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莲》小猫笑我

12、第二章 琉璃火·未央天（1）

　　伽蓝皇宫内城西南。
　　一片低矮的宫殿群落默默地伫立于深沉的夜幕下，青灰的砖墙，红漆斑驳的廊柱，已失去昔日光泽的破旧的琉璃房顶，与周围那些金碧辉煌、富丽堂皇的宫室形成了鲜明的反差，大殿中摇曳的几盏孤灯，昏黄的灯光透着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的沉重、凄切和悲凉，映着这浓黑的夜幕，仿佛一位芳华老去的宫女，幽怨地独处于深宫之中，默默地哀叹着自己早已消逝不再的青春。
　　殿名琉璃，宫名未央。
　　未央宫——伽蓝皇宫中低阶宫女的起居之所。
　　一间二十多平米的大屋中，一排排的通铺席地横陈，被褥衣物，排列得整整齐齐。它们的主人——那些出身贫寒卑微的女子，在几岁、十多岁的时候被送到这里，从此便再也踏不出这碧瓦红墙的囚笼，每日里三更起身，五更点卯，辛苦忙碌一天后，又回到这里，带着一身的疲倦沉沉睡去，在睡梦中享受着那一丁点儿难得属于她们自己的悠闲时光。
　　鸡鸣已起，夜半未歇，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一成不变的生活单调往复，直至红颜化作鹤骨，青丝遍染霜华。她们中的很多人，可能终其一生，都没有机会看到她们所侍候的皇帝陛下一眼。
　　现在时间还早，宫女们都还在各宫忙碌，未央宫中只留下几个巡值宫女，诺大一片宫殿，此刻却是冷冷清清。
　　然而，此时，在这破旧不堪的大殿门前，却破天荒地停着一顶红罗软轿。
　　这是一顶双人抬的小轿，小巧精致，红绸的纱帐，五色的流苏，黄杨木雕花的桥栏，每一处小小的点缀装饰都透着浓浓的喜气，与未央宫陈旧、萧索、凄冷的风格完全格格不入。
　　“人呢？都什么时候了，怎么还不出来啊？就她那点儿破东西，有什么好收拾的！等进了南诏府，吃香的喝辣的，那还不要什么有什么！真是的！”琉璃殿中，总务府的府司王成不耐烦地搓着双手，来回的踱着步子，嘴里不住地低声咕囔。
　　今天是夏节，是伽蓝城一年中最为热闹繁华的日子，王成原本已计划好陪年轻漂亮的老婆逛逛夜市、猜猜灯谜，陪刚刚呀呀学语的儿子去金水河畔看焰火表演……没想上头竟突然给他派上这么一件苦差，不能陪老婆孩子共度佳节，他的心中实在是说不出的郁闷。
　　若在往常，迎请世子妃实在是总务府的差人们争破头皮也抢不到的肥差——能将女儿嫁入王府，这样的家族绝不会吝啬几个喜钱，被派去迎亲的差人们得到的礼金之丰厚，甚至抵得上他们辛苦劳作三五年的响银——当然这样的好差事也绝对沦落不到他王成的头上，今时不同往日，上午五世子在成人礼上选了一位女哑奴作妃子的事情，现在已经成了伽蓝城中最热门的话题，王成最初还有几分不信，直到迎妃这件原来大家争红了眼的美差突然成了一只被踢来踢去的皮球，终于一脚踢到了他王成——总务府中品级最低的府司的头上，他才终于信了。
　　看着这破败的宫殿屋顶上飘动的几丝蛛网，王成丝毫不奢望这位新鲜出炉的“世子妃”能给自己的钱包带来什么惊喜，他现在只盼着能早点完成这趟苦差，好回家陪老婆孩子过节。
　　“出来了出来了！”未央宫的女监宫李嬷嬷破锣一般的嗓声在王成的耳畔响起，王成却觉得这声音现在宛如仙乐——漫长的等待终于要结束了。
　　在李嬷嬷和几个宫女的促拥下，一道洁白的身影映入了王成的眼帘。

　　白裙及地，乌发垂肩，苍白得近乎透明的皮肤，清澈明净的笑容——这就是站在王成面前的女子。
　　不论是衣装还是打扮，站在面前的这个女子，都和她身畔的宫女们一模一样，没有任何一丁点儿的不同，但就在她从殿后走出的那一刻，王成的心中便已认定，眼前的这个白衣女子，就是自己来迎接的世子妃了。
　　对，感觉，纯粹是下意识的感觉。总务府掌管帝王家事、后宫内务，王成从他太祖爷爷起十几辈人都在府中当差，他自己也已在府里也干了有十多年了，伽蓝皇宫中三千佳丽、六千粉黛，上至皇后娘娘，下至宫女侍婢，姓名、模样、家世，俱编有图册，存于府库。年年总务府都会派人到全国各地粼选秀女入宫，王成负责过多少场选秀，他自己都记不清了。世家千金、大家闺秀、小家碧玉、乡野百合……各形各色、年轻漂亮的女子，王成阅过无数，他自认在甄别女子方面颇有眼光，这也正是为什么他一眼便认定眼前这个女子便是世子妃的原因——在这个女子的身上，王成看到了一种与生俱来的独特而高贵的气质，仿佛她天生就不该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宫女，埋没于这永不见天日的未央宫中！
　　“能让五世子看上的女子，果然还是有些与众不同的……只可惜是名哑奴……这样的姿色气质，莫非是哪个破落世家的遗孤？再不然是哪个达宫显贵流落在外的私生女？”王成在心下暗暗揣度。
　　当然，以上纯属王成的个人见解，不论是随他而来的宫廷侍卫还是轿夫们，没有人感觉到这名女子和其他的宫女有什么太大的不同。

　　“这位就是——世子妃了？”虽然心里早已经认定，但确认却也是不得不做的必需程序。
　　其实王成原先准备问的是“这位就是1074号？”——总务府挂籍的女哑奴都是没有名字的，1074号是这名女哑奴的奴籍编号。王成是个古板的人，这也是为什么他家世代在总务府中任职，他自己也在府中供职十多年，却始终无法得到晋升，甚至被派上这样一趟苦差的原因。依王成的性格，绝不会因为这名女哑奴突然当上了世子妃，就曲意对她逢迎讨好。在他看来，哑奴就是哑奴，就算是一时运气，飞上枝头做了凤凰，也绝对够不上要他王成来尊敬。更何况伴随着烨世子选了个女哑奴这件笑料一并传遍伽蓝城的，还有他临走前撂下的那句狠话——“如果那只苍鹰在飞行的时候，不小心折了翅，掉到地上摔死了，我是不是还可以另择他人，做我的妻子？”王成为人虽然刻板，却不是傻子，闻弦歌知雅意，五世子话里的意思，再是明确不过。在王成看来，这名女哑奴能不能有机会见到明天的太阳，尚属未知，所以他来时特地向宫中请调了二十名本领高强的内廷侍卫护轿，倒不是出于他有多在乎这名女哑奴的生死，而是他不希望在他送亲的路上，生出什么岔子来。他王成才三十多岁，风华正茂，可不想莫名其妙地作了一名女哑奴的陪葬。
　　也正因为如此，在真正见到这名女子之前，她在王成心目中的地位，已经从一名卑微的女哑奴转化成了一个一只脚已踏进坟堆犹不自知的“死人”。而他王成也绝对不会无聊到要去向一位就快要变成死人的“世子妃”表现他的尊敬。
　　可是当这名女子实实在在地站在他的面前时，王成却突然发现，那四个简单的数字，他是无论如何都叫不出来了。
　　强吞了一口口水，王成现在的表情有一点点的窘迫，素来对这些哑奴宫女们呼来喝去、颐指气使的他，对自己竟然情不自禁地在一名女哑奴面前表现出如此的恭敬，感到非常惊讶，也有些不大习惯。
　　“丫头，还不快把衣袖挽起来，让府司大人看看！”
　　更令王成惊讶的是——担任未央宫宫监，手下掌管着千多名低阶宫女、素来以严厉泼辣著称的李嬷嬷，对这名女子，竟然也是轻言软语，目光透着说不出的柔和爱怜，倒像是在对她自己的亲生女儿说话一般——当然，王成知道，这位在深宫中独自生活了四十多年的李嬷嬷，一定是没有女儿的。

　　一抹红晕浮上少女苍白的面颊，略略犹疑了一下，少女还是顺从地挽起左手的衣袖，直捋至肩头，露出一截白莲藕似的臂膀，左肩头吹弹可破的雪白肌肤上，一处半寸见方的墨色黥青惊心动魄，仔细辨认的话，依稀可以看出这是一个篆体的“奴”字，下面是1074四个小小的数字——在每个女哑奴肩头上，都有这样的一个刺青，从她们成为哑奴的那一刻起，这永远无法除去的丑陋标记，便注定要伴随她们一生一世，作为她们耻辱身份的证明。
　　可王成的眼光却只是匆匆从这刺青上掠过，他的目光完全被另一处地方吸引了，在少女捋起袖子的那一刻，王成无意中发现，在她左小臂的内侧，雪白的肤肌依稀透出一片拇指大小的淡红色的光晕，那片红晕的形状仿若一朵半开的白莲。
　　这是胎记么？王成还是头一回见到如此漂亮的胎记。可是这胎记的形状——王成总觉得自己似曾在哪里见到过同样的图案，偏是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算了，不过是个胎记而已，何必费这个脑筋……

　　验过肩头的黥青，王成又从李嬷嬷手中接过少女收拾好的包裹，打开，细细查验了一番。包裹里的东西极其简单，几件随身的换洗衣服，一面小小的铜镜，一把木梳，仅此而已。王成有些疑惑，按奴籍所载，这女子在宫中也呆了有十多年了，此番离宫，随身物事中竟然没有妃嫔主子们随手赏赐的几件小饰品和银钱积蓄？就这两件破衣服，也够得上她收拾上这么老半天？
　　检视完毕，王成在李嬷嬷递过的宫女提调档册中签了字，笑着对李嬷嬷道，“有劳嬷嬷，这人，我可就带走了。来人，送世子妃上轿！”
　　正待转身离开，李嬷嬷突然走近前来，拉了拉他衣袖，眨了眨眼睛，轻声道：“王府司大人，烦请借一步说话。”同时挥了挥手，几名宫女立时识趣起挽起那少女的手，送出琉璃殿外，王成带来的侍卫差人也随了上去。
　　王成在总务府这些年，与李嬷嬷打的交道也不算少，正自疑惑这素来凶神恶煞的李嬷嬷今日怎么像换了个人似的，变得如此温顺和气，李嬷嬷已经从袖中取出一个不小的红包，塞入了王成的手中，笑道：“王大人辛苦，这是未央宫的姐妹们为那丫头准备的喜钱，各位差官大人都有一份，还请大人您笑纳！”
　　王成接过红包，掂了掂，份量颇沉，随手打开，不禁大吃一惊——红包里竟装了满满一包银角子，粗略估算了一下，少说也有三百多枚。
　　王成知道，对这些常年呆在深宫中的低阶宫女们而言，一枚银角子是她们辛苦劳作一年的薪酬，三百多枚银角子——就算是加上主子平日里的赏赐，一名低阶宫女就算在宫中干上三辈子也未必能挣得到这么多的钱。他疑惑地看向李嬷嬷——除他之外，各位差官还都有一份？这该是多少钱啊？这么多钱，她是从哪里来的？
　　“难道这是世子妃——”
　　李嬷嬷也看出了王成眼中的疑惑，她摇了摇头：“这是未央宫的姐妹们得知此事后，私下里偷偷为那丫头筹备的！那丫头根本就不知情！王大人，那丫头是个好心眼的孩子，未央宫中的姐妹们个个都和她很是要好，人人都特喜欢她。这孩子又善良又单纯，临走时把自己这些年的积蓄全都拿出来分给了姐妹们，也不知道留着给自己铺条后路。我老婆子在这宫里呆了几十年，什么样的风浪没瞧见过？未央宫，夜未央！这宫中出去的可怜孩子，又有几个能有机会见得到明天的太阳？！哎……王大人，烨世子今天在瀛台上说过的话，大家私下里多少也听说了一些。大人，钱不多，却是未央宫众姐妹的一份心意。李婆子也知道这些钱太少，入不了您大人的法眼，大人，我李婆子厚着这张老脸，代表未央宫上下的几千名姐妹求求大人，求大人多多照拂一下那孩子，尽量给那孩子留一条活路……我老婆子在这儿给你叩头了……”
　　“嬷嬷，嬷嬷你莫要这样，我王成受不起啊，你快起来说话……”王成手忙脚乱，想要扶起正欲下跪的李嬷嬷，可李嬷嬷说什么也不肯起来，只是连连叩头。看着年迈的老宫女浑浊的眼睛里闪动的盈盈泪光，王成因为见惯宫廷争斗、自以为早已锻炼得坚如铁石的心间，竟然升起一抹久违的感动。
　　感动归感动，王成还不至于飘飘然到不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嬷嬷，你也知道，王成和您一样，也不过是个下人，作不得主的。王成只能答应您，一定不让世子妃在我王成手上出什么事情。不过她进了南诏府后，再有什么，您也知道，这也不是我这个小小的总务府司力所能及的了……”
　　“谢谢大人，谢谢大人！”李嬷嬷又是叩头不止。
　　踏出琉璃殿的大门，凝视着红罗软轿的纱帘上那个动人的侧影，回头看看未央宫门前一众送行的宫女们脸上关切的目光，王成心下暗暗好奇。多少年来，他看尽了深宫中女子之间争风吃醋、明争暗斗，原本以为这少女突然飞上枝头，女伴们应该羡慕嫉妒、讽刺嘲弄才是，万万没有想到……一个能令李嬷嬷这样的老监宫不惜向自己一个三十多岁的年轻人下跪恳求的女子，一位能赢得她身周的姐妹如此关切、甚至不惜倾尽自己在宫中多年的微薄积蓄来护她一时周全的女子，该是一名怎样的奇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