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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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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太阳晒得孙珠胜眼睛疼,右眼皮一直在跳,从早上到中午,不管怎么去揉都没有用,直到看见奶奶匆匆地骑着电瓶车回家,她慌张地下车,脚步打战地往家里走,全程忽视了走在一侧的孙女。
孙珠胜跟在她后面快脚询问:“奶奶,你拿什么?”
一心只想着拿东西,根本听不见孙珠胜的声音,老人从柜子里最右下角的小盒子里,拿出一个布袋子,里面是四个信封,可双手颤抖着怎么也拿不出来,孙珠胜着急地握着奶奶肩膀大声问:“奶奶,出什么事情了?”
老人一心只想要赶紧拿钱去医院,而不是和孙珠胜说话,哆哆嗦嗦地回到车上,三轮车发动的声音,让她回神想起来,“珠珠,去医院,你爷爷他在那里。”
生活了一辈子的老伴,在回家后装黄瓜的路上突然倒下,要不是同村的年轻人开车认识,不然她都不知道该怎么去做,只记得拿着医保卡和钱跟上去到县医院。
董扬佑反应比孙珠胜要快,立马把电瓶车从院子里开出去,然后把家门口放着的钥匙拿起来,迅速地关上门锁好,抓着她胳膊让人赶紧上车。
电三轮的速度被老人开到最快,平时最慢,最注意安全的人,现在却在大路开得比电瓶车还要快,接近七十的奶奶本就是个子矮小驼背,这件事压得她好像永远起不来。
孙珠胜盲目地跟着董扬佑,脑袋里全是奶奶刚才说的话,早上爷爷从家里出发去黄瓜大棚,就是为了把最后一批长出来的黄瓜收掉卖完,然后他再回市里工地,可意外横生,打得所有人都措手不及。
从家到县医院,十五分钟的车程,孙珠胜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进入到医院,只看得见急诊室里几个医生围绕着爷爷救助,没有一个人手上是空着的,一个累了换另一个,机器在他身上起不到任何作用,满是白发的爷爷躺在白色病床上,好像下一秒就会消失。
孙珠胜抬手要抹掉额头上的汗,可掌心碰到脸颊,全是她的眼泪,根本无法停止,面无表情地哭泣,身体一动不动,有病人和家属路过让她往旁边走听不见,董扬带人到墙角站着,这里也清楚地可以看见里面救治情况。
孙珠胜身体慢慢地无力,沿着墙壁小心地滑下去,坐在冰凉的地板上,董扬佑蹲在她面前小心翼翼用纸巾擦掉脸上的泪珠,他自己也在这件事情中难过,本清亮的眼睛变得混浊,血丝遍布。
孙珠胜大脑一片空白,完全失去了方向,像是行走在马路上,却因为到处都是红灯,没有一盏绿灯给她指引方向,像身处杳无人烟的地方,却只看得见摸得着的烟灰,没有一点儿声音带着她走出去,像飘在满是白云的天空中,下面家家户户都亮着灯,却没有一户人家属于她。
董扬佑笨拙地帮她擦眼泪,可泪水怎么都擦不掉,越来越多,几张纸巾都变湿,把他口袋里的纸全都用完。
救护过程孙珠胜突然听得见声音,嘈杂的一切涌入她脑中,好像无数个闹钟在她身边同时运作,不知道该怎么去关闭,里面医生交流的声音和护士急促的脚步,让她想要站起来看一看,想要看得清楚一点儿,可她的眼睛瞬间变得模糊,不是眼泪糊在里面。
大厅断断续续地说话,将她吵到听不见里面的对话,慌乱当中一切又好像变得安静,她不知道过去了多久,等到的是医生宣判死亡。
孙珠胜爷爷向来身子骨很好,都年近七十还可以外出干活,是同村很多老人羡慕的,可今天,那个虽然一直沉默寡言,有着自己行为处事的老人,村庄里许多年轻人喊着大爷爷的老人,因为脑梗离开。
孙珠胜奶奶的钱派上了用处,又好像没有,她颤颤巍巍地交钱,是希望可以把老伴救回来,而不是把这笔钱用作给他买棺材的。
辛辛苦苦积攒的养老钱,却不想是最后送终,老人一滴眼泪都没有,看上去好像心狠,可她内心的泪水像河水流不尽。
董扬佑带着奶奶办理手续,全程镇静到好像一夜之间就长大,之前的他面对母亲死亡的那些事情全都是犹豫,可今天反应很快,在按照医院里面的手续完成后,带着奶奶回到孙珠胜旁边。
缩在角落脑袋埋在衣服里,始终不敢接受这一现实,孙珠胜听到熟悉的脚步声仰脸的瞬间,奶奶已经跪在地上抱住她,一老一少互相拥抱寻找着慰藉。
董扬佑站在旁边默默看着这一幕,孙珠胜从流泪没有声音,到就诊大厅只听得见她的哭声,只在一刹那时间。
急诊室内参与抢救的医生摇头叹气,每天都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而他们早已变得麻木。
董扬佑掌心揉着她头顶,过了许久人哭累了就闭上眼睛睁不开,手累到没办法再抱住奶奶,心中一阵恶寒。
孙珠胜没有经历过家人死亡的事情,不知道该怎么去给爷爷处理后事,奶奶一字不识一个,所有的重担都放在了和她们没有血缘关系的男生身上。
孙珠胜呆愣跟随他的脚步去做事情,奶奶一个人坐在医院大门口的台阶上,本就孤独的她又失去了亲人和可以说话的人,而她这一辈子的糟糕早在出嫁后就已经结束。
奶奶没有出嫁前,家里上面有四个哥哥,下面有三个妹妹,一家八个孩子,而她二十岁就已经有媒婆上门,可那时候家里哥哥都还没有说媳妇,她一个妹妹自然没有办法找,所以一直到二十六岁才认识到老伴。
老一辈的相亲似乎和现在没什么差别,见一面觉得合适就处着,第二年两个人便商量着结婚,奶奶对爷爷开始没有什么不好的印象,只觉得他沉闷了一些,但好在人老实,能吃苦耐劳比什么都好。
后来有了儿子,两口子生活好像好了一些,大棚丰收许多,可日子就这样一点点过去,平淡的生活中会有计较,更多的却是相濡以沫。
奶奶面上虽然老是指责老伴做事不靠谱,却还是担心他哪里有差错,有一年冬天,爷爷背着黄瓜和家中地里的东西去集市卖,站的位置不好,和别人是共用的,那是他二十八,应该底气十足和别人商量,可他一直不说话,唯唯诺诺地让别人抓到把柄,菜什么的全都被摔烂,后来是县政府里面工作的一位中年人,给了他十块钱,让人拿回家交代。
说来也是令人觉得奇怪,也很容易相信好人有好报,虽然从少年到中年再到老年,爷爷依旧没有发生什么边户,会被欺负、指责和谩骂,可到了关键时刻,一切事情都会迎刃而解,村里很多同龄人都说他有福气,可不想这个福气还没有享受,人就已经没了。
面对朝夕相处的老伴离开,奶奶安静得好像变了一个人,和善的面庞看上去变得冰冰凉凉,从中看不出她的情绪,而那双一直清澈的眼睛,混浊到像是一团雾在里面。
孙珠胜没走几步路就停下来,累得不想再动,哭累了只想呆坐,抓着董扬佑的袖子不松手,好像这样子才能寻求到失去的安全感。
董扬佑无声的陪伴并没能让她好那么一丁点,反而希望可以和她说说话,分散注意力,不要满脑子都是这件事。
“董扬佑,你和我说几句话,我好累。”孙珠胜疲倦地将脑袋抵着栏杆,她太累了,只想赶紧回家躺在床上睡一觉,在她心中潜意识将今天发生的事情当成一场梦,或许睡一觉就好,可她内心又有个黑色小魔鬼一次次出现提醒她,这是真的,你爷爷已经死了。
董扬佑不会安慰人,他向来不会讲漂亮的话,可真要他亲自再把真相重新讲述一遍,是残酷的。
孙珠胜需要的就是一个人将她脑袋中的所有幻想和假如弄破灭,无数个如果在她脑袋里一行行出现,没有止境的像幻灯片播放。
董扬佑单膝跪在面前,从口袋里拿出早上爷爷临走时放在桌子上的小项链,交代在今天他回家前给孙珠胜戴上,一个月的工资就是为了这一条项链。
“珠珠,这是爷爷留给你最后的礼物,十几年没有给你过一次生日,他说这是补上的,工地那边八月份过去就要一直待到过年,你知道两个老人都不会说,都只会做事,现在你戴着这个黄金项链,沉甸甸的爱意能够感受到,你也应该替他高兴,起码这辈子的苦过去了,不用受苦受累心酸计较。”
孙珠胜低头看了眼脖子上的小链子,悄无声息打量,她不喜欢这些贵重物品,可十几年来的生日礼物最终变成这一个,可得到的代价却很大,她突然理解为什么董扬佑一直不过生日,原来她也会在这个坎反复横跳。
孙珠胜抓着项链上的小猪,属猪,名字里带着珠,从前并不会羡慕别人所拥有的,现在自己拿到了却一点儿都不开心。
董扬佑摸着她后脑勺,突出的一小块是她刚才脑袋撞到墙壁所出来的红包,心疼地揉了揉,“能不能自己站起来回到奶奶那里,她是最需要你的,你也需要她。”
孙珠胜双手搭在他肩膀上,用力勉强的撑着站起来,脚打晃的她慢悠悠的下台阶,董扬佑跟在后面不再发声,默默的看着两人一同拿着东西继续去给爷爷办理后事。
人死了,却还有很多东西留在这个世界上,他存在的证明不是电脑里的一个个文档,更多的是打印出来有他歪扭的签字,是四张身份证上容颜的变化,是家里的衣服放在柜子里再也不会有人翻动,一切的痕迹都逐渐消失。
烈日下地被照得滚烫,孙珠胜走在地面觉得很烫脚,每一步都像是热水浇在她皮肤上,让人身体颤抖。
每一件事董扬佑都跟在她们后面,只有步伐停下找不到地方,孙珠胜转头找他的瞬间,抬脚立马快速地走过去,帮她处理面前的一小点难事,又默默地回到后面。
董扬佑不全部帮她做完,是因为从医院出来要做的每一件事,都会让她清晰地认知到自己在做什么,是因为什么而去做,不是浑浑噩噩就这样把爷爷这辈子的全部藏在黑暗中。
面对,是每个人都要知道的课题,也是每个人都要面对的,嘴巴上说着简单,口味真的要让他们淡定接受一切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却很难,比登天还要难。
孙珠胜的逃避让董扬佑知道,她应该像个小树苗在风雨中茁壮地成长,一件事情的发生不应该打垮那个积极自强的女生,应该变得更加强大,以前别人和他说,都要朝前看,那时董扬佑觉得他们并不能体会自己的心情,可如今他作为像他们一样的旁观者,说出来的话却是相同。
只有自己经历了这些事,才会明白眼前人的痛苦和挣扎,正是因为太过了解,所以才更应该让她在困顿中清醒。
从手里只有一张纸,到离开最后一个地方,满满一大沓,这些全都是她们的,而拿着这些东西就是需要到殡仪馆,和工作人员对接,把爷爷从冰冷的医院中接出来,火化后要送他回家。
因为是在医院走的,不能像以前那样尸体在棺材里待三天后,直接下葬埋到土里,一切都好按照规章制度而走,当天晚上拉到殡仪馆,没有立刻火化,而是回到家等父母和哥嫂回家,能够在殡仪馆看到爷爷最后一面。
孙珠胜是稀里糊涂地从殡仪馆回到家,已经是晚上七点,大门敞开,白色长布挂在门头,里面到处都是哭声,而外面村庄大路则是搭了一个白色帐篷,里面桌椅都摆放整齐,厨师在一旁配菜,洗完和上菜阿姨正在为明天早上的席做准备,这场丧事的举办比她想的要快。