勇气可嘉，令我等万分钦佩！就请父皇你遂其心愿，封烨儿作靖南大军前锋，准其从伽蓝六军中抽调五万名将士，即刻赶赴南疆，增援三关，荡平南蛮大军，为国建功！”
　　等等——上阵？杀敌？建功？
　　天啊！看着大伯面上的奸笑，已然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的连烨只觉脑袋轰然作响，紧接着只余下一片空白——如果，如果这真的是“天意”的话，命运女神还真不是一般的眷顾自己——前后不过半个时辰光阴，自己却已经无比“荣幸”地梅开二度，再次中得大奖……
　　先有西门烈，再是秦伯岭……自己和他们素无仇怨，甚至可以称得上是私交非浅，怎么今天突然人人都换了一幅陌生的面孔，时时处处地针对起自己来？适才还不过是强逼自己娶一名女哑奴作妻子，现在却是迫不及待地要将刚满十六岁、从来没有领过兵的自己，送上铁马金戈、真刀真枪的修罗战场！难道，这又是一个事先布置好的对付自己的圈套？究竟是谁？是谁在幕后操纵？是谁一心要除掉自己？是谁？！！！
　　连烨毕竟自幼生长于皇家，自出生始便时刻处于皇室权力争斗的暗涌中，又得母亲贺兰雅洁谆谆教导，心智坚强，远非寻常少年可比。加之有了先前“选妃”经历的磨练，心性又成熟了几分。心知这次自己纵是吃了哑巴亏，但既已当着群臣的面应允了下来，便决计不可食言反悔——眼下率兵出征的苦差是说什么也甩不掉了，自己若是表现出丝毫的怯懦，不但于事无补，反会令朝中官员们看轻了自己，让自己在朝中失尽颜面威信。所以此刻他纵是心神剧震、悲愤凄苦，却丝毫不露于形色，一幅若无其事的样子。接下来与诸臣们商议此次出兵征伐的诸多细节安排，他侃侃而谈，面带微笑、谦和有礼、从容大度，举止间尽显皇子风范，令殿上群臣无不心折，皇爷爷连煜更是唏嘘不已。
　　直至殿议完毕，诸臣散尽，连烨摒退随侍宫人，孤身一人，悄悄来到偏殿中一处寂静无人之所，本欲昂首问天，狂喊大叫，好好发泄一通，抬头时，却猛然醒觉，自己身处内室，头顶之上，哪有什么青天？只有那虽是彩漆刻花、雕工精美，却因长期无人打扫，已是布满灰尘的房梁屋顶。
　　连烨长叹一声，心情更加郁闷落寞——是了，自己也不是今日才知，这深宫之中，原本就是没有青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